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柯宣清楚,表面看柯启对他的放任似是一种纵容溺爱,可实际上那就是没把他放在心上更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父皇觉得他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而事实也的确是这样,所以他父皇才对他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置之不理。柯宣觉得自己一直处在一种可有可无的位置上,他并没有办法真正脱离柯启的掌控。
这些年,他和他父皇之间的关系就算用路人来形容也不为过。说起来柯启还真没因为什么事斥责或惩罚过柯宣,但他就是觉得他父皇与他之间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这隔膜看似很薄,却铁甲般横在他们父子之间。
他宁愿柯启能像对待柯峭那样,也对自己大吼大叫甚至棍棒相加,这至少说明他父皇还是在意他的,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他总觉得柯启对柯峭那是恨铁不成钢,对自己却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冷漠。
是的,冷漠——他从小就深切体会到的最可怕的两个字,为了这两个字,他六岁那年甚至不惜在丰登节冒险趁乱出走,就是想看柯启急不急。
他躲进了陶昌郊外的农庄里。
结果是柯启派人到处找他。
因为知道那是国舅爷的农庄,所以当时谁也没敢进去搜查,何况陶昌当时就是奉旨搜查的头领之一,谁不知道国舅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皇甥身上,他比谁不着急,又怎会藏匿太子。
这是柯宣想好的计策,他在那时就已懂得利用常人的普遍心理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对看见他时差点因惊吓过度而昏过去的陶昌道:“舅舅要是把我供出去,我就说是你拐带我来这的,欲对本宫和父皇图谋不轨,是后来见搜查得紧,才不得不把我放出来。”
看陶昌吓白了脸,又安抚道:“舅舅安心,只要舅舅不说出去,后面的事本宫一力承担,绝不牵连舅舅。”
陶昌哪里能够心安,劫持太子藏匿太子是大罪,何况话里还影射了他有造反嫌疑,这……哪样他都受不起,不管将来是否能还他清白,这趟浑水他已经莫名其妙趟进来了,别想干净上岸了。
看着柯宣那双于那张小脸极不相称的冒着绿光的利眼,他小心地问:“殿下为何要如此?”
“你不必知道。”
陶昌被噎了一下,又问:“太子的侍卫呢?”
“我拿药药翻了他们几个,就用舅舅教我配制的药。”
陶昌倒抽一口凉气,后悔不迭。最初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太子的软磨硬泡教他制-毒之法呢,思来想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
既是私心自不能为外人道。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他不知道柯宣是怎么做到这些事的,而且丰登节上那么多人,这么小的一个小人儿竟自己找到他庄上来了,谁会信呢,他现在就是有三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他忽然明白,长在皇宫里的幼崽,是不能当做普通幼崽看待的。
他那时年轻,没什么应对经验,一时便被吓住了。那天后柯宣果然在陶昌的庄上住下来,一住就是三个月。陶昌每天心惊胆战,看松了不是,看紧了也不是,不知怎么办好,在到底送不送走这个烫手山芋之间徘徊不定,蓦然回首时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好多天,再送回去更是说不清了。
陶昌一发狠,心里做好了掉脑袋诛九族的准备,决定任由柯宣闹,看能闹到几时;另外他不知怎么忽然又莫名生了一点别样心思,觉得如果万一这事能有惊无险地过去,那他和小太子的感情说不定就比原来深厚多了。
这样好吃好喝的供着,然后终于有一天柯宣不告而别,果然没有连累他,回宫后只是闭口不言,任柯启怎么问都不开口,最后柯启只得放弃。
柯宣肯回宫,是因为柯启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可回宫之后他发现柯启看见他并没有什么意外惊喜,并且很轻易的放弃了事后的追查。
这让他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直到后来柯峭砸伤了他,他在数次望眼欲穿的等待中不见柯启的影子,才彻底明白了,其实在柯启眼里,甚至在这个皇宫中,他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就算当年他出走柯启也派人寻找了,但其实并没有认真寻找,不然绝不可能三个月都没找到未曾换过藏匿地点的他,纵使那是陶昌的庄子。
好在,那时他已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柯宣看着陶昌,又迷茫地望着虚空中的一点似在自问。
陶昌听见这句话,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好在柯宣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看到。他连忙摇头道:“殿下恕罪,这个老臣实是不知……”
既然舅舅也不知道,那他只能自己查了。他决心不管有多难,也一定要知道个中原因。他想也许自己后来的所作所为确实令柯启反感,但以前呢?他就不信自己天生就招他父皇讨厌。
陶昌大概看出了柯宣的心思,心中暗道这上哪查去?如果这其中真有什么隐情,恐怕也只有柯启自己知道了。
柯宣自然明白要查实这件事希望有多渺茫,但他并不气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觉得总会有办法的。思虑了很久,他觉得这事找其他人都没有用,须从柯启身边的人入手。
他做事向来喜欢简洁直奔目的,于是齐孟理所当然成了他心中的不二人选。
他知道自己就要走火入魔了。就像舅舅说的,这些都是没影儿的事,也许根本就是他自己想多了,连柯峭柯昆都算上,也没见耘帝就特别对谁更关心一些了;相比之下,大家反倒觉得耘帝对他是最好的了。
但这些他都听不进去,别人代替不了他的感受,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觉。特别是听陶昌说了有关她母后以前的那些谣言后,心中的疑团更是越来越大。
于是很快,齐孟远在枝州乡下的老父齐福寿莫名其妙的与一桩杀人案扯上了关系。不到两天,案子结了,所有证据都证明齐福寿杀人罪名确凿无误,只等秋后问斩了。
柯宣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齐孟听,然后悠闲地饮起茶来。
齐孟闻此噩耗,差点背过气去。要知道他家中贫困,当初净身入宫为的就是解决家里的生计问题,这些年他拼命积攒银钱,除了是为自己,也是为以后有机会能让老父安享晚年。没想到现在忽然凭空降下这样一个大灾祸,叫他如何受得了。
当最初的激动混乱过去后,齐孟慢慢冷静下来。多年来御前伺候,不但养成了他察言观色的习惯,还锻炼了他理智分析事情的能力。比如眼前这件事,就有许多他想不通的地方。
其一,他父亲以种田为生,一向老实巴交胆小怕事,怎会忽然做出伤人害命之事?
其二,他父亲不过是个寂寂无名的乡野农夫,就算真杀了人,他自己还不知道,贵为太子的柯宣却知道了,并且还有闲心过问这些事情?每年大耘各地的凶杀案岂止一件两件,这些事也自有本地府衙自己调查解决,为什么柯宣单单要过问他父亲这一桩?就算有人来帮忙报信,也报不到柯宣这里。
自己平时与太子并无瓜葛,就算他御前伺候,但说到底也就一为奴的太监,太子没理由把他放在眼里,更不至于去留意他的家人家事……那么,太子如此郑重其事亲自将此事告知于他,肯定就是有他自己的目的了。这些疑问不能直接问柯宣,但他却必须知道柯宣的用意何在,事情也许才会有所转机。
齐孟决定先不说话,只吓傻了似地望着柯宣。
柯宣轻轻吹着茶碗里的茶汤,看了齐孟一眼,才慢慢道:“你不用怕,虽说此案已结,但本宫看过案卷,其中不乏漏洞与不合理之处,不过,若想翻案——”
齐孟立即重重叩下头去:“求殿下救小齐子老父一条性命,老父不过一名农夫,平时从不惹是生非,这其中必有隐情……小齐子自知没有什么可以回报殿下的,但以后只要是殿下有用得到之处,小齐子敢不肝脑涂地……”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不知节省多少力气免去多少口舌。柯宣心下暗喜,却又故意闲闲问道:“噢?真的?你真的什么都愿意为本宫去做?”
齐孟暗自攥了攥拳头,明白这个时候绝不能迟疑退缩:“殿下放心,为殿下效力本就是做奴下应尽的本分,更何况还能救父一命,还请殿下相信小齐子……”心里却禁不住琢磨,如此看来太子倒真像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帮忙似的,可又有什么事是他这样的人能帮上忙的?
柯宣放下茶碗,满意地点点头:“本宫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实话跟你说,想救你老父性命并不难,但这之前你必须告诉本宫一件事。”齐孟呆呆看着柯宣,实在想不出那是什么事。
柯宣微笑一下,脸上笑容和煦,“你可知道皇上和皇后之间有什么秘不外宣的事么?”柯宣眯眼看着齐孟,声音陡地低沉起来,“——有关本宫的。”
就算柯宣不说最后那句话,齐孟也还是一下子听懂了。他心中一凛,不由便打了个寒颤,急忙低垂双目,脸色比刚才听到他父亲即将被问斩的时候还要苍白。
这些当然没有逃脱柯宣的眼睛,他静静地等待着,视线一直盯在齐孟的面孔上不曾稍离。半晌,见齐孟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柯宣忍不住便冷哼了一声。
“小齐子,你不会想说你不知道本宫这话是什么意思吧?好,那本宫就把话说清楚些——关于本宫的来历,你可听到陛下说起过什么?”柯宣几乎一字一顿,“本宫相信你明白我在问什么!”
言下之意,你最好别说你不懂,也别拿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搪塞。
齐孟一抖,慢慢抬起头惶恐地望向柯宣,可嘴张了半天,却还是无言。柯宣见状放缓语气:“小齐子,你要知道,这件事如果本宫心里没底,也不会贸然来问你。你整天跟在陛下身边,陛下的饮食起居都少不了你来伺候,你不会完全没有所耳闻吧?要不,本宫叫他们把你父亲问斩的时间再提前一些?”
齐孟就算是个笨蛋此时也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太子想知道这些密事——说白了,他是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怀疑,想着他小齐子肯定会知道些什么,也许比别人知道的还更多些,但也清楚这种事有关身家性命没谁敢信口胡言,不是轻易问得出来的;于是他父亲便遭了殃,成了柯宣要挟他的把柄。他完全有理由怀疑他父亲的事是柯宣一手策划的。
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这件事他真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偏偏他确实听到耘帝与皇后说起过此事,虽然只是唯一的一次。
众所周知,柯宣小时候曾在丰登节上走失过,所谓丰登节,顾名思义就是人们祈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节日,是耘国堪比春节的大节日。齐孟至今记得,太子丢失那段日子里,柯启一直萎靡不振借酒浇愁,有一天从吴娘娘那里回来,不知怎么又一个人喝起闷酒来,齐孟劝也劝不住。直到柯启把自己灌醉了,才趔趔趄趄地起身说要去找皇后。
也就是那一天,他在皇后居所的外间屋里,清楚地听见柯启对皇后陶婉说:婉儿,那个孩子不见了……我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我是真心想把皇位传给他的,可现在他找不见了……
一直以来柯启有个怪癖,无论何时来皇后这里,哪怕只是略坐上一会儿,都要把所有服侍之人赶出去,连外间的屋门都是关上的。
久而久之,身边的人都知道了耘帝这个习惯,一见他来,不用吩咐便自动退到外面。但那天因柯启实在醉的不轻,齐孟只好一路把柯启扶了进去,刚退到外间准备送一壶茶进去就走,万没想到竟听到了这样一番话。他当时捧着茶壶愣愣站在那里,退也不敢进也不敢,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而现在,这个感觉应验了。
齐孟心中悲抑,却又不得不佩服柯宣对自己身世的感觉敏锐而准确。据他所知,这件事除了耘帝与皇后,应该也就只有他知道了,而关键是耘帝和皇后不知道他知道。这么些年了,他以为他已经躲过了灾祸,现在却发现有些祸患是怎么躲也躲不过的。
他伸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知道今天这关不说是过不去了。把心一横,齐孟叩头下去:“殿下恕罪,小齐子刚才说了,殿下肯救老父一命,已是额外的恩赐,便是叫小齐子去死也心甘情愿……至于殿下说的事,多年前小齐子确实曾……略有耳闻,但那不过是陛下醉酒时说的酒话而已,岂可当真?”
他不能把这事一推干净,他不敢拿老父的性命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