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其实齐孟没回答之前,柯宣多少还是抱着诈一诈齐孟的心态的,毕竟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这件事就像舅舅所言,根本是他自己多疑多虑了。所以虽然也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一旦事实摆在了眼前,他还是觉得不能承受。
齐孟跪在那里,不敢抬头,任汗水从额头滴下来,在地砖上砸出水痕。
直过了许久,他才听见柯宣喃喃道:“原来竟真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停了半晌,又道,“也好……也好,那我就更不用顾忌什么了。”
不知怎么,得知真相后柯宣并不难过,他竟然能从容地推理起自己的身世来。他想,自己的母后会不会真如传言说的,其实就是品行不端,自己会不会是那个街头卖艺的人的孩子?
但他马上推翻了这个假设,因为陶昌已明确告诉过他,在夹云山事件发生之前一年多,那个街头卖艺的便消失了,据说是回乡安葬他师父去了,而且他出生时已是柯启遇见他母后两年之后的事情了,所以他绝不会是那个街头艺人的孩子。
那他会是谁的孩子呢,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呢?
没想到有一天他要费神猜测这些事情。柯宣几乎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起来了。
齐孟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过去,只见柯宣面色发青,脸上浮着一层虚幻的笑容,双目中却闪动着一种极其骇人的光芒。
齐孟吓得心中乱跳,急忙大着胆子劝道:“殿下息怒,这话听过就算了,千万不可当真,试想现在殿下贵为太子,光凭这一点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柯宣忽然笑道:“你别怕,本宫不会追究你什么的。这件事到此为止,多谢你如实相告。你父亲的事尽管放心,本宫说话算数。从现在起你可就是本宫最信任的人了,以后说不定还有事情麻烦你的,到时你可别嫌烦啊小齐子,哈哈哈……”
齐孟一听,心想这哪是到此为止,明明才是刚刚开头。他内心悲苦,却又无可奈何——都是命吧,他想。他深知说出了这件事,也就等于给了柯宣把柄,自己的麻烦也就从此开始了。唯一让他感到宽慰的,是老父亲好歹总算可以免了灾祸,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暗自长叹一声,齐孟再次叩头下去:“殿下说的哪里话,殿下如此大恩,小齐子岂敢忘怀?有机会报答殿下那是小齐子的福分。”
这小齐子还真是聪明,一点就透,之后的许多事还真都尽心尽力了。
柯宣想到这里不禁微笑起来,忽听柯启带着震惊的声音问道:“三五天退敌?太子何来如此自信?”
柯宣忙拉回飘远的思绪,低头回道:“回父皇,此事儿臣自有办法,但因恐消息泄露会于事不利,所以现在还不能说出来,父皇只管等儿臣好消息便是。”
柯启强按怒气:“既然你有这般釜底抽薪的好计,为何等到现在才说?”
“呃……这个,”柯宣一震,忙定定神道:“这个办法是儿臣这两天才刚想到的,所以……”
柯启望着他,静默一瞬,脸色稍霁:“原来是这样……你敢保证?若五天之后不能退敌,你怎么说?”
“儿臣愿立下军令状!”柯宣忽然直视柯启。
柯启眼里似泯灭了最后一线希望的光,半晌点头道:“看来你真是胸有成竹了,难怪今天在殿上表现得安然淡定,倒是朕错看了太子。好,朕就暂不问你缘由,只等敌人退兵的好消息便是。”
“父皇放心,这是一定的。不过……儿臣有个请求,还希望父皇能够答应。”
“请求?先说来听听——只要朕能做到的。”
柯宣望着柯启,轻轻道:“只要父皇肯做,就一定能做到。”
“哦?”
柯宣脸上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据儿臣所知,父皇一直想携母后退居山野,曾说过想去过闲散的生活——不知这话可还做得准?”
书房里忽然静如古墓。
柯启面上看似无波无澜,眼神却如千年古井深不可测。柯宣毫不避忌地迎上这冰冷的目光,这种曾令他畏惧的目光——但现在,他不再害怕。
这是那个一直被自己称作父皇的人,他看着他,忽觉十分好笑。历来他的疑心都是很重的,但独独那天齐孟的话没有让他产生丝毫怀疑,因为从小到大那些亲身的经历和感受是切切实实的,令他刻骨难忘。
不不,这不是他父皇,这只是个陌生人。他从未了解过他,当然或许他这个所谓的父皇也从未了解过他这个太子。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今天他既敢问出这样的话来,自是胸有成竹;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
他静静等待着。
还好,没有多费唇舌,也没有发生任何麻烦,下一刻他忽听柯启笑道:“做得准,当然做得准,倒也……是时候了。”
柯启的声音如闲话家常,可在寂静的书房里却似平地起惊雷,柯宣觉得耳鼓隐隐生疼起来。
这等于是在答应他,只要他能退敌,柯启便退位。
看来这人并没有老糊涂,柯宣嘴角微露笑意。
“谢父皇。”他声色如常,行礼告退,“那儿臣这就下去准备了。”
还如进来时一样,他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快到门口时他似是听见柯启叫了他一声,“柯宣……”
他不能肯定,犹疑了一霎,还是停步回身,却见柯启双目微闭,神态安然,似已沉入梦乡。他等了等,见耘帝依旧没有动静,便又转身继续往前走。
离去前他再次回首瞄了耘帝一眼,那张老态尽显的脸让他不禁叹息了一声,接着便推开门坚定地走了出去。
秦思厚已在东宫等了几个时辰了,从柯宣离开到现在,他的心就一直提着。他知道今天柯宣干什么去了,也知道那件事意味着什么——这一步走出去,就不能再回头了。
当柯宣告诉他决定要做这件事时,他认为实在太仓促了些,觉得应该再等等看。柯宣却道:“放心,这不是发动宫变,本宫有把握才敢这样做;再说……也不能再等了。”
秦思厚心想,不是宫变,可也差不多了。
虽在柯宣手下多年,但他也不知道为何就不能再等等了,一时却又不敢问。知道劝阻无用,刚才只得提心吊胆的在这里等。现在天色渐暗,柯宣一点消息都没有,秦思厚在堂上不停地踱步,急的直搓手。
直至掌灯时分,才见柯宣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虽略带疲色,眼里却闪烁着很少见到的兴奋光芒。
秦思厚连忙迎上去:“殿下……”
柯宣端起几上的冷茶大口喝完,回头对上秦思厚震惊的双眼笑道:“思厚,本宫一直觉得你总是这样一副书生打扮,显得不够稳重老练。”
秦思厚愣了愣,接着慢慢长舒一口气。
柯宣每办成一件大事,总喜欢拿手下属调侃一番,这是他的嗜好。只是这还是第一次调侃秦思厚。
“殿下,都妥了?”
“都妥了。”
秦思厚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还不及细问经过,柯宣接着便道:“叫你办的事情怎样了?”说着又拿起碟子里的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秦思厚知道事情比较紧急,现在还不是他们庆贺的时候。但因从未见过柯宣这样子饮茶吃东西,稍停顿一下才答道:“回殿下,鬼林那里到现在也不见有丝毫异常,只是那几个守林人一直下落不明,属下想是不是他们遇上了强人,错把他们当成了强盗,杀了之后又毁尸灭迹了?因为粮食都还在,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
班氏兄弟的失踪不管什么原因,于粮食一事上都预示着一定的的危险,这些柯宣自然明白。但他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事,他没时间做调整了,只能铤而走险。
而且万一如秦思厚所说呢?那里那么隐蔽,这些年也从未出过事,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人发现的。
反正也这样了。
柯宣点点头,对秦思厚道:“粮食在便成,倒是张有岁那里须叫他警醒着点。另一件事呢?”
“属下无能,这邵秋庭和周青谷自从在合梁庄消失后就再无消息,属下派人多方查找却一直无果。不过殿下说的许大人那位千金倒是有了下落。”
“噢?在哪里?”柯宣马上放下手里的茶杯。
“珉王曾带此女一起去陆凌筹粮,后来珉王押粮上路,并未带此女同行。说来奇怪,此女也并未就此回府,珉王走后她一直待在县衙——看情形,珉王回来之前她似乎是不准备离开那里了。现在的问题是陆凌那里已换了一批人,而新任县令巩义是珉王的人,如果殿下想要……”
柯宣抬起一只手,示意秦思厚停下:“那只老狐狸现在在哪?”
“宛州的筹粮也已收尾,现在应该正在返京途中。”
“这就好办了,本宫自有办法调她出来,”柯宣再次喝光杯里的水,顺手又拿起案上的一只梨子把玩,“叫商前来,他跟了许重那么久,据说对那老狐狸的一切都很熟悉。”
“那周青谷的事?”
“先不必管她了,如果她还活着,现在怕是躲本宫还躲不及呢。虽然她知道麦老七这个人,但她手里并没有证据证明他与本宫有关,暂时还不至于威胁到本宫。等这件事了了,只要她还活着,她会知道背叛本宫的下场的。”
说着狠咬了一口梨子,眼神却渐渐有了笑意,“她若活着,当知本宫手段。”
周青谷当然知道柯宣手段有多毒辣,但她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现在比较后悔的是她无端将许地耳扯进这件事里。
昨天邵秋庭也走了,走之前曾来和她告别,在她这待了很久。但其实也没说什么,无非是些叮嘱的话。她问他可辞过许地耳了,他说已辞过了;可没过一会儿又告诉她说,刚才辞过许姑娘我便到这儿来了,仿佛已完全忘了她刚才已问过他了。
周青谷直觉邵秋庭应该还有其他事,不然不会把那些话来回说了好几遍还不自知。
果然,当她奇怪地看着他,他终于惊觉过来,忙站起来告辞:“我……就要启程了,周姑娘,拜托你……帮忙照顾一下许姑娘。”
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
周青谷有点难受,忍了忍,最后还是笑道:“这个……珉王临走时已经交代过我了。”
她看见邵秋庭的眼神暗了一暗,告辞后匆忙离去了。
她站在那里,毫无预兆的,一阵孤寂感忽然袭来,她闭闭眼,很快把这种感觉硬生生压制下去了。
可笑,他们都希望她照顾那女子,可其实那女子压根不用人照顾,不但不用她照顾,现在事情更是可笑的反转过来——从早上到现在,这个女子一直都在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