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柯宣这话让陶昌的心跳了跳。没错,他心底最深处是有个秘密,那不但是他一生的盼望,现在几乎已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目标和动力。这个秘密他从未也不可能向别人吐露,却唯独没有特意隐瞒过柯宣,因为他知道,此生若想达到这个目标,只有这个已被立为太子的皇甥才有可能帮他实现。
而此时柯宣这话的言外之意,分明就是在说,他这个舅舅想要的东西他父皇不能给,他却能给。
陶昌心里有些激动起来:看来自己以往的苦心没有白费,这个外甥应该是早就明白他的心思了。他努力稳稳心神,想再探一探才做决定。
“恕臣愚钝,殿下的意思是……”陶昌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俯首问道,“臣不明白殿下所指,还请殿下明示。”
“得了得了,我的舅舅,你也别装腔作势了。”柯宣一摆手,“我实话告诉你说,一旦我坐上了那个位子,我便不会亏待了国舅;便是国舅想当摄政王,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实在不行到时我推病不出也使得;国舅也许不知道,那个安宇殿,对我来说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重要……”
这话一下子说中了陶昌多年来深藏的心思,陶昌只觉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口干舌燥得忽然像三天没饮水一样。
不由自主的,他便跪了下去,一边努力地干咽着唾沫想滋润一下喉咙:“老臣惶恐,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殿下想问的事,臣不敢隐瞒,只是臣知道的原也不多……”
不,他知道柯宣真正在意的是什么,正因为知道,柯宣刚才的话才对他产生了这样大的震动。偷偷抬眼看过去,却只见柯宣目光森然,其中似又夹杂着几分蔑视几分戏谑。虽然觉得这个外甥多少嫩了一点,但他还是决定把他知道的有关皇后的事情告诉柯宣,只不过并不是全部,因为全部的他也不太清楚。
但话说回来,就算全知道,在自己的目的没有真正实现之前,他也还是会有所保留,就像现在他打算避重就轻地说,尽量不把自己牵扯进去一样。
“那就捡你知道的说吧。”柯宣沉声。
“殿下,这事说起来倒并不复杂,只是……臣有两个请求,一是殿下须先恕臣无罪,臣才敢说;二是等一下无论殿下听到了什么,都不要再去查证……”
陶昌知道,此事实为宫廷秘辛,因牵扯太深,真的要追查下去,恐怕不是他甚至柯宣能担待得起的。
看来自己的疑虑并不是多余的。柯宣目光闪动,暗暗庆幸自己的坚持。当然下一刻他就没有这么庆幸了,因为真相往往是残酷的,至少比他想象中残酷。
“国舅无须顾虑,我只想知道母后因何生病而已。”柯宣微微颔首,指着对面的座位温和地道,“国舅起来回话吧。”
“谢殿下。”
陶昌站起身慢慢走到椅子跟前坐下来,心里却一直在掂量着该怎么开头。可想来想去,还是感到无从开口。喘口气,他只得试着对柯宣请求道:“殿下,虽说皇后入宫之前的事臣比别人多了解那么一点,但臣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不如由殿下来问,臣定知无不言,再不敢隐瞒,殿下看……”
“也好。”柯宣略一沉吟,同意道,“国舅先告诉我,母后在娘家时,身体如何?人又如何?”
陶昌忙回道:“健康活泼,聪明伶俐,只因生性好动,时常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事。”
“出人意料的事?”柯宣马上追问,“是些什么事?”
“呃……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是没事的时候,自个儿偷偷出去骑骑马逛逛街之类,那时大耘风气未开,这在当时多少是有些……与众不同,于是渐渐的便有些闲言碎语传出来,当然都是些难听的话……可实际上,并没有那些事,皇后年轻时只是太爱玩了而已,放现在根本不是事儿。”
陶昌以为这样说,柯宣就不会问他有关那些闲言碎语是什么了,没想到他一说完柯宣便毫不放松地问:“有这样的事?都是些什么风言风语?”
陶昌额上有些冒汗,但知道不说是不行的,嗫嚅半晌,最后只有硬着头皮小声回道:“自然是有关……品行方面的谣言,说皇后品德……不端……”
“什么?!”柯宣猛地站起身,双目中射出骇人的光芒。陶昌一见吓得赶紧起身,正待跪下请罪,但眼看着下一刻就要爆发的柯宣却忽然沉默下来,半晌缓缓对他道:“国舅不必害怕,这跟国舅没关系。”紧紧皱了皱眉,柯宣点头,“那么母后……母后她是被冤枉的吧?”
心里是绝不相信的,可又没有什么足够反驳推翻谣言的证据和底气,因为他根本不了解他母后。
“皇后年轻时,确曾认识过一个……一个街头卖艺的。”陶昌咬咬牙,干脆一气说完,“可两人之间并没什么纠葛,只是因为那人武艺超群,皇后出于好奇远远站着看了两次,因当时还是王爷的陛下正在选妃,备选里便有你母后的名字,不知怎么就被一些有心人传出不堪的谣言来……”
陶昌当然知道这些事说出来是要冒大风险的,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摄政王岂是轻易就能当上的?他现在是在冒险,但同时觉得这也是赢得柯宣信任,进一步拉近彼此关系的大好机会。再说话已说到这份儿上了,柯宣也已恕他无罪,此时若留个尾巴,照柯宣的个性,日后自己还是不得安宁,反正是好是歹就看今天了。
决心一下,剩下的也就不想隐瞒了,“如此种种也并没有改变皇后……皇后自信身正不怕影子斜,正因性格外向不喜拘束,才在那次独自去夹云山游玩时,被你父皇一眼看中,未经你母亲同意,就……进得府来……”
“什么?”柯宣一时没太听懂,“母后不是已经在选妃名单里了么怎么又在夹云山被我父皇……”
“咳咳,殿下,在名单里,也不见得就能选上,再说不是还没见过面嘛。”
柯宣觉得自己的头晕了一下,好一会儿眼前的东西才清楚起来。他听懂了,陶昌的话明明是在说,她母后当时是被他父皇强行带进府的,而那时他父皇还不知道这女子就是他备选的王妃之一。
看起来好似姻缘天注定,说穿了不就是强抢民女么。
他父皇岂能干出这样的事?这与街头无赖何异?虽然他和他父皇的关系并不融洽,但他对他父皇的人品却从未有过丝毫怀疑和不满。特别是柯启对他母后的感情,真可谓是情深一往,这是他亲眼见证了的,此事还曾引起柯峭的强烈不满和众大臣私下里的种种非议。
可柯宣又不得不相信。他觉得正因为如此,才更证明了他父皇对他母后情有独钟。夹云山风光秀丽,山上的通圆寺曾一度香火鼎盛,可柯启登基后,不知为何忽然下令封山,从此夹云山成了皇家禁地,再也不见游人香客的踪迹,只有柯启可以随意出入。他现在终于明白原来那里对他父皇有着这样特殊的意义,柯启这是再不容其他人踏足他心中的圣地了。
柯宣又想到吴娘娘和龚娘娘是在他母后之前进王府的,据说自从他母亲进府后,他父皇几乎就守着她母后,直到称帝都再不曾动过其他念头。柯启的后宫形同虚设更像个冷宫,谁都知道这都是因为他母后的缘故,在他母后病得最严重的那几年,柯启甚至不理朝政,守在他母后床前寸步不离……当然,这恰好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柯宣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样说来,他母后的病也许是因被谣言所伤,但更可能是因他父皇手段恶劣,被伤了心?
但也不能排除是因为太医说的再无生育能力。
那么继续往下思索,他母后不认他,除了有疯病的因素外,会不会就是这个原因了?
——他母后不爱他父皇,很可能还恨着他父皇,于是她也连带着恨他这个儿子——因为他是他父皇强给她母后的孩子,所以她不认他
虽然思绪纷繁心情沉重,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多年来的心结至此总算被打开了一角,按理他多少也该轻松一下了。可恰恰相反,柯宣的心里反而更加纠结起来,因为新的疑惑又接踵而至。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他父皇对他就不该是现在这样的态度。他是他父皇与心爱的女子所生的唯一的孩子,不说应该视若珍宝,至少也该是疼爱有加吧?但实际上从小到大他从未感受到来自柯启的哪怕一丁点的关爱。
他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一年他被柯峭用那只玉鼠打伤了,虽然很疼,伤其实倒不重,只是玉鼠的边缘刮伤了一点皮肉,御医过来看时,正有几点细小的血珠从柯宣的皮肤下浸透出来。
后来他回想,那应该是他第一次流血,之前他并没受过伤——至少没受过流血的伤。
这点伤让御医放下心来,本以为上点药养一天就没事了,谁知当夜他却发起高烧来,这一烧竟一整天不省人事,待他醒过来时,身边只有乳母和宫女,两天里他的父皇母后谁也没来看过他,柯启也只是打发了御医给他瞧病罢了,之后再无过问。
也就是那一次,他从御医口中知道了自己竟体内带毒,可在此之前他从未感到过身体有什么异常和不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中的毒。
御医也是刚刚才试出太子血中带毒,因见柯宣一直高热不退,才灵光一闪想起拿银针探探流出的血液。但御医从未见过这种毒,这毒不会是短时间内的事情,凭以往经验,类似于这样的毒通常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因为这么多年了柯宣也没受到任何影响,但这次外伤流血却无形中引发了这个毒性,这以后太子会怎样,他也说不准。
御医不知道这是什么毒,所以也不知道怎么解,只是建议柯宣去找专门擅长毒药的人看看,他们应该更懂此道。当然这名御医更不知道这竟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看诊。
身中奇毒,可柯宣并没怎么害怕,一则他自己从小便偷偷跟着舅舅陶昌学习制-毒,对于毒之一道,其实已略窥法门;二则陶昌这方面绝对是个大行家,家里祖传便是干这个的,可谓是制-毒世家,那么解毒自然也不在话下,每一种毒药有它的制法,自然要有解法,这都是相辅相成的,所以只要陶昌在,应该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而他身体上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退烧之后他整个人一切如旧,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很急。
这事的关键是要先查出那个下毒之人是谁,柯宣没有声张,最初甚至连陶昌也没有告诉。他一边不露声色地调查,一边试着给自己解毒。可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两件事他都没有找到答案。
无奈,他这才不得不求助陶昌。他知道舅舅家以前曾是不为人知的制-毒世家,家里的制-毒秘方传男不传女,而舅舅又是家里的长男,他觉得舅舅肯定会有办法,那些秘方密不外传,但他不是外人,且是太子,舅舅又历来疼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没想到陶昌当时听了他的话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瞪着他看,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在舅舅那里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话:此毒无解。
他失魂落魄:“……这样说来,我岂不是不知何时就会毒发身亡了?”他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陶昌眼神充满痛惜和怜悯,许久叹道:“这倒也不至于,可是,这毒……唉,真是作孽……”陶昌觉得无法说下去。
其实这件事他倒略知一二,但因牵扯太深,就算现在砍了他的脑袋他也不会说出来的。最后他暗叹一声,只告诫道,“此事千万不可声张,以后殿下自会明白的……”
柯宣心里略略宽慰一点,觉得能保住性命已比什么都重要;而且他不信邪,觉得总能找到解药的,以至后来入魔般地潜心学习起制药来。
而等到他真正弄清楚陶昌那句话里的意思时,他已经长大成人了,这时他确实明白了,原来有些痛苦并不比随时可能丢掉性命更容易承受。
——他被人下了情-毒,终生不能人道。
而陶昌告诉他,这种毒如果一直不引发它,其实渐渐就自行消失了,“太子这么多年安然无恙,说明体内毒素已所剩无几,再过个一年半载甚至十天半月,说不定就干净了。”
这话不是火上浇油,而是毒蛇吐信。
“柯峭。”柯宣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也就是从那时起,柯宣开始不择手段地做他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