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齐孟是服侍耘帝柯启多年的贴身太监,此时正站在御书房一张宽大的书案的侧前方,勾头躬身地等着柯启的示下。从柯启散朝到现在,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很久了,他的双腿也早就发麻了,只能不停的把全身的重量从一条腿悄悄转换到另一条腿上。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脖子和腰骨都有齐齐断掉的危险。
说起来齐孟从十多岁起就跟在柯启身边,当初大家都叫他小齐子,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默默无名的小太监也早就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太监了,只是柯启一直叫他小齐子没有改口而已。
耘帝是个比较念旧的人,不喜欢时常更换身边服侍之人,加之齐孟自个儿争气,聪明伶俐之外,凡事想得周全做的稳妥,这些年来竟一直被柯启留在身边。齐孟当然觉得这是天大的荣耀,感恩之余,做起事来愈加勤谨细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现在,柯启的大书案上摆着许兴的一张急报,奏说军中粮草就要无以为继,许兴已做好死守的准备。
死守,意味着最后的抗争,若一直无有粮草或应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大家都心里明了。而押运粮草的车辆却一直没有消息回来,也不知走到哪了,就算派去打探的人也音信皆无。
而时间不等人,敌军当然不会给你机会。
耘帝从一进来就一语不发地看着这张急报,虽然齐孟不敢抬头看,却总感觉柯启似乎连眼睛都没眨过。这样时间一长,他又怀疑柯启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齐孟不着痕迹地直起一点腰来,一边使劲儿斜着眼睛看向柯启。果不其然,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柯启微微闭着双目,面色平静,而露在黄袍下的两只脚,竟也像他自己一样,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动也没动过。
不会真的睡着了吧?他可不希望耘帝在这个时候犯起困来。齐孟暗暗着急,心说怎么着您老人家也请先给俺这做奴才的一个示下,俺也好去给另一位主子回话啊。他多希望此时柯启能睁开眼睛说句话,哪怕是让他滚出去,他也好借机把要说的事说出来。他琢磨着如果柯启还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只好自己提醒耘帝一下了。
好在下一刻柯启终于开口,主动问起他想说的事了。
“太子可还在外面?”
“回陛下,一直在外面候着呢。”齐孟赶紧回道,“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
“哼,这他倒有耐性了。”柯启冷哼一声,“叫他进来吧。”
“是。”
齐孟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虽很想保持着平稳的步伐向外走,但行动间还是控制不住地略显匆忙。柯启暗叹一声,将头靠在椅背上,疲倦地闭上眼睛。
一出殿门,齐孟便飞也似的向着柯宣奔过去。远远等在书房外的柯宣一见,笃定自信的脸上便现出几许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不徐不疾地走进来,柯宣在书案前向耘帝跪拜请安。柯启不做声,只管继续闭目养神;柯宣自然不敢起身,只好跪在那里等着。
书房里很安静,父子两个人好像谁都不急。耘帝的呼吸声略显粗重,气管里仿佛有痰液没有清干净似的,“丝丝拉拉”的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柯启的声音终于响起:“起来吧。”
“谢父皇。”
“有什么事说吧。”柯启长长嘘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就是有关边关和粮草的事。”
“边关和粮草的事?”柯启声音微扬,目光里微带了一抹嘲讽,“今天在殿上为何不说?”
柯宣恭谨地回道:“儿臣想在这里私下说,望父皇不要见责。”
原来今早柯启急召众臣于安宇殿,就边关之事问计群臣。献计献策者倒是不少,但柯启总觉得那些方法大多属于隔靴搔痒,并不能真正解决燃眉之急。而柯宣当时就在那里站着,却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响。大家都以为连太子也是束手无策,散朝时已是人心惶惶。
柯启当时很希望柯宣能说点什么,哪怕他说的办法并不可取,至少表明他也是忧心边关忧心大耘的。但柯宣只是一脸事不关己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这让柯启憋了一肚子怒火。狠狠盯着柯宣,柯启忍了又忍才没立即在殿上发作起来。
毕竟,柯宣不是柯峭。
心情沉重地宣布散朝,柯启只觉神疲力乏,本想先到御书房休息一下,再召集几位重臣重新商议对策,谁知还没在椅子上坐稳,小齐子便进来禀告说太子在外求见。
柯启根本不想再看见柯宣,至少今天不想。闭目养神时甚至已经把他忘了,等他忽然想起他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既然等了这么长时间,或许他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柯启皱皱眉,还是宣他进来了。
现在一听柯宣如此说,柯启便怒道:“你若能在三天之内让边关将士不再挨饿,那在哪里说都无妨。”
“谢父皇。”柯宣直接忽略柯启的讥讽,规规矩矩地回道,“父皇知道,枭鹰镇乃是大耘边陲重镇,枭鹰镇若陷了,其它地方便不在话下,敌军必将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到那时大耘危矣。”
“原来太子也关心大耘的安危。”柯启目露亮光,“好,既然你知道这些,那你说该怎么办?”
“父皇,其实想保枭鹰镇无虞,不一定非要粮草充足才能做到——儿臣另有办法解边关之危。”
“什么?”柯启坐直腰身,紧盯着柯宣问道,“另有办法?你是说你有办法直接退敌?”
“是。”柯启怒意上涌,终于按耐不住一掌拍在书案上:“那你还不快说!难道还要朕求着你说不成?”
“父皇息怒,请恕儿臣暂时还不能详细说明此事。”柯宣依旧保持着平稳的语气,不紧不慢,“但儿臣可以保证,最多三五天,敌军必将不战自退。枭鹰镇向来易守难攻,最是坚固,更何况还有许兴镇守,就算现在缺粮,儿臣觉得也还不至于连这几天时间都撑不住了,所以父皇尽管放宽心……”
这种事情能这样估算么,那是战场,战况瞬息万变,别说三五天,就算三五个时辰,三五刻钟,也足以夺寨破城了。而且到底是三天还是五天?这个都说不准,何以有这么大的口气肯定能退敌,又是什么让太子有了这种自信?
柯启倦意的双目忽然变得炯炯发亮,他看着柯宣,目光里似包含了万语千言。这样的目光让柯宣恍惚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严冬之夜,那时他虽还小,但已经记事了,有一天半夜里被人从床上叫了起来,因为他父皇忽然很想见见他。他记得那个夜晚漫天大雪寒风凛冽,他裹着厚厚的毛毡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他被带到安宇殿旁那间柯启时常在里面独饮的小房间内,已喝得有些微醺的柯启当时也是用这样复杂的眼神沉默地看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寻找出什么。房间里炭火烧的很旺,但他还是觉得冷,他想若是他父皇能叫他过去,让他靠在他身边取暖该多好。
他叩了头,跪在那里等着他父皇开口,但柯启却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不再看他。渐渐的他身上倒是暖和过来了,可这样一来却又开始犯困了,小脑袋禁不住点来点去的摇晃。他坚持着,强忍着才没有张口打哈欠。直到困得有些站不稳了,才忽听柯启口齿不清地道:“柯宣,别恨你母后,她病了,真的病了……”
他困意顿消,一下子精神起来。
不,他恨她,非常恨她。
他母后不认他,大家都说她是因为病了,但他认为不是这么回事,他觉得她是不肯认他。所以更恨她。
她为什么不肯认他?
这些年他一直在苦苦寻找原因,可查来查去,其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所有的证据都显示,他的母后确实病了,而且病的不轻。这种心疾大家说起来都有些闪烁其词,禀告给他的话也都十分的婉转。但他清楚,其实他们就是在说他母后疯了,是个疯子了。
他还是不能相信。所有人都说他母亲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再无生育能力”这个原因造成的,可若果真这样,母亲就更应该加倍珍惜他才对。母亲只得他一个孩子,怎会反而不认他了?
这些且不说,最重要的是,他的母后其实从头到尾就没认过他。有一年他曾冒死跪在他母后面前哀求,希望她能允许他经常去请安探视,但她无情地拒绝了他。
当然这件事只有他和极少数人知道罢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一定要知道这是为什么,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最后,他决定抛开其他人只单从舅舅陶昌这里入手。舅舅是母亲娘家唯一的亲人,既然母亲从一开始就不正常,他想这件事舅舅肯定会知道一些原委。
本以为一直对自己有所期许的舅舅不会隐瞒他什么,没想到,不管是他软磨硬泡还是软硬兼施,陶昌对此却始终守口如瓶,莫讳如深。
他无法,只好用上了非常手段。
“国舅的心思我知道,国舅想要什么我更知道,”这一次柯宣开门见山,决心务必一次解决问题,“但国舅应该清楚,我父皇永远也不可能给你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