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这里是陆凌县衙的后邸,这几天隔壁院里有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全都神色匆匆行止隐秘,邵秋庭房里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
这几天他一定很累吧,周青谷觉得邵秋庭的脸色似乎比自己上次见到时更苍白了一些,他这样不会累病了吧?想到此她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拉回乱糟糟的思绪,周青谷又偷瞄了窗边的地耳一眼。这女子究竟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仿佛入定了一般。她摇摇头,放下手里的书换了个姿势,侧转身面对着那沉思中的女子,决定直接发问。
尚未开口,忽见地耳站起身向她道:“周姑娘,我有事要出去一下,晚饭不必等我了。”
周青谷来不及答言,许地耳已大步向外走去,一脸下定决心的样子。她着急的连忙叫道:“哎——许姑娘请等等,那个……我记得珉王特意交代过,他没回来之前,我们不能出去乱跑,姑娘……”
话说到一半她便停住了,因为柯峭并没这样说过,他只是说“她”不能出去,而不是“她们”,但他却把这位许大小姐托付给了她,这让她压力甚大。
她有点后悔把地耳硬留下来了,早知如此,她一开始便不该惹事上身,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多自在多方便,现在她时常要分神在这女子身上,真是自找麻烦。
地耳却并没注意到周青谷的这些情绪变化,走到门边时停了下来,低头看着脚下的方砖道:“我知道,我不是出去外面,我……去一下隔壁。”
原来是去邵秋庭那里。周青谷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这女子很不懂事,邵秋庭这几天很忙很累她也是知道的,也就是今天好像才稍稍空闲了点,但现在晚饭时间快到了,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饭后再说。
地耳自不知周青谷心中所想,她一步步来到邵秋庭的院子,脚下竟似灌了铅似的沉重。来之前她反复的想,她应该来这一趟么,有必要来这一趟么?说起来邵秋庭好像至始至终也没有和她明确表示过什么,除了除夕那次的吻。
但这足够了,对于他和她已经足够了。
早已有人看见通报进去了,才刚到门口,邵秋庭已经从里面拉开了房门。
两人的目光接触了一瞬,地耳迅速调开视线,低头走进屋内。邵秋庭缓缓掩上房门,转身默默地望着地耳。
“你这间屋子倒很宽敞,”地耳笑着,环视着他的房间,心里觉得他们之间真是越来越生分了。她自己知道,她这样说其实已是在无话找话,对此她感到既无奈又悲伤,心情不由更加沉落下去,“秋庭,今天想在你这儿吃晚饭,可以吧?”
一起吃个饭自然没什么,但邵秋庭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感到地耳眼里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但又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他试探地问:“地耳,可是有什么事找我?”
地耳望着窗外渐临的暮色,忽然回头笑道:“秋庭,听说朱文秉私藏的半坛黄酒还在,我们叫人拿点来尝尝好不好?”
邵秋庭愈发疑惑,现在不年不节,也没什么好庆贺的事情,这几天她一直和周青谷在一起形影不离的,为何今天忽然单独来找他喝酒?他望着她的眼睛,她也不再回避地看着他。这种目光似曾相识,邵秋庭忽然想起了那一年的春季,也差不多是这样的黄昏,他推开自己的房门,一眼看到柯峭坐在烛光里,也是拿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
这两种目光太像,里面似乎都蕴含着一种共同的东西,他当初不明白那是什么,现在却猛然醒悟:这种东西,叫坚定。
邵秋庭沉默半晌,忽然向门外大声吩咐:“拿酒来!”
不一会儿,一名小役捧着那半坛老酒进来,大概从没见过邵秋庭如此神情,微微抖索着将酒坛放在了桌上,临去时用眼角儿飞快瞄了地耳一眼,便匆忙退了出去。
地耳拿过两个空茶杯,邵秋庭抱起酒坛正要倒酒,地耳忙从他手中接过来,亲手满满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邵秋庭。
酒杯端起来,捏着杯子的手指却不自觉的在用力。地耳只觉这杯酒重逾千斤,沉沉地压在手上也压在心头。
“秋庭……哥,这杯酒,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
秋庭哥——
杯里的酒漾了出来,顺着邵秋庭修长的手指滴滴滑落,像泪。
邵秋庭温柔地看着地耳,目不转睛地看着地耳,仿佛这一刻是生离死别。
十年了,这一声“秋庭哥”终于被她当面叫了出来,清楚而明白——她并没有忘记,一切她都记得。
忽闻有人笑了起来,邵秋庭抬头张望,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笑声。
“这个朱文秉倒是真会享受,”垂目看着杯中微微震荡的浅米色液体,邵秋庭声音低沉地笑道,“这么好的酒,怪不得要藏起来!”
一仰头,一大杯酒就这样一气喝了下去,他轻咳起来,不等地耳说话,拎起酒坛又为自己倒上了一杯:“甘香醇厚,很久没喝到这样的美酒了……”
笑着又干了这杯,将那阵咳嗽硬生生压了下去,邵秋庭伸手再次拿起了酒坛。
这是茶杯,可不是酒杯。眼见他已连续为自己斟上了第三杯,地耳急伸手盖住了邵秋庭的杯子口:“……别这样,别这样喝,好不好……”
这样恳求的语气,令邵秋庭紧紧闭了闭眼睛。他推开地耳的手,将酒杯重新端了起来。地耳感到他的手指冰一样冷,不由便打了一个寒噤。他将目光缓缓看向她,脸上笑意渐浓:“地耳,你怎么不喝?今天不就是找我喝酒来的?”
地耳只觉邵秋庭的眼睛幽暗如最深沉的夜,这目光正询问地望着她,丝毫没有笑意——可他脸上的笑容明明越变越大。
地耳咬咬牙,也将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抓起酒坛同样又再斟满了一大杯,也学他一样再次仰头喝干。她还要再倒,邵秋庭却一把抢过来,右手紧紧抱着酒坛子,左手持杯笑道:“剩下的酒,邵秋庭想一个人慢慢品尝……”
在桌前坐下,邵秋庭真的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浅酌起来。地耳手握一只空杯子,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邵秋庭忘我地慢慢品着酒,心中五味杂陈。低下头,她鼓鼓勇气,再一次低声对他道:“秋庭……哥,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
“别再说了,”邵秋庭忽抬头与地耳对视,地耳猛然发现这双眼睛里面不知何时竟网满了血丝,“我明白的,地耳,我都明白……我说了,剩下的酒邵秋庭愿意独自品尝……现在你总该听懂我的意思了吧……”
她终于察觉到他眼底深处闪动的清明,他并没喝醉,刚才是她没听懂他的话——她发现自己似乎一直都不曾明白过他。现在她知道是自己留了一杯苦酒给他了,而他决定以后要独自品味这杯感情的苦酒了。
愧疚像枯藤一样攀爬上来,缠紧她的心脏。她觉得自己是这样自私与残忍,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过自己。她感到难过,又觉得委屈,但又说不清到底难过委屈些什么。
地耳低头站在那里,眼里渐渐盈满泪水。
“以后,还是叫我秋庭吧,刚才那样叫法,实在太……别扭,”邵秋庭的脸上恢复了平日的云淡风轻,他望着地耳的眼睛,轻轻问道,“可以么?”
地耳拼命点头,泪水便随之“扑簌簌”落下:“秋庭,对不起,对不起……”
“别哭,地耳,别哭。”邵秋庭站起来,心疼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如果是为了担心我,那没有必要,我很好,真的很好。”
地耳一听,哭的愈加厉害。她不想看见他这样,她宁愿他冷言冷语的对她,但现在看来邵秋庭是永远也不会那样做的。她深觉这都是她的过错。自己在感情方面太过迟钝,她对他没有那种感情,这是她最近才明白的。
这件事如果早几年挑明,邵秋庭和她很可能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他痛苦,是因为被她所伤;她痛苦,是因为她伤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这些年除了父亲,她早已把他当成自己最亲近的亲人。
此时地耳很想说秋庭我不是故意的,但以邵秋庭的明智,肯定是清楚这一点的。正因如此,造成的伤害也许更深,因为不是故意,那往往便是出于本心,特别是在感情方面更是如此。
地耳只能用哭泣来排解这份难过与无奈。
见地耳越哭越厉害,邵秋庭只觉心疼得不行。他答应过许重,答应过柯峭,他已决意退出。但现在听她亲口说出来,他还是觉得难以承受。他觉得自己的心上忽然多了个洞,那个洞并不大但却很深,就像被一把利锥猛然穿透,再快速□□所留下的创伤。伤口虽小,但他知道那里将终生无法愈合,那个洞会越来越大,并不停流血,直至他死亡。
“不许再哭了。”举袖轻轻印着地耳脸颊上的泪,邵秋庭仔仔细细地看着地耳的脸,仿佛要把她刻进心里。直到地耳停止了哭泣,才柔声问,“饿了吧,我叫他们拿晚饭上来好不好?”
地耳抽抽鼻子,摇头道:“不要了,周姑娘还在等我。”她根本不想吃饭。
邵秋庭用半湿的衣袖最后擦了擦地耳的眼睛,然后便默默地让在一旁。
地耳低着头,步履沉重地向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回头望着邵秋庭,欲言又止。
邵秋庭一直目送着她,此时见她回头,忙问:“可还有事?”
“秋庭,”地耳斟酌着语句,“周姑娘……是个好姑娘,她很关心你……”
邵秋庭眼里的光彩瞬间泯灭了,他扭头望向窗外,窗外暮霭沉沉。
“地耳,天晚了,回去吧。记得要吃饭……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