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种花之人
回程的路上,言时心事重重。
不必问,郭易也能猜到一二分。
五年前的江窈还是小姑娘,和言时相处时自然随意,如今长大了,又隔了五年未见,当初成日在言时背上酣睡的亲近已不复存在。
牵挂了五年的姑娘如今态度疏离,落差过大,他不郁也情有可原。
郭易只是纳闷,这厮是何时起了这等禽兽的心思?
好奇磨得他心痒痒,干脆问出来。“你不会是在江窈很小的时候就起了这种歪歪心思了吧?那会她才多大啊,十一二岁的年龄,还顶着一副六七岁孩童的身板。”
言时默了默,“我虽喜欢二妹妹,可我还真不是禽兽。彼时她尚小,更多的是疼爱。”
以及克制和隐忍,就像在养一株花,拿到种子时,他当时也知道未来会开出何等艳丽的花,但也只是期待。
在种花的过程里,他怎会对一颗种子、一株幼苗,产生惊艳之感?
江窈之于他,如同花种之于种花之人。
前一世牙山相依为命,起初是奔着养活一株草木的念头去的,不期待能开花结果,只是看着她慢慢长大,就很满足。
等她长大后,再度相遇,日日夜夜照顾着她,沉积多年的疼爱,在某个瞬间就突然变了味。
这一世尽管带着前世的爱慕重生了,但面对一脸稚气的江窈,更多还是宠溺纵容。
得知她回京,还长大了的那一刹。封锁心中那些前世的爱意总算可以从箱底拿出来晾晒。
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爱她了。
“那,我是说假如。”郭易看着言时这尾生抱柱,痴情不改的模样,难免往最坏的结果去打算,“假如江窈她心里另有所属呢?”
得提前泼他冷水,免得日后当真是如此的结局,只会徒增伤悲。
言时垂下眼帘,语气里不无孤寂。
“那我便安安分分,当个好兄长。”
前世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记忆仍在,以至于现在想起来心里也还是会空落落的。
如果她非要执他人之手,只要她能长长久久的幸福,如此也好。
郭易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那若她心中无人,但还是只想把你当一个兄长呢?”
本以为言时还是会选择做个默默无闻守护着二妹妹的好兄长,谁知他那素来纯良正直的好友却低着头,嘴角上扬,慢悠悠道:“她若心里一直没有别人,那么此事,就由不得她。”
夭寿了!
郭易看着眼前目光幽深的言时,脊背发凉,疑心他是被鬼迷了心窍。“总之,你、你可别做什么伤天害理、强取豪夺的傻事啊。”
言时莞尔,又是纯善无害的君子,“并非只有强取豪夺一个法子。”
*
回京次日,江窈见到了云謇。
印象中总是成竹在胸、捉弄着她的狐狸爹也敌不过岁月,脸上虽不见风霜的踪迹,但鬓发之中却藏了霜雪。
爹爹也开始要老去了。
江窈心里一软,暂且将对他的怨气放下,喊了句,“爹爹。”
“小丫头总算是长大了。”云謇竟有些不知所措,五年前那小丫头已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儿,难免想到她的生母。“此次回京有何打算?你也十八了,定亲之事该提上日程了。”
“别别别!”江窈忙拦住他,“怎的我才刚回来,您就急着把我嫁出去?”
云謇揶揄她,“我怕你把家里吃穷。”
啧,这小气的老狐狸。
江窈正色道:“我此番回来,是带着远大抱负的,可不是为了找个人嫁出去。”
“哦?说来听听。”云謇放下手中笔,抱臂靠在椅背上,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我听说二叔如今在京城的生意做得很大,想跟着他讨教从商之道。”
“你要从商?”云謇皱眉沉吟,“你一女子,为何要从商?”
“我想坐拥万贯家财,万事不受制于人。”江窈直言不讳。
“我云家是养不起你了么?”云謇哂笑,只当这姑娘又是一时兴起,真当行商是什么叱咤风云的风光行生。
“我也不能一辈子仰仗家里,再说我姓江,不姓云,如今赖在家中已是不妥,云家的家业我是不会沾染的。”
她把帐算得很清楚,若在其他长辈眼中,这边是知进退,但云謇听了眉头都皱成川字了。“让你姓江是为替你母族延续香火,而不是让你跟我划清界限的。”
“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爹爹。”
看到爹爹脸上流露的失落,江窈有些许不忍,“我说过头了,我只是想靠自己立足于世,夫家也好,娘家也好,也不能护我一生。”
“你这样想也好。”云謇只当她这是因幼时孤苦无依的经历患得患失,只好拼命抓住些什么来求内心安稳。
“明日你便去城中商行找你二叔把,他性子虽古怪,但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总会对你指点一二的。”
“谢谢爹爹!”江窈笑眼盈盈。
云謇再度愣神,他长叹一声,“但也不能因噎废食,爹也好,柔姨也好,都是会老的,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这一生多孤寂。”
“爹,您这是怎了?”
从前的狐狸爹可不是这样,那双多情的眼中总含着似因世事洞明而生的轻讽,仿佛世间的烦恼在他眼中都是庸人自扰。
都说五十而知天命,狐狸爹再有几年也快了到天命之年了,难道是因为这个?
云謇不回应她,自顾自说,“我的门生里,有几位去年的新科进士,皆是品貌俱佳的青年才俊,你若有意,可替你引荐一二。”
“别,我不爱书生!”江窈闻书生色变,拒绝得很干脆。
“为何?”
“我娘说过,书生最是负心人。”她脱口而出,随即噤声,失言了,她娘口中的负心书生,不就是爹爹么?
话已说出口,江窈索性静立在那,想看看狐狸爹是何神情。
他果然变了脸色,可那并非悔恨,亦非羞愧,而是伤心和痛楚。
江窈不解,她心中也有疑团,“我娘说的那书生,是您么?”
云謇看向她,倒没有不悦,而是像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人,怅然感慨了一句,“我是书生,却不是负了她的那个书生。”
“这么说,是我误会您了?”
江窈想过他可能会对她忏悔,倾诉自己的愧疚,甚至想过了,要如何轻蔑地回应,好替含恨而终的阿娘出口气。
却万万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她自语道,“看来我怪错人了。”
云謇又变回了万事浑不在意的狐狸爹,挑眉道,“悔之晚矣,你我的父女之情已有裂痕,无法修补,你且回吧!”
说罢笑着挥了挥手,要送客。
“成,那我先走了。”
江窈心虚地退了出去。
书房只剩云謇后,他似是浑身的气力都被卸掉般,一手遮住眼睛,一动不动地仰头靠在椅背上,下颚隐忍又万分痛楚地紧抿着。
有了云謇的首肯和引荐,江窈第二天便往西市的商行去了。
西市位于城西,是京城中贩夫走卒、坐贾行商聚集之地,相比城东朱雀大街一溜子的达官贵人,城西更有活力。
云家二叔在西市开了几间当铺和酒肆茶楼,除去最大的一间当铺自己坐镇,其余都雇人打理,他每日做的事就是在当铺里数钱。
这样的生活,江窈万分艳羡。
到了当铺,她拿出爹爹给的玉佩,铺子里都认得这玉是掌柜家里三兄弟之间的信物,殷勤地迎了上来,“我们老爷在楼上盘点呢。”也不必通传,就把人领了进去。
到了当铺的二楼,并未见到什么二叔,只有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看背影斯文像是账房先生的人。
“敢问前辈,云掌柜现在何处?”江窈试探着询问道。
那人头也不回,淡声问,“你是何人,找他有事?”说话慢条斯理,像个看破红尘的僧人,同这满堂金玉格格不入。
“我是云掌柜兄长之女,求见二叔是有事想讨教。”江窈站得板儿直。
“我便是云二爷。”那人说着转过身,虽已年近四十,但眉目清隽,看着像才而立之年的人。
年龄倒是次要的,江窈印象里,对二叔唯一的感觉就是要处事圆滑,八面玲珑,且家中美妾子嗣众多。可眼前人目光沉静,看上去淡泊名利,怎么也不像个爱财爱色的人。
云二爷也不是头一回被误认了,看到江窈不敢置信,并不惊讶。“是我看着不像商人么?”
江窈坦诚地点了点头。
“你爹爹没教过你么,由表看里,以偏概全。”云二爷他抬起眼,平静地看了看江窈。“不过你看着也不像大哥的女儿。”
“故你找我是有何事?”
对着这位佛陀一般的二叔,江窈反倒开不了口,实在是他心如止水的神情让她有种在同得道高僧讨教生财之道,玷污佛门的负罪感。
她迟迟不语,云二爷也没半点不耐,安静地忙活着自己的事。
江窈鼓起勇气开了口。“我……我想同二叔讨教经商之道。”
“你为何想经商?”云二爷停下来,走到跟前,神色淡淡审视着她。
被这般无欲无求的盯着,江窈甚至羞于说自己只是爱财,“我想通过行商让自己能够立足于世,不至于被人拿捏束缚。”
意思也是一样的,只是美化了说辞。
云二爷仍旧面无表情,“你不够坦诚。”
是觉得她不够直白?江窈抿了抿嘴,索性豁出去了,笃定地说。
“我想靠自己发财,发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