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投桃报梨
“还睡呢?太阳都晒屁股了!”
身上覆着的被褥被抽走,早春冷冽的寒风趁虚而入,一个激灵,江窈给冷醒了。她怅然若失地望着周遭,不是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没有长生哥哥,但好在有柔姨。
“这几日咋这么能睡呢?莫不是病了?”柔姨伸手探了探江窈额头。
小丫头自打那天爬树之后,连着几日都萎靡不振的,夜里睡觉还总做梦,柔姨难免担心。
“我没病。”江窈摇摇头,“柔姨,船开到哪啦。”
柔姨知道江窈为何心急,摸着额头安慰:“就一天能走多远?再说,你姨我一时半会嗝屁不了。”
江窈明白,可最近接连梦到前世,让她愈感不安,只想快些到江州云家找神医,云謇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昨日便收拾行装带着他们提早返程。
“二姑娘,老爷请您去他书房一趟。”婢子在门外敲门。
老狐狸又想干嘛?
江窈虽不愿意,但毕竟有求于人,拾掇拾掇仪容就起身前去。
到了书房,几个孩子都在一旁坐着,书案前狐狸爹正左手执笔画画。
江窈好奇,连请安都忘了就凑上前去看,画的是高山流水,颇具意境。
她第一次出于佩服而非奉承,夸了狐狸爹:“这比我用右手画的都好!”
其他三个孩子珠规玉矩的,观她这般随意的言行都瞠目结舌,他们也好奇画的是什么,却不敢像这样凑上去看。
云謇未苛责江窈,只得意道:“我还能用脚执笔,信不信?”
信信信,怎么会不信呢?
瞧把他能的!江窈自觉无才无艺,面对云謇的卖弄简直又酸又佩服。
云謇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故意明知故问:“琴棋书画,你精通哪几样呢?”
哪几样?这太高估她了。江窈对云謇摊了摊手,她看起来像是善于那些阳春白雪之道的人么?
云謇叹了口气,“那《礼》、《易》、《春秋》可曾听说过?”
江窈蹙起眉,上一世和李崇心在一起的一年里,为了装才女,她没少读书,只不过读的都是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诗词,圣贤书她是一点都没沾。
狐狸爹说的她依稀记得都是极负盛名的书,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然而为了面子,她决意蒙一蒙:“您说的是《李师师传》、《易筋经》和《春闺秘史》么?”
“噗嗤!”
云笙最先笑了出声,云萝和言时默默看他一眼,皆用力抿紧了嘴唇憋笑。
云謇神色复杂,幽幽道:“你说我是该夸你见多识广,还是怪你辱没圣贤呢?”
看来蒙错了……江窈垂下头。
云謇放下笔,瞥了她一眼,“今日叫你们过来,一来为了让你们几个相互熟悉熟悉,二来是想看看你们的书读的怎么样,可惜,”
他止住了,江窈猜他省去没说的应当是“可惜有个不学无术的”。
云謇恨铁不成钢,又不忍当众苛责她,便说:“回去之后,言时,你,都要去青云书院念书!”
江窈脸上愁云惨淡,言时欣喜地朝云謇作揖,“多谢姨父,言时定勤学苦读。”
少年的谦逊令云謇赏识,再一瞧自个儿不争气的两个孩子,摇了摇头,也没了先前的兴致了。“都走吧,言时留下。”
江窈如蒙大赦逃出书房到了舱外。
云家的大船造得极结实,船边围栏足有大半个人高,但江窈仍是忍不住想往里侧靠,恨不能离船边越远越好。
她现在光是看到江水都会害怕。
可在狭小的船舱待了太久,又想透口气,于是她只好立在舱门边,手死死抓着门框,姿势别扭地在看风景。
两岸青山倒退,江上飞鸟翱翔,清风迎面拂来,尽是一派疏朗开阔。
江窈心口却堵得慌。
她其实不喜欢念书,然而她也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不然前世也不会过得被人三两句话就蒙得团团转。
想过好这一世,光认字还不行,阿娘说过读书使人明智,青云书院又是江州学子都梦寐以求的书院,去那念书,说不定能让她着榆木脑袋变得聪明些。
棘手的是,前世在江州初识李崇心时,他称自己曾在青云书院念过书,来江州就是来探望老师。
若她也入了青云书院,会不会碰到他?原以为躲过了被拐卖的命运,却要提早十年遇到李崇心。
真叫人晦气!
相隔一世,被强灌落胎药的记忆却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甚至还能记得那叫人恶心的味道……
腹中似有感应般,忽地翻江倒海起来,喉头也泛起一股不适的感觉,江窈忍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二妹妹还好么?”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伸过来,手上拿着块洁净如新的帕子。
怕她有顾虑,还特地解释道:“新的,未曾用过。”
江窈顾不上客套,颤着手接过帕子捂住嘴,缓了许久才好起来。
“谢谢言时哥哥!”平复下来后,她笑眯眯地抬头,同他致谢。
因正对着太阳,日光的照拂下,小姑娘的脸蛋愈显白曦,言时想到了早膳时吃的水煮蛋,就同她的脸颊一样。
他忍住了伸手捏一捏的冲动,只是微笑:“不客气,妹妹好生休息。”
江窈目送着那清峻的背影进了船舱,揉了揉手里的帕子,她又欠了他一次人情。
可再忆起这些日子所做的前世之梦,心中又似打翻了香料罐,五味杂陈。
伪君子,哼!
*
昏暗的舱内没有开窗,仅从缝隙中钻进来一星半点的日光。就着那一点光,能看到有细微的尘埃在上下飘荡。
言时正孤零零地坐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少年在闭目养神,甚至还会心生钦佩——纵然是在假寐,他的坐姿依旧板正,脊背挺得笔直。
其实他睁着眼。
心绪杂乱,二妹妹晕船的神情让他心疼,虽然知道是自己多想了。
重生这种事本就离奇,怎可能同时发生在多个人身上?
方才书房里只剩他和云家姨父后,姨父先是随口问了他课业上的事,诸如先前可有习过字,念过书此类的。
后来,姨父提起琅山那夜。
“你的身子恢复得可还好?”云謇换了右手,继续他的画作。
“多谢姨父关心,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即便是私下里,言时也毕恭毕敬的。
“说来也真是巧合,要不是白日里你在茶楼摔下梯子还咬破了舌头,恰好延后了行程,我们还碰不到那帮山匪,更别提偶遇江窈那小狐狸。”
提起江窈,云謇嘴上嫌弃,眼里却略过一瞬暖意。他忽地来了兴致。“诶,对了,你怎知道那小丫头藏在山洞里?”
言时被问住了,总不能说自己重活了一世,更不能说凑巧,想了想道:“我听那几位村民说的,说有个孩子躲在洞里,担心有事,便过去看一看。”
“原是这样啊!”云謇开起玩笑,“我还真以为你跟小丫头心有灵犀呢!”
未料到他会这样说,言时腼腆应道:“二妹妹七窍玲珑心,我比不了。”
云謇不再逗笑,“多亏你回来同姨父说有个小孩同萝儿极其相似,此事算是你对姨父有恩。”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不是天边明月、海底遗珠,姨父能满足定会满足。”说罢大度地摊开手,示意他尽管提。
言时摇摇头。
“言时罪臣之后,幸得姨父收容,有了居所,还有书可念,已是感激不尽。”
他说罢再度深深作揖。
“举手之劳,你父亲当年与我毕竟同门,你母亲又和云家沾亲,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袖手旁观。”
既聊起了他父母,云謇顺势半劝慰半暗示道:“无论如何,那都与你一个孩子无关,真假对错自有天定,你不必纠结,只需牢记,你如今只是言时,是我夫人流落在外的侄子。”
言时缄默地点了点头。
话又绕回他的愿望上去,可言时一时想不到自己眼下想要什么,云謇只能搁置此事:“那先欠着吧!”
“咚咚咚……”
听闻敲门声,那老僧入定般的身影动了下,言时理了理被压皱的衣摆,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二妹妹那位性情爽朗的女护卫,看他开了门很是高兴,“小言公子,我家姑娘让我过来还东西。”
虽说是归还,言时却看到柔姨手里拿着好些崭新的帕子,厚厚的一沓,足够他用到弱冠之年。
他笑着婉拒了,“不客气,这么多帕子我……也用不尽。”
小孩子家家的客套啥?
柔姨不容分说地将帕子全都塞到他怀中,“收下吧,主子说了我送不出去就没饭吃。”
言时无奈地抱着一堆帕子进了屋,书僮福生正好端着茶水进来,给言时斟上。
他拿起茶杯,动了动舌头,那次因摔倒不慎咬破舌头,这两天才刚愈合,味觉尚未完全恢复,清淡的食物总感觉食之无味。
搁下茶杯,言时起身去箱笼里掏出个小木盒,木盒里装着个红嫩嫩的桃子,已香软熟透,再放一两天就要坏掉。
他取出桃子,将那厚厚一沓帕子放在木盒里。
小口地啃着桃子,甘甜的滋味取悦了言时的五脏庙,将心头郁结都给融化了,他对着盒里满满当当的帕子无可奈何地笑了。
这位上一世曾缠着他抢果子的二妹妹,如今真是一丁点人情都不愿意多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