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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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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好的孩子……”

    言时走后,柔姨还在不住夸他,“那天晚上多亏他带人来帮忙,三两下就把土匪一窝端了。”

    身侧的江窈一言不发,不大高兴。

    柔姨察觉到了,“姑娘讨厌言小公子?”

    江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柔姨从小看着她长大,哪能不懂?

    这是又爱又恨的意思。

    最近小主子的性子是越来越古怪了,往常江窈和顺乖巧,很少闹小脾气,更别提故意捉弄他人。

    柔姨实在不解,“言小公子待人有礼、心地善良、性情温良……”

    “最重要的是,长得也白净俊秀!斯斯文文的,姑娘为啥不喜欢他啊?”

    听了这一长串的夸赞,江窈心里哀嚎道,柔姨一定被言时的外表蒙蔽了!就像上一世的自己那样。

    她拍拍柔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嘱咐:“柔姨啊,有道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看到小主人小小一只,却在故作老成地劝导她,还引经据典,柔姨一时只觉得江窈冰雪聪明,令人爱怜。

    遂一把抱过她,“说得对!就属我们姑娘才貌双全!!”

    这天夜里是江窈重生后第一次失眠。

    白日里,她闹着要学功夫,柔姨叫她先学着爬树把四肢练得灵活再说。她爬上爬下小半天,累得手脚都在打颤。

    夜里却睡不着。

    目光描摹着床幔上绣着的兰草,直到把整面帷幔都看了个遍,月上中天时,她才坠入睡梦。

    “醒了吗?”有妇人在呼唤。

    小江窈艰难地睁开沉沉的眼皮,头仍是晕乎乎的,于是又闭上了眼。

    昏昏沉沉时,那妇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应是在与人交谈。

    “怎么还在睡呢?这都过去两天两夜了,不会有事吧?”

    接话的是个温吞的男人,“不知道啊,钱二说她是前几日生病,喝太多药了。”

    妇人叹了口气。“天可怜见的,这么小就没了娘,姥姥也不疼,恁好一孩子,一两银子就给送人了。”

    男人宽慰她:“好在她和我们有缘,往后来咱俩好好对她就成。”

    说着话发人已睁开眼,便小心翼翼地上前:“闺女,你醒啦?这是姜叔,我是珍娘,往后就是你爹娘了。”

    江窈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看衣着是庄稼人。

    环顾四周,这是一处简陋但很整洁的土房子,可她方才还在山里找柔姨呢,怎么一睁眼就到这来了?

    她往床角缩了缩。“你、你是谁,柔姨呢?”

    夫妇俩为难地对视一眼,“你姥姥和你姨养不起你,把你送给我家当孩子了。”

    江窈立马就哭了出来,“我不信!你们骗人!柔姨最疼我了!怎么会不要我!”

    夫妇二人手足无措地哄了半晌也没能让她止住眼泪,最后还是江窈自己哭累了,又累又饿,边流着泪边睡着了。

    醒来时屋里一片昏暗,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江窈爬起来往门口走去。

    刚碰到门,门就从外头被推开了。

    这回不是那对中年夫妇,而是一个拿着油灯的少年。

    “圆妹妹。”少年开口了,他看起来很温和。

    江窈不知道圆妹妹是谁,她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他嘴里的“圆妹妹”。

    过了会才知道,圆妹妹是她的新名字。

    用饭时,中年夫妇和蔼地对她说:“这是你长生哥哥,往后来这就是咱们一家四口的家了。”

    他们三个人都不坏,叫姜叔的男人为人老实木讷,叫珍娘的妇人和善可亲,而那长生哥哥脾性温和。

    可他们再好,也不及柔姨。

    江窈一天也不愿意在这里待着,但姜叔和珍娘成日把她锁在屋里。

    连窗都被封住了,出不去。

    后来她学乖了,不再大哭大闹。

    珍娘和姜叔看她似乎在慢慢接受这个家,便逐步放开了对她的约束。

    偶尔也放她走出外屋去透一会气。

    这是一间农家小院,院子后方有座山,屋前不远处也有连绵的山。

    长生哥哥告诉她,这地方叫牙山村,还说从这到外面只有一条小道,只够一人钻过去。

    江窈记住了。

    两个月后,珍娘看她乖巧,开始带着她到各家各户串门。

    这村子只有二十来户人家,邻里之间相互照应,拧得跟一股绳儿似的。

    一看到江窈,他们都热情地招呼:“珍娘,这就是你家那二闺女吧?”

    说着上前来打量她,又是艳羡又是庆幸。“瞧瞧这一双眼,可真是圆溜溜的,小狸猫一样呢。哎!只可惜了脸上这长长的一道。”

    珍娘却不介意,满足地笑着:“就算有这道疤,也是我最疼爱的闺女,将来要是找不着好人家,就让她给我们长生作个伴。”

    邻居又酸又羡的。

    “还是珍娘会打算,你们家长生啊虽说身子骨弱了些,但是长得俊呐!这丫头虽然破了相,好在乖巧,将来这俩啊错不了!”

    说来又感慨:“早就劝你们,当初要是肯听大伙儿话,早就儿女双全了。”

    珍娘没听出他们的奚落,乐呵呵地摸着江窈的脑袋。

    江窈乖巧可爱,很快就在邻里玩开了。

    唯独跟长生哥哥有些隔阂,他虽然和气,但是太安静了,文弱沉郁的小少年,若即若离的,每日里同她说不了几句话。

    这一日是清明节,珍娘和姜叔到山里祭祖去了,本来要带上长生和江窈,但顾及祖坟坐落在山顶,这俩孩子都瘦弱,便把他们留在家里,临走前将院门锁好。

    长生会生火做饭,江窈不会,她便说:“长生哥哥,我去外面摘菜。”

    摘完菜,她又说,长生哥哥,我去下茅厕。

    长生正忙蹲在灶前忙着生火,近日多雨,柴禾湿气太重,不好点着。

    他头也不抬:“嗯,早点回来。”

    江窈一口答应下来,满心愧疚地往院子后方的茅厕走去,还忍不住回头望了长生清瘦的背影一眼。

    相处了三个月,这位大哥哥人又好,她还挺舍不得他。

    可是她更想念柔姨。

    来到屋后,江窈踩着茅厕的木栏杆往上爬,这里是整个小院里院墙最矮的地方,后面有小径直通隔壁的山头。

    她攀到茅房顶上,灵活地越过了后面的院墙。

    刚一落地,就卯足了劲往山道上跑,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

    直跑了很久很久,到了一处半山腰的岔路口,从另一侧岔道边的灌木丛里,走出来一个人。

    江窈先是一愣,而后撒开丫就跑。

    但她人小,没两步就被追上了。

    “别跑了,没用的。”长生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无奈地劝说着。

    他虽然瘦弱,但好歹是个男孩子,又比江窈大了好几岁,江窈挣不开他。

    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村子的出口就在对面的山腰,眼看着马上就能到那儿,只要钻了出去,就可以去找柔姨了!

    可就剩这么一点距离,却被拦住了。

    她手脚并用,同长生拉扯着。又是威胁又是求饶:“长生哥哥快松手!我要回家!求求你了!我要去找柔姨……你快放手啊,大坏蛋!你跟他们都是一伙的!!”

    长生不忍,但抓着她的手却不见松动。

    江窈又气又恨,对准长生的手腕就咬下去,连头发丝都在用力,长生痛得皱眉咬唇,即便如此他的手仍不松开半分。

    她便死死抓着路边树丛的枝桠,脚牢牢扎在地面上。

    见她摆出这宁死不从的架势,长生干脆攥着她的手在地上坐了下来,不说话,只任她哭闹抓挠。

    哪怕江窈尖利的指甲将他脸上抓出一道道抓痕,他也不出声,当然,也没松手。

    后来实在被抓痛了,才低声劝她。

    “回家吧,今天过节,那边山口有人守着,你出不去的。”

    一听没了希望,江窈怔住了,眼泪汪汪地看着长生,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哇地一声再次哭起来。

    “柔姨!柔姨!!快来救救我!”

    长生捂住她的嘴,“你这样会把邻里都招过来,他们可比姜叔凶多了,要发现你逃跑,会把你捆回去吊着打。”

    江窈立刻止住了叫嚷,惊恐地看着长生,抽着噎问:“你、你怎、怎么知道?”

    长生垂下眼睫,“我被抓住过。”

    闻言江窈惊呆了,她一直当长生是这家的亲生孩子,他对姜叔和珍娘那般孝顺,一直喊他们爹娘,平日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分担家里的活计。

    “我跟你一样,是被拐来的。”

    他语气低落,但一看到她呆呆的神情,又被逗笑了,苦笑着说起先前的经历:“我比你早来了两年,两年里逃了很多次,姜叔没舍得打我,后来有一次我跑到山口,被邻里逮住了。”

    “然、然后呢?”江窈害怕地问。

    “然后就被带回去了,他们说这些孩子不打一顿不服软,姜叔和珍婶下不去手,最后是那邻居代劳的。”

    邻居看姜叔竟得了个这么漂亮的男孩,估计是眼红了,挨过那一顿打后,长生在床上躺了俩月才好起来。

    自那以后,他就老实了。

    说着他挽起袖子,白净的手肘上,有几道斑驳的伤痕,江窈吓得捂住了嘴。

    “疼不疼?”

    长生放下袖子,“现在不疼了。”

    江窈小心地问:“用什么打的?”

    “荆棘鞭子,没见过吧,上面带着刺。”

    他说得平淡,江窈却听得脸色煞白。

    她又哭开了,这次用力捂着嘴不敢哭出声。“那、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柔姨了!”

    长生没有回答,他不敢答。

    他别过头,无言眺望山下稀疏的房舍,那里正升起袅袅炊烟,那些屋舍里,也许有其乐融融的一家子,也许有个归家无望的孩子。

    身侧的抽泣声渐弱,感到江窈拍了拍他,长生一瞧,小丫头打起了瞌睡,脑瓜在他肩头一点一点地。

    他嘴边浮起笑意,这也能睡着?

    崎岖的山道上,有个少年正吃力地背着个小姑娘,小姑娘在他背上扯着呼,睡得香甜。

    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轻声安抚背上的小人儿。

    “会有出去的那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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