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别来无恙
是夜月明星稀,山间偶有鸟兽鸣啼。
远远望去,山脚下似有星火正蔓延而上,离近了才知道,原是走夜路的旅人。
“姑娘,起来喝口水罢。”
低沉的嗓音打断了纷乱的迷梦,把马车里沉睡的小孩唤醒。
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
她睁开惺忪朦胧的眼,抬起头就着眼前骨骼分明的大手喝了口水。
“柔姨,我们到哪了?”
娇滴滴的童音让江窈颇不习惯,十七岁的灵魂住在九岁孩童的身躯里,多少有些违和。
上天垂怜,让她拖着千疮百孔的灵魂,重回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只是遗憾醒来时距阿娘含恨离世,已过去了大半年。
她终究没能再抱一抱阿娘。
眼下她正和阿娘留下的女护卫柔姨一道离开青州,前往江州投奔柔姨的兄长。
“到琅山了。”柔姨一面盖上水囊,一面回答她。
熟悉的声音令江窈鼻子一酸,虽重生已有数日,可她还未从再见柔姨的喜悦中醒过神来,此时又缠到了柔姨身上,毛绒绒的小脑袋还蹭了蹭那一马平川的怀抱,
“柔姨~”
“哎……”柔姨心下一软,爱怜地揉了揉她发顶,这孩子近日格外黏人,应是刚失去至亲,格外需要陪伴。
江窈又蹭了蹭,硬邦邦的触感让她倍感踏实,又不禁想笑。
记忆里柔姨是个神奇的……女子。
她只有名字能和柔沾边。
自小练武的缘故,她身段高挑,四肢也毫无女子的柔软,加之性子洒脱、嗓音低沉,常被误认为男子,后来为便于照顾她们母女俩,干脆作男子装扮。
阿娘死后,一直是柔姨抚养她,然而在江窈十三岁时,柔姨因中蛇毒而死,江窈失去了最后一位亲人。
想到这江窈抱紧了柔姨。
忽然间,她弹了起来,“姨,你方才说到哪了?!”
“琅山,怎么了?”柔姨问。
江窈摇摇头,坐了回去,这名字怎的那么熟悉?
琅山,琅山……
她想起来了!
前世在路上,大伙遇到了山匪。柔姨既要顾着她又要对付贼匪保护众人,分身乏术,二人因此走散。
她被逃窜的山贼发现了,逃跑时摔下山坡,脸被利石划破留了疤。
破相后,要不到好价钱,山贼只好把她卖给了山里的农户。
三年后,柔姨才找到她。
而当年遇贼的地方,正是琅山!
江窈一颗心跳得飞快,梦也好、真重活了也好,这一次她不能再落入虎口了!
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摆脱山贼,可她人虽然重生了,脑子还是原来那个脑子,一时间只能想到避开一个法子。
江窈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早知道该多读点兵法,少念些风花雪月的诗文!
柔姨瞧着她不对劲,忙凑过来。“怎么了?可是哪又不舒服了?”
江窈将计就计,抓住柔姨的胳膊,两眼翻白、虚弱地说:“姨,我头好疼,我们能不能调头回刚才的村里?”
柔姨手忙脚乱,她空有武力,在照顾孩子上实在不上道,这半年里让小主子生了好几次病,“好、好,我这就让车夫调头。”
然而来不及了,前方传来马蹄声和刀剑相击之声。
“是山贼!有山贼!”
都是常出远门的人,当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旅队霎时间混乱起来。
这一世怎来得这么早?江窈迅速爬了起来:“柔姨,怎么办?”
方才还口吐白沫,这会就生龙活虎的,柔姨被她吓了一跳:“姑娘没事了?”
江窈摇摇头,“我没事了,柔姨!山贼来了!”
柔姨淡定地点了点头,和上一世大差不差的反应。“我一人足够对付他们,一会姨先把你藏起来,你别乱动等我去找!”
江窈眼下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唯有相信柔姨的功夫——她是见识过的,柔姨曾只身撂倒了十多个身负武力的官兵。
这一带的贼匪都是流民落草为寇,空有蛮力,上一世柔姨轻易就打退了他们。
若不是她乱跑拖后腿,也不会走散。
但为了以防万一,江窈还是嘱咐柔姨道:“姨,要是我们走散了,就去牙山村找我。”
牙山村是她当年被卖去的村子,后来她才知道,那儿距离此地仅有三十里地。
柔姨纵然不解,但还是答应了她。她找了个隐蔽的山洞把江窈藏了进去,递给江窈一把防身的匕首。“乖,姨一会就回来。”
柔姨走后,江窈靠着岩壁握紧手中匕首,屏气凝神听外头的动静,这次喧闹仅持续了不一会就平息了,她谨记教训,安心等柔姨归来。
有脚步声靠近,她欣喜地往洞口走,随即察觉到不对劲。
这声音听着不像柔姨的,极轻极慢,不像人,更像是动物。
不会是狼吧?
江窈出了一身冷汗,握着匕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声音慢慢朝这处近了,伴随着的,还有火把发出的光和一个闪烁的黑影,在影子的主人出现时,江窈狠心地往前一挥匕首。
来人躲开了,她惊讶地发现那竟是个小少年。
少年清瘦文弱,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
在火把的照映下,江窈看清了那清秀的面容,登时气上心头,对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用了吃奶的力气,少年痛得直咬牙闷哼,但仍君子地没还手,只无辜地问:“你为何咬我?”
江窈解气地松了口。
而后故作慌张又愧疚地跟他道歉:“对、对不起,我以为是土匪来了。”
少年沉默着收回手。
柔姨正好回来,看到两人僵持着,江窈还低着头楚楚可怜的,当即拎起他的衣襟质问:“你小子把我家姑娘怎么了?”
少年茫然地抬起手腕,腕上齿痕深深,甚至渗出血丝:“她咬我在先。”
柔姨的怒意尴尬地凝结在脸上:“啊……是这、这样啊。”
少年善解人意,主动道了句无碍,举着火把在前头领路。
回到山道上,几个手持刀剑的卫兵迎上前来,关切地询问少年:“表公子可有受伤?”
一看对方人多,江窈立马就怂了,缩到柔姨身后小声道:“姨,我们快跑吧。”
柔姨也正有此意。
一大一小正打算悄悄溜走,一个温和沉厚的声音叫住了她们:“别来无恙。”
柔姨浑身一震。
江窈方要回头看那陌生来客是谁,被柔姨一把按回去了,“别回头”。
嘱咐完,柔姨转过身语气硬邦邦道:“云大人,别来无恙。”
那人轻笑一声,“我已辞官归田多年,算不上什么大人。”
柔姨可没空跟他玩自谦这一套,抱起江窈,把她的小脑袋按到自己怀里,“还有事,告辞。”
卫兵拦住了她的去路,柔姨浑身戒备,“这是何意?”
那人十分和善:“我没有恶意,只想知道你主子可还好。”
柔姨冷道:“主子已死。”
男人发出长长一声叹息,兀自沉默许久。柔姨趁机抱着江窈回到马车前。
“等等。”男人叫住她,“那是你孩子?”
柔姨没搭理,径直带着江窈上了马车。
“姨父,就是那个小姑娘长得跟阿萝妹妹很像。”男人身侧的小少年突然冷不丁插了句话。
男人看着江窈小小的身形,虽有疑惑,但仍谨慎地吩咐卫兵:“拦下她们。”
几十个卫兵顷刻间把马车围得水泄不通。柔姨终究是忍不住了,怒问:“你又想怎样!”
男人不紧不慢道:“多有得罪,我只想看看故人之子。”
“多管闲事!”柔姨咬着牙骂了一句。
“闲事还是分内之事,尚未可知。”男人笑了,朝着车内道:“小姑娘,你出来跟我见上一面,我就放你们走。”
柔姨拉紧轿帘,“别出来,他是人牙子!”
江窈本想听从柔姨的话,可直觉告诉她此人没有恶意,同她们还有渊源。
最终还是钻出了轿子,毫不客气地问:“你找我有事?”
她看清了对方的样貌,那是个穿一身素朴青衫的中年人,乍看之下气度儒雅,然而长了一双多情的眼,看着非纯良之辈。
此人无端让她感到熟悉。
中年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从卫兵手上拿过火把,朝江窈走近几步。
火光照亮她的小脸,那人起先不可置信,盯着她看了许久,神情忽而迷惑忽而怅惘。
江窈被盯得头皮发麻,狠狠瞪他一眼。
男人这才收回目光,他问江窈:“小姑娘,今年几岁了?”
江窈留了个心眼:“六岁。”
这话并非信口开河,她幼时长得慢,九岁了才同别人家孩子五六岁一般高,
男人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般:“不对,应当有九岁了,是你在诓我,对不?”
捕捉到江窈脸上的震惊和窘迫,他释然地笑了,转而对一旁面色苍白的柔姨道,“你看,我不是多管闲事吧。”
柔姨不接话,欲把江窈塞回轿子里。
江窈止住她,稚声稚气地问那男人:“你到底是谁?”
他笑得无奈又怅惘,“我大概是你那素未谋面的爹。”
“哦。”
真印证了她的猜测,江窈却不见动容,她不屑地嗤笑一声,拉上了轿帘。
她可没什么认亲的心思,只想看一看她所谓的生父究竟长什么样,也算弥补了儿时被玩伴奚落却答不出来的遗憾。
“就算你不稀罕我这爹爹,可你的柔姨不能一辈子当爹又当妈。”那人相当无所谓,并未因为她的轻慢而失落。
这下江窈犹豫了。她并非害怕失去庇护,只是担心柔姨的命运,若还照着上一世的老路走,会不会再次失去柔姨?
接下来他的话令她更为动摇。“你的柔姨早年为保护你娘亲,中过一种奇毒,若我没记错至多还有四年便会毒发。”
“那毒不是寻常大夫能解的,但我族中有一位神医,或可一试。”
柔姨怒声打断:“这人贯会骗人!姑娘别信他!”
江窈怔住了。
前世柔姨毒发时,骗她说是毒蛇咬的,无药可救,原来竟是这样。
是找她那三年,耽误了柔姨解毒。
轿帘掀开,小丫头再度钻了出来,这回笑容跟掺了蜜一样,声音又甜又软。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