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鱼目代珠
连下了整夜大雪,满城寂静,往日繁华的京城像是一夜间迈入了耄耋之年。
红墙黛瓦披上了白裘,道旁四季常青的松柏也白了头。
江窈虚弱地靠在车壁上,透过窗缝望向外面,街头巷陌空荡荡的,偶尔零星的一两行人路过,也是虾着身子匆匆来去。
天儿实在是冷啊!
可江窈却在不停冒汗。
昨夜,她刚服下了一碗落胎药。
“姑娘,东江边到了。”
木然的眼终于动了一下,江窈支撑着起来,仅仅是起身,就几乎要耗干浑身的力气,最后还是在车夫的搀扶下,才好不容易下了轿。
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她迈着虚浮的步子往江边去。
江上飘着几艘船,乍看安安静静,定睛一瞧船上热闹得很,弹琴者、煮酒者、对着江水酝酿诗意者,皆是来赏雪的名流雅士。
车夫边搓手呵气边感慨,这要命的天儿,有人吟诗作对卖弄风雅,有人奔波劳碌苦不堪言。
比方这姑娘,估摸着也就十七八岁,虚弱成那样,还得冒着大雪出来卖笑。
倒不是他狗眼看人低——方才他接人的地方是留玉坊,京城谁人不知,那一片住的不是名伶,就是贵人们的外宅妇?
他猜对了一半,江窈不是卖笑的伶人。
她是个外室。
走到栈桥前,对着茫茫江水,正苦恼如何过去,一叶轻舟先朝她过来了。“姑娘,李公子派我接你来了!”
江窈凄楚的眼里浮起一丝希冀,他知道她来了,还着人来接,也许李夫人在诓她,他没有辜负她。
乘舟到了大船边,却不见李崇心身影,舱外立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江窈认得,这是李崇心的朋友郭易,上京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一看到她,郭易就热络地招手,“江姑娘,崇心抽不开身,托我来带你进去!”
江窈虽犹疑,但见他手里拿着块玉佩,是崇心的贴身之物,她不疑有他,上了船。
郭易借搀扶的名义揩油,揽着她肩膀替她引路,江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他们这些王孙公子,不识真情宝贵,把女子视为玩物,仗着她一介孤女没有依仗便言行轻佻。
可李崇心不一样,他给足了她尊重,不然江窈也不会甘愿无名无份地跟着他。
前些日子她不慎有孕,他还去求他母亲要娶她进门。李家虽是簪缨世家,李夫人却丝毫不因她身世伶俜而轻慢,不仅许诺让她进门做平妻,还派人过来照顾。
若不是昨夜……
“崇心,你的小美人儿找你来了!”一进舱内,郭易声儿大得恨不能所有人都听到。都是礼字当头的公子小姐,听了这轻浮的称呼皆皱起眉来,又忍不住好奇地悄悄打量江窈。
姑娘虽蒙着面纱,但光是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就能让人心旌荡漾。
这面纱下的容貌,该有多动人?
正下棋的李崇心闻言惊诧地抬头,江窈观他窘迫的神情,心下一凉。
看来是郭易自作主张带她上船的。
果然李崇心并未看她一眼,只顾着质问郭易:“郭易,你带她过来的?”
郭易分外无辜:“我在船头赏雪,看到江姑娘在江边望夫,怕佳人冻坏才迎她进来的!”
李崇心紧咬牙关,郭易一向喜欢给他难堪,于是他对江窈说:“江姑娘有事相议可待稍后,此处人多口杂,易落人口舌。”
这疏离的称呼,令江窈止住了步子。
李崇心心虚地看向别处。顺着他的视线,她看到了正同他下棋的女子,女子察觉到她的注视,抬起头来。
看热闹的众人纷纷窃窃私语,云家小姐和这位姑娘的眼眸,竟生得如此相似!
江窈亦怔住了,昨夜那仆妇说的话萦绕在她耳边。
“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公子仰慕云家小姐多年,可惜先前云家小姐和她表兄定了亲。”
“如今云家小姐正考虑退亲,公子说了,能求明珠,谁会再看鱼目一眼呢?”
她如梦初醒。
不用想,也知道对面坐着的就是被奉为明珠的云家小姐,明眸善睐、姿态娴雅,一袭白衣清丽出尘。
难怪李崇心会对蒙着面纱的自己一见倾心,难怪他从不介意她容貌有瑕疵……
他只喜欢她这双眼。
得不到心上人,便拿鱼目替珍珠!
“江姑娘,且先请回吧。”李崇心不忍看她,目光闪躲着。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只顾自己在心上人面前的名声。江窈心如刀割,却只笑了笑,语气平淡得跟闲话家常一样。
“昨夜你母亲来过家里,命人灌了我一碗落胎药,我让人来找你。”
“可你没回来。”声音轻得像叹息。
李崇心先是不自在,后又不可置信,“江姑娘,李某自认对你问心无愧,为何你当众污蔑家母?”
江窈就知道他不会信,那日他带她去见李夫人时,李夫人亲切温和,对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她心性纯善,不知道人竟还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她转过脸去,把眼里的泪逼退,在负心之人面前哭,太没骨气。
这一动不慎将面纱弄掉了,容貌暴露在冷冽的空气中,众人先是惊艳,随即面露憾色。
面前的姑娘未施粉黛,容色依然如红梅映雪,一张玉面上稚嫩、妩媚、疏离各占三分,缺了的一分藏在右脸骇人的伤疤上,成了遗憾。
真是白璧微瑕!
若是没有这一道疤,京城最负盛名的大美人可就要多一位了。
江窈转过头,她仍在笑着,只是眼底一片冷寂,“这一年多来,真是难为李公子了,把鱼目当珍珠将就。”
她从袖中掏出一沓票子,“这是昨夜李夫人为补偿我失子之痛赏的,整整三千两白银。”
可是三千两白银能弥补三百个错付真情的日日夜夜,能赔她孩子一条命么?能还她一颗完好如初的心么?
江窈轻声道,“如今我原封不动还给你,当作你这一年多来苦心做戏的赏钱,可好?”
语毕五指一扬,银票悉数甩在李崇心面上。
李崇心活了二十年,身边一直众星拱月,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他冷冷道:“就因姑娘求而不得,就要毁了李某的名声么?”
江窈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一旁的云家小姐看不过去了,轻启朱唇道:“人必自悔然后人悔之,人必自洁自爱人恒爱之。”
众人都是钟鸣鼎食之家长大的,满脑子都是礼教,听闻江窈年纪轻轻竟未婚先孕,都说她离经叛道,“还是云姑娘有林下之风,书香世家就是不一样!”
他们不斥责李崇心薄幸虚伪,却独独嘲讽她这赝品自轻自贱。
江窈仰头大笑,分明如山间清泉般婉转动人的声音,却令众人感到寒意浸骨。
“那就祝各位,有朝一日付出真情却被弃若敝履时,还能自省说是自己不自爱!”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她头也不回出了船舱。
天地间白皑皑的一片,外头又下起了雪,顷刻间就覆了江窈满头。
然白头若是雪可替,世上何来负心人?
江窈茫然地往前走。
刚下过雪,船板上满是冰渣,她身子虚弱,腿上又有旧疾,一时心不在焉脚底打滑,船上的栏杆低矮拦不住人,她径直往江中栽去!
江水冰冷刺骨,身上狐裘吸了水如有千斤重,像个索命的水鬼拖着她要往水底去。
江窈挣扎着去解狐裘的系带,可现在的她太虚弱了,厚重的江水还似长了力气一样阻挠她的动作。
船上的人听到动静都围了过来,这般冷的天,非亲非故的,谁愿冒着危险去救人,只能大喊道:“崇心!你那小外室落水了!”
嘈杂的人声里,那个熟悉的声音负气道:“都说了她并非外室!再者她水性极好怎可能真的落水,苦肉计罢了!”
江窈刚解开狐裘,听到这话有如被迎头痛击,脑中走马灯般闪过从前的日子。
她是在江州遇到李崇心的。
那时他骑马路过,惊倒了江窈。扶起她后,李崇心眼里的惊艳藏都藏不住,自那后,她总能“偶遇”他。
起初她不喜欢李崇心,尽管他潇洒俊朗,但她更喜欢温润书生。
可很小的时候,阿娘说过,书生最是负心人。
李崇心对她又好得过分,江窈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根本无力招架,她把娘死后缺少的温暖,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甚至因为害怕再次变得孤零零的,在李崇心解开她衣带时,她本想阻止。
可她怕拒绝了他会走。
相识才半年,江窈就把身心一并交付出去,随他从江州来到京都,成了他的外宅妇。
李崇心说她穿白好,她就把所有衣裙换成白色;李崇心欣赏有才气的女子,她就背地里挑灯夜读;李崇心钟爱清冷佳人,她就故意压抑着满心爱意,偶尔耐住性子晾一晾他……
李崇心,李崇心……后来她的生活全都在围着李崇心转。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她还一直沉浸在他的虚情假意里,傻乎乎地当着云家小姐的替身。
如今满腔爱意只剩下后悔!
不该轻易听信花言巧语,不该指着别人来给她温暖,更不该为了出气拿票子羞辱李崇心,就该拿着三千两白银快活去!
江水冰凉刺骨,江窈已没了往上游的力气,李崇心不来,也无人救她。
后来总算有个人跳入水中,起初她当是李崇心,刚硬下去的心又不争气地升起期望来,然而待那人游近后,她的心彻底凉了。
那陌生青年一身白衣。
而李崇心今日穿的是蓝色锦袍。
船上众人因这一变故惊慌失措,呼救声顿时此起彼伏,“状元郎下水救人了!”,“快来人帮忙!”……
江窈无言苦笑,这位新科状元她见都没见过,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却肯舍身救人。
可惜她如今命悬一线,救命之恩,只能来世再报。
水源源不断地顺着鼻子耳朵,灌入脑袋,江窈无法喘息、头痛欲裂,小腹也跟着剧烈绞痛起来。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无缘无分的孩子,想起阿娘,她是爱那个孩子的,就像阿娘爱她那样。
可若爱她如命的阿娘泉下有知,女儿竟然为了个男人犯傻甚至丢了命。
阿娘得多难过。
炽热的眼泪无声无息融入水中,变得和江水一样冰冷。江窈异想天开地想着,若能重来一次……
宁为天涯沦落人,不做人间痴情种。
被那素未谋面的状元郎救起后,只记得他抱着她走了,后面的事江窈便无从得知了。
她大概是半死不活了,浑身无知无觉,双目无法视物,只依稀能听到有人十年如一日地在同她说话。
他声音清润,却很陌生。
“若我早些知道那是你,会不会你我现在已儿女绕膝了?”
“李氏已倒。”
“我找到你生父了,你可高兴?”
“妹妹,山上的花开了。”
……
后来也渐渐听不真切了,终有一日,忽然听到一声杯碟碎裂声。
宛如自地狱深处传来的丧钟。
江窈的意识,彻底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