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026章豁然
宋恪自玄武寺归家,心中留有困惑。
他短暂地没有每天都去丞相府,而是坐在家里翻话本,美其名曰要给洛静婉讲个新的故事,实际上是他自己想不明白如果洛静婉真的永远不原谅宋恭,他还有必要继续努力下去吗?
他所求不过是减轻自家大哥心中的愧疚罢了。
宋恪在家里盘桓的日子,宋恭每天都要去校场练兵,偶尔回来得早,也会同他说上几句,或是邀请他到院子里吃饭、喝酒,或是只看他一眼。
这天,宋恪终于有些忍不住,甩下手中的话本,便转身询问站在门首的宋恭,“大哥,如果说你最开始要做一个将军,是想为阿婉姐姐和她的母亲报仇,那么北方平定之后,你为何还依旧在军营里?”
难道真的就是为了继承宋氏的家业吗?
屋外的庭院间落叶纷纷而下,黄昏的火红掩映枯黄的衰败,将宋恭的脸衬托得充满血色。
宋恭没想过弟弟会突然问这些,顿了顿,而后浅笑起来,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欠阿愉的,我对阿愉愧疚,都是我自己的事。但是在我自己之外,还有家国。可以说,山河一日不收复、中原一日不统一、外族一日不臣服,我就还是会做我的将军。”
“我除了在成亲生子上,因为小情小爱,不能如众人所愿。但是抛却小情小爱,我心里还是有其他东西的。”
他固然对洛静婉不能释怀,可是在洛静婉之外,他也想南平越州。而且,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宋恭平静而坚毅地扬唇。宋恪忍不住地又道:“那大哥你对阿婉姐姐想要的是什么,是一句原谅吗?”宋恪仍然记得,在玄武寺的观音殿,卢栗和洛静婉都以为宋恭想要的是原谅。
宋恭想了想,随即踏进了室内,更往宋恪的身边靠近了几步,有些怅然地与他对视,回答:“能得到阿愉的原谅自然是好,但是得不到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对她的愧疚来源于十三年前的软弱无能,以及深刻在今时今日她的疯癫与伤痛。”
“比起原谅,我大概更希望她能活得像个普通人,即使她依旧恨我怨我不愿意见我。”
宋恭的眼眸从明亮的外间到略微昏暗的内室,不仅没有暗淡下去,反而愈发的闪耀。
他真诚地看宋恪,有些好奇,“不过,你问这些做什么?我早就同你说过,这些是我和阿愉的事情,同你无关。”
说着,宋恭有些沉郁下来,望着弟弟的愁容,浅浅地叹息,“我很感激恪儿你为我做的一切,你给阿愉说书、陪她去玄武寺,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赞同。可是,恪儿,你看你手心的疤,那本不该是你承受的。”
于宋恭来说,他并非嫌弃或者责怪洛静婉,可是洛静婉的疯病终究是伤人的。弟弟宋恪那样一个珍惜生命的人,因为珍惜生命甚至不愿意再上战场,却还要为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他于心不忍。
宋恭面有痛色,宋恪却是经他解惑,想明白了。宋恪重新燃起灿若骄阳的笑意,不以为然地说道:“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但是大哥一直为了我独自承担爹娘的期愿,我既不能帮大哥分担,便总要为大哥做点什么。”
“大哥放心吧,我那么惜命,若是实在救不了阿婉姐姐,定会及时收手。”
其实宋恭想要的也很简单,不过是洛静婉恢复如常罢了。如果这样就能让宋恭的心里好过,宋恪依旧愿意去做,他现在正在做的这些。
一切都才是刚刚开始而已,阿婉姐姐刚愿意接受他的靠近,也愿意再次出门。
宋恪豁然开朗,立马绕过宋恭,火急火燎地跑窜出去。他的身影在叶幕中拂开一道空隙,宋恭忍俊不禁地高声询问:“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宋恪没有回头地摆了摆手,“去找阿婉姐姐,大哥不必担心。”
宋恪最近的举止异常,洛静婉她们不是没有感觉。
洛静婉当日在玄武寺说的那番话,一方面是回驳卢栗的请求,另一方面就是为了说给宋恪听的。宋恪对她越好,她越觉得宋恪别有目的,越想推开他。
烟渺望着她最近又在涂抹的画作——仕女入牢笼图,有些不理解地说:“可是姑娘不都同宋二公子讲话了吗,也接受了他的礼物,允许他祭拜夫人和公子。”这难道不是代表姑娘同样接纳了宋恪吗?
烟渺的眼睛睁得微圆,手中在整理前些天宋恪送来的新的《山河图册》以及一些其他的书。
这次洛静婉并没有让她扔掉。
洛静婉不徐不疾地停顿了画笔,转眸看了烟渺一眼,犹豫了一下解释,“我看似对他的接纳不过是因为他一直以来想方设法的示好和靠近,有的能拒绝,自然就拒绝了,有的不能拒绝,例如宋叔玉和他手上的伤口,总要找机会把欠他的人情还给他。”
“但是烟渺,你别忘了,他对我们好,并不是真心地想要和我们结交,而是想以此减轻他大哥内心的罪恶感。”
“因而,再往后,你我更接纳他,乃至是习惯他,某日突然回想起他的初衷,不会觉得无法接受吗?”
洛静婉从不会让自己有无法接受的感觉。所以她选择早早地让宋恪认清现实,也算是她回报他恩情的另一种方法。
烟渺听她这样一解释,明明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反而认为很有道理。
宋恪是带着目的靠近她们的,她们因为这个目的相伴而生的好而接纳宋恪,但是越接纳就越会有感情,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感情,就会开始衡量这份感情真不真挚、纯不纯洁。
可宋恪的感情显而易见是不真挚、不纯洁的。
烟渺信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反驳洛静婉。
而宋恪站在窗边,不动声色地听了这一番话,险些顺着洛静婉的观点把自己绕进去。这番话看似很有道理,但事实上不是的。
宋恪轻轻地敲了敲窗牖,而后也不等洛静婉反应或者允许,就是发出假装的极是委屈的嗓音,嗔怪:“阿婉姐姐说得不对。”他的人在外面,颇为高大挺拔的一处阴影,像是之前提到过的皮影戏。
他义正词严地说着:“是,我接近阿婉姐姐是有目的和原因的。但是人与人相聚总有一个源头,你不能因为这个源头不好就否决相处过程中我所有对你真心实意的好。”
“我希望阿婉姐姐高兴的心不是假的。”
边说,宋恪边把窗门往里面推了推。由于窗门没锁,很快就被他推开一个缝隙,有嗖嗖的寒风涌进来,伴随着宋恪不大的脑袋和明朗的微笑。
他直视着洛静婉,眸光灿若星辰地目不转睛。
洛静婉懵了懵,没太反应过来面前、耳边的一切。宋恪又紧接着坚定地说道:“无论阿婉姐姐你从前怎么想,会不会原谅我大哥,自现在开始,我都是真心实意想和阿婉姐姐做朋友的。”
“即便阿婉姐姐还是会说那些气人的话。”宋恪不满地撇了撇嘴,接着又欣然地扬了扬唇,“我也会依旧靠近阿婉姐姐,对阿婉姐姐好。”
说完,他也不在意洛静婉的回答,喋喋不休地继续道:“阿婉姐姐还没逛过长安的夜市吧?我带阿婉姐姐去听真正的说书如何?那老叶头的说书技艺可比我要好得多。”
说着,他怕洛静婉心有顾忌,还补充道:“阿婉姐姐放心,我特意定了雅间,不与外面的客人在一处,是肯定不会接触到登徒子的。”以及拉了烟渺帮腔,对烟渺不停地使眼色,“听完说书,我们还能去西市吃点东西。顾婆婆家的牛肉汤可是一绝。”
这些什么“老叶头”“顾婆婆”,大概都是宋恪认识的一些商贾。
洛静婉听罢,漠然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烟渺及时接上话茬道:“就是啊,姑娘,我们来长安这么久都没见过长安的夜市,说书都是听宋二公子胡诌的。而且,刚才的晚饭我都没有吃饱……”
烟渺停顿了顿,急中生智地又囫囵道:“而且,我方才遇上太子妃,太子妃也说有些饿以及想听真的说书来着。”
她情不自禁地挽上洛静婉的胳膊。
洛静婉转眸看了看她,见她眼里满怀期冀,一时有些犹豫。洛静婉自是不想出门的,因为怕人多、再出什么意外,但是上次去玄武寺,什么也没发生,还有帷帽遮挡,彻底将她与陌生人隔绝。
好像确实没什么可害怕的。
不过,她又不想这么轻易地就与宋恪妥协,遂故意为难烟渺道:“那你去把太子妃请来,让我问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听说书,或者再吃些东西。”
烟渺的面上露出难色,宋恪“噗嗤”一声,朗然地笑出来。
他背靠在寒风中,脸颊已经冻得有些发红。淡淡的颜色晕染着,被灰黑的衣服衬托,格外的清俊、有少年气。洛静婉叹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未满弱冠的孩子,迟疑了片刻,说道:“你先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