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020章法事
夏月的最后一天,宋恪掌心的血窟窿长出新的皮肉,纯白柔粉、没有任何纹路的肌理,怎么看都与旁边的肌肤格格不入。但是,宋恪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他和洛静婉她们约好,今日会去丞相府讲完上次没来得及说的故事的结局,以及给瞧着俨然有四五个月大的小猫宋叔玉洗澡。
临出门前,宋恪仔细地盘算了几天,得出结论:洛静婉疯病的症结始终是在她的母亲身上。如果,劝她忘记她的母亲不行,那就从铭记她的母亲入手。
晨间,街巷两旁人家树上的蝉鸣正在减少,低哑单薄的不复前段时间的喧嚣。然而,太阳依旧炽烈,像是一团燃烧的忘我的火,炙烤着大地。
宋恪穿了一身灰黑的衣裳,在领口与袖口绲着金色的缎边,看上去既深沉内敛,又名贵华丽。只是有些热。不过,为了不再像之前两次一样因为血渍太明显惹父母、大哥担忧,他还是愿意承担这小小一点的不适的。
他照旧从后院的围墙翻上屋檐,坐在斜瓦间,两条腿自由自在地晃动着,从上至下地小声喊着:“阿婉姐姐、烟渺,我来了。”他抬起头,注意到不远处的杏树上已经结出的橙黄的果,像是悬挂的小灯笼,随即一飞身,窜到对面摘了一把杏子,这才稳稳当当地落地。
他落地的声音很轻,就如同秋叶飘零似的。好像除了第一次,他便没再在这上面刻意吸引洛静婉的注意。
烟渺正好推开门走出来,陪在她身边的还有洛静妩。洛静妩穿着青绿的襦裙,抱着黄色的小猫,就跟旁边的杏树一模一样。她扬着淡淡的笑,微微地对宋恪点头,像是在告诉宋恪什么事已经办成了。
宋恪满意地拿着果子在自己的衣服上蹭,垂眸一看,衣服竟然没有任何明显的脏污,顿时,笑起来,靠近二人,由她们领着前往屋内。边走,边递了另一颗给洛静妩,说道:“你这打扮好,放在树林里都看不出是个人。”
他有心不说好话地开玩笑,惹得洛静妩无奈地瞋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拒绝他递送过来的好意。
宋恪见洛静妩不吃,自己把干净的那个塞入嘴里。烟渺望着,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还不等她出声,洛静妩已是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她的手,宋恪看不到的娇俏小脸上满面的狡黠。
烟渺会意地一笑。
宋恪一口咬下去,果子是清脆的,能听见“咔嚓”声,汁水像是咕咚的山泉,源源不绝地涌入口腔。舌头自然而然地去舔舐品尝,接着,一股极其刺激的酸味像是暴风骤雨般席卷而来。
宋恪想吐出来,眼瞧到了屋内,望着干净不染纤尘的地面,不好意思破坏,只能强忍着咽下去。而后,没好气地责备洛静妩,“好啊,你个狡猾的小丫头,居然看着我吃也不阻止!”
看她刚才和烟渺挤眉弄眼的模样,宋恪就知道她肯定晓得。
洛静妩不以为意地眨了眨眼,一副奸计得逞的畅然,反驳道:“合该是仲玉哥哥你自己粗心大意罢了,难道仲玉哥哥没听过“王戎不取道旁李”的故事吗?这满树的杏子结得如此之繁茂却没有人采摘,肯定是因为不好吃啊。”
她理所应当的语气让宋恪说不出话来。
宋恪确实没有她那么爱读书,随即瞪了她一眼,加快速度地褪去皂靴,跑到外室中间的几案面前,自顾自地给自己倒茶喝。
洛静婉坐在距离他不算很远的书桌旁边,转眸,有注意到他今日的形容变化。虽然还是宽袍广袖,不羁地束了马尾发髻,但是换上了黑色的皂靴和衣袍。尽管整个人依旧扎眼,可是另有一种成熟稳重的气质。
只是举止还是很随便。
洛静婉看罢,不着痕迹地回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她在翻一本《九州地形图》,是洛静娴找来让她替代宋恪送的那本《山河图册》解乏用的。不过这本要比那本无趣得多。
她虽然自上次宋恪救她,醒来就看见宋恪在自己的闺房之后,便没刻意阻止宋恪入室内。但是仍然不怎么搭理宋恪,不接受宋恪的好意,就当宋恪是个隐形人似的。
宋恪也不在乎,喝完茶,恢复了一会,就对着面前的洛静娴和远处的洛静婉礼貌唤:“太子妃、阿婉姐姐。”
洛静娴坐在几案的另一边,温婉含笑地看着他,微微点头。
洛静婉没有动。
他也早就习惯的,没什么不乐意,转而吩咐烟渺,“去准备给小玉洗澡用的热水、盆和布巾吧,我一边洗,一边和你们说叶轩与苏不语的结局。”
话罢,他抬手卷了卷自己的衣袂,因为袖口过大,怎么卷都好像还有些累赘,便趁机又和洛静婉搭话,“阿婉姐姐,劳烦借我一根襻膊可好?”说着,他向前朝洛静婉的背影靠近了一些,但还是至少保持两臂以上的距离。
洛静婉闻言,再次回眸看了看他。他正半蹲着身子,保持和她坐着差不多的高度,眼睛亮闪闪的,像星星一样地凝望着她。洛静婉迟疑了一阵,面无表情地指向内室的衣桁,“那里有,你可以自己去拿。”
宋恪当即笑靥如花地说道:“好嘞。”
然后,人就没有任何踟蹰地走向内室。在宋恪看来,女儿家的卧房内室私密是私密,但是他都去过了,应该也没什么要紧。而且洛安叔父都说了,不在乎他是不是会影响洛静婉的清誉和名声。
只要他问心无愧就行。
他很快取了一根不那么粉嫩、花哨的襻膊,三下五除二地绑好在自己身上,等待烟渺的过程中,从洛静妩手中接过猫,仔细地摸抚了一阵,观察它的毛发、四肢、五官。洛静妩见状,不可思议地说:“仲玉哥哥,你还懂养猫?”
宋恪得意洋洋地道:“自然。送给阿婉姐姐的东西,我除了要觉得适合阿婉姐姐外,还要保证不让阿婉姐姐费神。虽然,之前我也没有养过猫。但是,我问过我家里有猫的朋友。阿婉姐姐放心,”
宋恪说着,抬眸越过洛静妩,去望洛静婉,洛静婉尽管没有回头,但是手中翻阅纸张的动作滞了滞,像是在听宋恪说话。宋恪便道:“往后小玉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我除了会给它洗澡之外,还正在学更多其他的。”
他说完,话依旧是石沉大海,没有反应。
洛静婉不动如山,烟渺恰好准备完需要的东西进来。宋恪立马转移注意力去忙小猫宋叔玉。他重新把猫还给洛静妩,开始在半臂宽大的木盆里调试水温。一边,一会倒热水,一会倒冷水,一边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地开口:“上回书说道,这叶家公子叶轩终于帮得心上人苏家娘子苏不语沉冤昭雪,苏氏一门得以重归荣光,故去的旧人们被重新入坟厚葬,活着的苏不语得了县主的称号赐婚叶轩。”
宋恪尝试好水温,把小猫放入盆中,小猫灵活敏捷的身体因为触碰到惧怕的东西,立马挣扎了一下跳到洛静婉的脚边。
烟渺担忧地惊呼了一声:“姑娘。”
洛静婉垂头,按照宋恪之前教的方法,一把将小猫提溜起来,小猫“喵啊”地慢叫。烟渺赶忙跑来接过,又帮着宋恪重新把小猫限制在水盆里。
宋恪继续说着:“可惜,苏不语拒绝了。苏不语一柔弱女子,只身跪拜于宽阔的朝堂之上,渺小得就像一粒微尘,但是语气坚定地禀告陛下:‘臣女自幼罹难,在外数载流亡,心思意志早已做不了贤良淑德的内宅妇人。所以,臣女不能嫁叶轩公子。臣女近来时常梦见儿时祖父的殷切教导,盼望着有朝一日四海升平,人人有饭吃,人人有书读。故而,臣女恳求陛下允臣女复归乡野,寻寻常书塾读书、写字,待学有所成做一位惠及百姓的女先生。’”
“苏不语之想法是大意志,陛下虽然不忍有情人分离,但也希望她能继承先辈遗志,为社稷民生做出自己的贡献。”
“陛下同意了,苏不语留下一封书信,自此离开都城。”
宋恪洗了洗小猫的身子,又洗了洗小猫的耳朵,眼见一盆澄澈干净的清水变为浑浊灰黑的脏污,忍不住假装嫌弃地砸了咂嘴。小猫却是在他的摆弄之下,尽管不习惯,偶尔还是会露出舒爽的表情,拿圆润的脑袋去蹭宋恪湿哒哒的双手。
宋恪的手没停,嘴也没停,“不过这世上的事,只要有人肯努力,总能得到一个美好的结局。又是一年苏氏一家惨遭灭门的忌日,已经成为女先生的苏不语入京去祭拜先辈,在做法事极其著名的玄武寺重遇叶轩。叶轩布衣青袍,身无长物,与苏不语道:‘愿与卿共没入俗世凡尘。’自此俩人山高水远,在朝中权势斗争牵连不到的边陲小镇悠闲隐居。”
“玄武寺?”洛静娴听完,第一个有感出声,一派惊讶诧异的模样,“这书中提到的莫不就是长安城东的那座同名的玄武寺?”
宋恪有条不紊地回答:“正是。都说这玄武寺是由最初来中原传教的昙柯迦罗所建,历尽六朝而兴盛不衰,是这中原大地最佛光普照的地方。长安城中,若是有谁家的先辈亡故,都会去那里做一场法事,传说,这法事能消散亡者的愁怨与悲苦,让他们来生过得平顺安康一些。”
宋恪说完,几人齐齐地望向洛静婉,就连水盆里的小猫都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那瘦弱单薄的身影。
洛静娴不紧不慢地说道:“阿愉,我们也去给阿娘和训儿做一场法事吧,马上就要到他们的忌日了。”他们死在秋日的残霞和红枫之中,那红艳衰败的秋色正如他们无端流尽的鲜血。
洛静婉抚摸《九州地形图》内页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用力,纸张“刺啦”一声,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