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018章争辩
洛静婉其实不太明白,她有什么好满意的。
是满意自己的阿娘死了,还是满意自己的阿爹有了新的夫人和团圆美满的一家,抑或是姐姐为了她和儿时的青梅竹马同床异梦,而她自己则是个空有美貌的疯子?
她静静地没有说话,坐在屏风背后的床榻上的身影,连动都没有动。
洛寻看着生气,俊秀的脸上薄唇紧抿。他不喜欢洛静婉,从见到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但是,洛静婉是个疯子。他不该和一个疯子斤斤计较,可是想到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情,有人在传丞相府的坏话,长姐和太子殿下闹得不快,小妹甚至受了伤……洛寻还是憋忍不住地想说:“二姐,既然已经入京,该去治病的时候就去治病吧。”
“我们丞相府并没有任何人欠你的。”洛寻郑重其事的一声,思及洛静婉命途多舛的运道,话语中的盛怒减淡不少,换而是不容置疑的冷淡和坚定,“你阿娘的死,并非父亲所愿。父亲当时跟随陛下前往追击,也是分身乏术。我阿娘嫁给父亲的时候,你母亲也已过世满一年,于情于理,并没有悖违纲常伦理。”
“反倒是你……”洛寻顿了顿,也不在乎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有多么得伤人,只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讲,有必要提醒洛静婉,“当初,无论如何要离开长安的是你。这么多年,依旧放不下的也是你。为了你,远在溧阳的祖母从来没有享受过几天快活日子;阿爹前些年和最近也总是睡不好;我阿娘一直小心翼翼的,虽然你不在乎她。但是,长姐呢?你们的生母和胞弟去世,她何尝不痛?但她仍然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在苦苦支撑。到现在,就要彻底毁掉自己的一切。”
“洛静婉。”洛寻的嗓音突然提高,有些激动和不忿,一字一句地清楚说着,“她们过得这样不好,都是因为你。”
洛寻说完,久久地站在安静的外室喘着粗气。洛静婉通过起伏的声音能够感受到他内心澎湃的激浪翻涌。若是自己脆弱一点,或者敏感一点,大概真的会认同他的说法,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
但是,洛静婉之所以能活到如今,便是因为,即使她知道自己是别人的负累,也还是要为死去的母亲和弟弟活着。
她的命是用他们的生存和尊严换来的。
和死去的人比起来,洛寻所说的一切又能算什么?洛静婉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因为睁开眼而冷若冰霜的面上满是不屑与鄙夷。她的手微微抓住旁边的被衾,不以为然地说着:“洛寻,你是不是以为你很聪明?”
她讥讽的一句就像是碎裂的瓷片刮在地面上拖行,“吱呀吱呀”得极其刺耳。
洛寻的薄唇抿得更紧了。
洛静婉则是有条不紊地继续道:“你以为你说这些就能让我幡然醒悟,收敛自己的行径吗?不经他人之事,何议他人之痛?是,洛安从不欠我的,但是,他欠我阿娘的。”提到父亲和母亲,洛静婉也还能记得他们举案齐眉的样子。
父亲是不甘沉寂的深渊蛟龙,母亲则是为了能让他飞天愿意付出一切的流水。
没有流水,何来等待时机的蛟龙?
洛静婉想起母亲温柔、无怨无悔的笑,那舒展的远山眉和眯成月牙的杏眸,顿时更加理所当然起来,“如果阿爹做不到他承诺过的会保护阿娘,就应该早点放弃治乱统一中原的奢望。”
“没有我阿娘,何来的丞相洛安,没有丞相洛安,你阿娘又凭什么嫁给我阿爹?那也就不会有你、有洛静妩,更不会有如今,我带给祖母、阿姐的这些痛!”
“你以为你站着这里,对我义愤填膺,就是对她们的孝顺和关爱吗?你也不过是什么都没做的纸上谈兵罢了。”
甚至,他都没有离开长安去溧阳看过祖母一眼。
“洛寻。”洛静婉沉沉地也唤他的全名,声音悠远,不染任何歉疚与悲悯地冷淡说道,“你当真觉得你现在所享受的一切丞相公子的荣光没有一点是我阿娘的死换来的吗?你、洛静妩,还有你们的阿娘,都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坐享其成罢了。”
“想教训我,你还没有资格!”
最后这一句,洛静婉说得义正词严、铿锵有力。
宋恪不知道洛寻是个什么反应,但是他听得目瞪口呆。他本以为洛寻的话可以刺激到洛静婉,却没曾想,在洛静婉的心里早有一套凌驾于一切恩义之上的认知。那就是谁苦、谁痛,都不会比她死去的阿娘更苦、更痛。
毕竟,死者远比未亡人付出得更多。
一旦有这一层作为支点,实在很难撼动洛静婉心中的痛楚。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洛安、洛静娴和烟渺,乃至是他们的祖母努力了十三年之久,始终没能治愈洛静婉。
因为最苦最难的事情都在她们母女身上了。
宋恪隐隐忧心,觉得想要让洛静婉康复简直是一件难于登天事情。但洛寻并不认同洛静婉的想法,或许她说的没错,他和妹妹、阿娘确实是踩着洛静婉生母的尸骨成为现在的自己的,可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
洛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要被洛静婉的观点带跑,转而,更加理直气壮地说着:“可是,洛静婉,不要说的好像是我阿娘受了你阿娘的恩惠一样。”
“陛下需要人联结长安的势力,而父亲正好丧妻,这才有了我阿娘嫁过来的事情。”
“你最好弄清楚,是你的阿娘先死了,才会有我的阿娘!”
“你的阿娘并不是我阿娘害死的。我阿娘她只是一个被权势、被天下支配的闺阁千金罢了。无论当时要嫁的那个人是死了先夫人的父亲,还是莽汉出身的其他什么人,只要陛下与长安的士族让她嫁,她就不得不嫁。”
“你无论如何是怪不到她和阿妩身上的。”
其实,洛寻说得也没错。就像他以为的那样,是洛静婉的生母先由于罹难死了,才会有他的母亲嫁入相府。她的母亲在嫁进来之前,从未与洛安有任何瓜葛。这怨愤牵扯不到她身上,即便当时嫁过来的不是她,也会是其他的长安士族。
宋恪莫可奈何地望向洛静婉,洛静婉在听到“你的阿娘先死了”的时候,眼里的波光明显翻江倒海了一阵。她的表情痛苦,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小脸惨白。宋恪不忍心再听他们这么无休止地争辩下去,洛静婉没有错,洛寻也没有大错。若真要在这件事上论个孰是孰非,大概还是要怪洛安叔父当初无能以及洛静妩为什么偏要不听劝地靠近。
可是,洛安叔父也不想,也没有料到;洛静妩也只是想亲近她的二姐。
宋恪越想,越觉得他们丞相府的关系实在太乱。当即从苇席上站起来,走出去,绕过屏风来到芝兰玉树的洛寻面前。洛寻比他要矮两头,还没完全开始窜高的个子,挺拔地立在外室中间,满脸的倔强和不屈服。
宋恪推搡了洛寻一把,裹着绣帕的右手艰难地搂上洛寻的肩膀,用蛮力带着他往室外走,边走边说,“好了好了,再说就惹人讨厌了,就像你关心阿妩一样,阿婉姐姐作为阿妩的姊妹,伤害了她,怎么会一点都不难过。”
“她也不想得疯病,不想发疯的不是?说到底还是那个什么陈陵害的,非要靠上前招惹你二姐。”
“而且,阿妩受伤,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宋恪语紧不慢地将洛寻带到外面,顺便回眸对烟渺使了个眼神,让烟渺把门关上。然后没好颜色地又推了他一把,笑骂:“你啊,还真是一点不懂怜香惜玉。怎么说话的呢,那可是你二姐,名讳是任你随便叫的?”
洛寻被推得身子一个趔趄,脚踩在有缝隙的青石板路上,险些摔倒,优雅干净的衣衫也被挤弄得不甚整洁。他回头瞋视宋恪,不悦道:“宋仲玉,你做什么!还有……”洛寻隐约觉得不对,宋恪为什么会从洛静婉的内室出来,“你和洛……她怎么回事?”
洛寻的剑眉微拧,不管怎么回事,孤男寡女得总是不好。
宋恪才懒得和他解释,只扬了扬眉,眼神威胁地望他,“你叫我什么?”虽然他们关系算不得亲近,但是总比他和洛静婉要接触得多些。曾经,在陛下变得多疑之前,两家也是经常一起玩乐的。而宋恪又是个二世祖,没少捉弄洛寻和洛静妩。
洛寻波澜不惊地改口:“仲玉哥哥。”
宋恪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连右脸上黑色的小痣都被鼓弄得看不清,又在催促洛寻,“好了好了,快滚吧。”
“不过,滚之前,仲玉哥哥要教你一个道理:如果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已经躺在路中间,摆明了谁过去就要挠谁,你妹妹还是过去被挠了,你与其纠缠一只猫要个说法,还不如劝你妹妹下次小心点。”
“当然,阿妩喜欢猫,肯定是不会介意的。”
说完,宋恪满面嫌弃地对着洛寻摇头,仿佛他是个朽木、不可雕琢一般。转身,就想往屋内走。但是洛寻又叫住他,有些急切,“仲玉哥哥。”洛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屋内,意味深长地说,“我劝你还是离她远点,毕竟……”
宋恪以为洛寻要说洛静婉是个疯子,正做出凶恶的表情,想该怎么继续教训他。洛寻却道:“毕竟陛下,不希望我们俩家走得太近。”不然,以洛安和宋思年的交情,宋恪、宋恭和洛寻、洛静妩合该是一直两小无猜的。
但是,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在一块了。
洛寻一脸的深沉,看得宋恪没有办法,好笑地揶揄他,“你啊,一个小孩子想那么多干嘛,朝堂上的事还是等你长大点再思考吧。”这其中的玄妙,宋恪不是不明白,只是实在不想因为明白而为难自己。
宋恪不以为然,洛寻则是怒其不争又无可奈何,“我和仲玉哥哥你不一样,若是我洛家也还有个兄长,我也会学着你自由自在的。”可是洛家没有。
洛寻的声音突然怅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