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016章偷听
一丛青翠苍郁之间掩映点点洁白无瑕。盛夏，正是夹竹桃花开最繁茂的时候，细长若柳的叶片高捧几朵如伞面绽开的白花，淡淡的泥土清新中又有丝丝缕缕的幽香。
洛静婉与宋恪躲在寂园主屋方正的窗牖下面，一人一边地靠坐着，侧耳聆听屋内正在对话的俩人的声音。其中属于洛静娴的那个温柔绵软的，拘谨而疏远地唤了一声“太子殿下”。不用看，洛静婉也能猜测得出姐姐是如何得毕恭毕敬、举止得体。
她印象中，洛静娴与太子李悌的相处不该如此。他们该是浓情蜜意、不分彼此的，即使是在说如此见外的称呼，也理应是由洛静娴忍俊不禁地开玩笑出口。但是现在，洛静娴真就像寻常的臣下在拜谒君上一般。
洛静婉的睫羽隐有错愕地微颤了颤。
宋恪坐在距离她较远的另一头，掰扯了一朵夹竹桃花，正在漫不经心地把玩，一会抚平卷曲的花瓣，一会又将花瓣撕扯下来，随意地扔在旁边。他有意无意地观察洛静婉，见洛静婉神情微动，好心地提醒她，“阿婉姐姐，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你可都别一时意气地冲进去。”
虽然，洛静婉好像本就不是这样鲁莽的人，但是，遇上她在乎的洛静娴，谁又知道呢？
洛静婉闻言，淡淡地转眸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这时，另一个低闷疏阔的声音，冷淡而无奈地说道：“起来吧。”接着，里面有一阵衣袂窸窣、茶水入盏的杂音，只听洛静娴又继续客气地开口：“不知可是后宫有什么要务，需要妾去帮母后分担，这才劳烦殿下亲自来丞相府跑一趟？”
“其实不用的。”洛静娴的语调低微却坚定，“若是母后有吩咐，殿下只管派人来通传一声即可。”
“妾自会立马离家回宫。”
她如此确切地认为是皇后娘娘找她有事，又是如此明显地区分家和后宫，李悌不禁有些生气。他没有直接回答洛静娴的询问，而是略微不甘地诘难她，“难道就不能只是我想找你吗？”
说完，李悌似乎觉得这样问太有悖他皇储身份的至高无上，便急忙又沉稳下来，恢复漠然地找补，“我的意思是，不管是否是母后要寻你，你在丞相府已经待了有几月之久，是时候该回东宫，你真正的家去了。”
他有意强调“真正的家”这四个字。
洛静娴不甚理解地缓缓抬头看他，目光中溢出几许未经修饰的好奇，但是很快这份好奇便被她多年的端庄与贤淑按压下去，换而是更加得体而冰冷的回答：“我明白殿下的意思，只不过……”洛静娴顿了顿，突然有些犹疑起来，无可奈何地说着，“只不过阿愉的病况你也看见了，我作为长姐，想陪在她身边，直到治好她的病。”
说到这里，洛静娴又变得毅然决然，倏地“噗通”一下跪在李悌面前，诚恳道：“妾请求殿下成全，允妾长时间离宫。这期间后宫事务若是有需要妾的地方，妾一定会照旧尽心竭力。但是，妾难免会对殿下照顾不周。”想到他们如今已然变了味的夫妻关系，洛静娴沉痛地阖了阖眼，而后更加决绝地说道，“若是实在不行，还请殿下废了妾的太子妃之位，容妾做个普通平凡的姐姐。”
反正，除了她，太子殿下还有侧妃苏氏。苏氏同样是名门望族出生，且比她更早接受皇室礼仪的熏陶。她在建国之前，不过是个乡野村妇，而苏氏从祖上就已经是长安的勋贵。她是因为陛下念旧、感恩父亲洛安多年的出生入死，才得以保全太子妃之位。否则，为了联系长安士族，太子妃根本轮不到她。
而她确实也不想再做这个太子妃了。她心上爱慕的那位李悌哥哥，早就在太子殿下另娶他人的时候，已经死了。
李悌看着她如此倔强坚持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拍击桌案，发出“啪”的声响，惊得窗外的洛静婉与宋恪皆是一愣。宋恪揉了揉耳朵，心有余悸地抚上胸口，碎碎地念着，“太子殿下这脾气怎么还是如此暴戾？”洛静婉则是悄悄地转过身，即使艰难，依旧努力地辨认里面的情形。
宋恪见状，忍不住莞尔地对洛静婉比划了一个动作，告诉洛静婉，其实她可以用头上的金钗把窗纸捅破，这样就能看见了。
洛静婉会意，一边去做，一边在听里面李悌更加暴怒地吼道：“阿娴，你到底要怎样，难道我就真的一点都不重要吗？从前，你说母亲没了、妹妹病了，你要更多地为妹妹着想。所以每年都回溧阳，纵然是我册封东宫的那日也无有例外，我体谅你，也没有责怪过你。但是自此，你的世界里只有你的妹妹，我给你各种赏赐，你全都不要，只要医书、医师和药材，殊不知其中有多少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
“我纳苏姿意的那天，我不停地派人去打探你的反应，可是回禀到我这的就只有，太子妃仍旧在看医书，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我甚至亲自去问了你的意愿，你说恭祝殿下与苏娘子长欢相好、子嗣绵延。”
“阿娴，”李悌沉沉的一声，已几近有些哭腔，“我们成婚近十年，这十年你与我说的最多的，从来不是情话，不是我们的往后，你甚至不愿意为我生一个孩子。你说得最多的是洛静婉，天冷了洛静婉要加衣，天热了洛静婉能不能用上冰。母后说想抱孙儿，你告诉我有了孩子，你会分心无法完全照顾洛静婉。”
“我替你瞒着父皇，替你搪塞母后，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连自己都需要欺骗。”
“阿娴，你要我怎么办？”
“如今，你却还告诉我，让我废了你。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李悌的嗓音低低的，像是闷在被子里的呜咽声，夹杂了无数的委屈。
洛静娴已经泪流满面。
她知道自己确实没有尽到一个妻子义务，承担一位太子妃的责任。可是，这世上总没有两全法，在情爱与亲情面前，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妹妹洛静婉。洛静婉只有她了。洛静婉七岁罹难，而后疯癫，本应照顾洛静婉的父亲洛安，因为家国联姻，因为洛静婉的迁怒，渐渐与洛静婉疏远，祖母也老了。
洛静婉这次进京，焉知再回溧阳老家的时候，祖母还在不在。
只有她，只有她是洛静婉还能无条件信任之人。
洛静娴随之又对李悌深深一拜，娇弱的脑袋撞在地上，“哐哐”作响。李悌想扶她，但是手到她身边，又因为骄傲、恼怒没有办法触碰，只听她轻轻地说着：“阿悌哥哥，对不起。”她时隔这么多年，再唤他“阿悌哥哥”竟然是为了与他决绝。李悌气得额上青筋只冒。
洛静婉双手扶着窗沿，伴随着他们的话语，越渐地用力想要握紧，指尖泛出一片又一片惨烈的白，指甲却是微红的。
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也从来都没有想过。
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和她以为她了解的祖母、洛静娴和烟渺。洛静婉没有办法冲进去告诉洛静娴，“阿姐，你不要再为我担忧了，我会好好的，我会治病，我会如你们所愿。”她全都做不到，她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让自己更加沉沦在黑暗之中，假装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洛静婉松开手，她已经想走了。
而宋恪一直凝视着洛静婉，看她渐渐快要把手里刚才用来捅窗户的金钗掰弯。
另一面，就在寂园的入口处，陈陵自刚才被李悌驱赶，假意方便回来，正巧遇上来找洛静婉的洛静妩。洛静妩满面着急的模样，看得陈陵忍不住关切地询问一句，“洛三娘子这是怎么了？”洛静妩也没向他隐瞒，坦白地回答说：“我二姐不见了，方才听烟渺说，她和仲玉哥哥把小猫丢给自己，就往寂园这边走了。但是我一路寻来，并没有望见她的踪迹。我二姐她……”
剩下关于洛静婉病情的状况洛静妩不方便告诉陈陵。
陈陵下意识地往四周探望去，不久便在一堆层叠的夹竹桃花中望见一个雪青色的身影，身影窈窕，纤纤细腰若只有他的巴掌大，正匍匐在主屋的侧面窗牖外，当即笑说：“别找了，我知道他们在哪。”
边说，他边向洛静婉的方向走去。
到与洛静婉很近，恰只有一臂之遥，他笑意盎然地出声揶揄，“你们好啊，竟然躲在这里偷听。”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内外都可以察觉的程度，屋内顿时噤声，屋外洛静婉猛地反应过来，想要往后退，但是后方有宋恪。前后都不能去的情况之下，洛静婉略微慌乱地往旁边走去。
而旁边却是一道不算太高但又不太矮的石坎。
洛静妩朗声：“二姐小心！”
洛静婉已经不受控制地往下跌去，宋恪最先意识到，但他不敢扶，陈陵却是无所顾忌地冲上前。
手扶到她的腰间的时候，确实是盈盈不堪一握，以及女子身上那种温软的触感和清甜的馨香迅速席卷他的五脏六腑。陈陵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下一瞬，只觉肩上一痛，仿佛有什么既锐利又粗钝的利器刺入他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