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010章拒绝
洛静婉并不感激宋恪救了她。因为,她曾无数次地期盼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能让别人杀了她。她不想活,也没有办法了结自己的生命,便把死的希望寄托在外物上。
但她还是很感谢宋恪阻止了自己伤害洛静娴和烟渺。
所以,纵然她没有去见宋恪,还是让烟渺传话:有劳宋公子了。
宋恪则是对这不咸不淡的一句客套不甚满意。他摆了摆手,假意装出不在乎的模样,转身从洛府门前离开,继而到了转角处,掀了衣摆便是翻身爬上后院的墙垣。
他顺着府邸建构的方向,一路从西摸到东,从南摸到北,直至在宁园的杏花树下望见坐在石案旁边的洛静婉。
杏花已经衰败,青绿的果子挂了满枝,偶尔还有两三颗泛出淡淡、成熟的黄。
洛静婉蓝衣白裳、乌发玉钗,从高处望下去,恰好能瞧见她光洁的额头、浓密的睫羽和瘦削的脸颊。
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双手曲放在桌面上,露出一小节皓腕和纤长的十指。
她的指甲椭圆而干净,不染任何丹蔻的样子,可以看见尾部可爱的月牙。
洛静婉在想姐姐洛静娴的话。
因为有病,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仇恨中,不是很能体会别人的苦心。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任何人做什么,即使祖母这些年为了照顾她过得很艰难,但是,只要祖母不说,她就可以当作看不见。
可是这次,阿姐说了,并且阿姐坚定地表示要治好她。
她肯定不会听阿姐的,却还是忍不住地担心,倘若阿姐真的因为她失去自己的生活该怎么办。
她的亲人只有祖母和阿姐了。
洛静婉随意无奈地想着,正暗暗叹息间,自高处传来一个雀跃昂扬的嗓音,“阿婉姐姐安,可吃过午饭了?”伴随着略有些故意的“咚”的双足落地之声,宋恪眉开眼笑地出现在她面前。
宋恪穿着一身月白的宽衣,因为爬墙,在袖口与衣摆落下淡淡的灰渍。
洛静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倒没想过他会如此纠缠,比起唤人赶他离开,或者提防他想做什么,洛静婉的第一选择是敬而远之。
她垂了垂眼睫,随即起身,视若无睹地就是要往屋内走。
宋恪急急地将喊她住,“诶,别走啊!”边说,边大步流星地追上前去。追到差不多与她有一臂之隔,他刚想伸手,洛静婉便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立马转身,然后倒退。
她的脸上表情很冷,冷得仿若要冻死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不说话,宋恪却是有很多话。宋恪注意到她刻意的躲避,没有再靠近,而是笑容不改地肯定评断:“看这样子,姐姐你的身体应该没有大碍了。”
“既然没有大碍,为什么不见我呢,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宋恪换而又用一种困惑而委屈巴巴的语气。
洛静婉的眼波没有什么震荡,即使他已经如此厚脸皮,她还是冷漠且波澜不惊的。
宋恪于是恢复,咧着瓷白的牙,弯弯的嘴角继续上扬,“我其实没有恶意,只是想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若是你需要,我也可以安慰你。”
“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你心里难免恐慌,或者因此就不愿意再外出……那可不行,这世上有无数多的美好,长安更是风光无限,阿婉姐姐你还没有见过吧。”
他身子没动,颈脖则是稍稍地前伸,突出圆圆而洋溢欢愉的脑袋,活像一个明媚的太阳。
不是形状像,而是意义上的像。
洛静婉又看了看他,顺着他在的方向,越过他的肩膀去看太阳。夏季午后的日头,正是最耀眼刺目的时候,没过一会,洛静婉便觉得双眼疼痛。
她再回看宋恪,还是疼痛。
于是,她继续转身,再不听宋恪任何言语地回到室内,顺便关上门,将宋恪和太阳一起挡在外面。
宋恪愣了愣。他也是未曾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洛静婉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若是搁平常,他肯定不会再去拿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但是,为了大哥,为了宋家未来有香火延续,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上。
他先去拍了拍门,一脸无辜地喊:“阿婉姐姐。”
见阿婉姐姐不理他,他又绕过正门去寻窗牖的位置,左边的窗牖关着,他就去右边的。所幸右边的没关,还正对着她的书桌。书桌上没有什么书,倒是很多纸张和颜色,中间摊开的是一幅仕女望河图。河水黑暗的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模样,而且那仕女看着也很阴郁。
宋恪伸手去把那张图拿了出来,又顺便取了笔,他一面就着画上原有的基础准备涂涂改改,一面去寻找洛静婉的身影。
洛静婉背对着他坐在中间的几案旁边在喝茶。
别说,虽然洛静婉很消瘦、很单薄,脾气差,还有病,但是她的仪态并不输寻常经过严苛教导的其他名门贵女,娇小的背脊挺拔而笔直,被青丝遮挡的秀项纤细而颀长。
茶水落入杯中的声音,清澈的“哗啦”,恰好掩盖掉了他衣袖拂过纸张的窸窸窣窣。
“阿婉姐姐。”但是,他自己主动唤了一声,转而背靠在外面的墙上,弯曲双腿,把画铺上去,好让手有个支撑,接着自顾自地娓娓说道,“其实,你不用难过的,生病而已,只是你的病较别人的特殊了些。”
“既然是病,就总会有发病的时候,这是人力无法阻止的……”
洛静婉听着,不禁觉得好笑,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生病而难过,反还很开心自己能用这样的方式记住母亲和弟弟。
她觉得宋恪的话很多,比烟渺得还多,絮絮叨叨地惹人烦,便干脆连窗牖都关上。
宋恪被身后窗框撞击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等回过头,原本物品繁杂、还有美人端坐其中的居室就只余白茫茫的一张窗纸。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嘴上的笑容却依旧,继续说着自己的话,“而且,你那日犯病,也不是你愿意的,是那群混蛋主动招惹,你伤害他们并不是你的错。”
洛静婉看他宽阔的肩胛倒映在窗纸上,灰黑的一片阴影,缓缓地在书案前面坐下。
他说到现在没有一句话说在她的心上,她也没有搭理他,但他还是能坚持地喋喋不休,“另外,我一点都不觉得你当时很丑,或者是不受控制地很丢脸,反而认为你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
“我阿娘你知道吗?她是一位女将军,她在战场上斩杀敌人的时候,就和你把金簪插入大汉肩膀时的一样果敢、英勇以及坚毅。”
“我很崇拜我阿娘,也很敬佩你。”
“你们身上的英姿飒爽是寻常名媛淑女们没有的。”
洛静婉的眼睫颤了颤,手指微动。宋大将军夫人刘氏,她怎么会不知道。在她生病以前,她一直是唤刘氏“伯母”的。刘伯母会把她扛在肩上,带着她和宋恭漫山遍野地跑,会给她打兔子、捉河鱼。刘伯母从不像她阿娘那样胆小柔弱,反而豪气刚强,捉到的兔子和河鱼,都是亲手活剥,宰杀了烹煮给她和宋恭吃。
那个时候,她与宋氏的每一个人都亲如一家。就连宋恪,她都抱着险些把他从房顶上摔下来过。
她和宋恭总是喜欢欺负宋恪,宋恪年纪小不懂事,又唯宋恭之命是从,故而,他们让他罚站,让他去偷糕饼,把他手里的东西抢走,都是常有的事。
洛静婉的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一丝丝的微笑。
但是,很快,这个微笑,就被她自己修正地收敛回去,换而是更加冷漠而疏离的表情,迟疑了一会,淡淡地出声,“你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而且,我不需要你代替你大哥来向我关怀问候,我没有他这十三年一直过得很好,也希望他永远不要再来打扰我。”
如果不是为了宋恭,宋恪怎么会死乞白赖地和她说这么多?
宋恪沉默了默,看着自己膝上的画作,笔尖微顿。他没有办法回答洛静婉的话,就如他阻止不了他大哥为洛静婉担心烦忧。
“这十三年,我大哥他过得也很不好。”宋恪沉沉地低声说道。
自他懂事起,纵然所有人都告诉他大哥,无须为洛静婉生病的事情介怀,他大哥还是会沉浸在愧疚中无法自拔。所以,他大哥拼命地读书、拼命地习武,读书读到把墨汁当水喝、练剑练到手上都开了缝,仍然在坚持。偶尔午夜梦回、酒醉入深,大哥还会抱着他痛哭,“恪儿,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没有勇气陪她留下来?”
宋恪也回答不了他大哥。
宋恪叹了口气,他作为局外人,无法要求洛静婉原谅他大哥。而且,自从他上次亲眼见到洛静婉犯病,他就知道,纵然是他大哥无意、是天命弄人,这结果也是另一个人一生的伤痛。
他转而笑起来,语气恢复高昂,“没关系的,阿婉姐姐,我只是希望你和我大哥都能好。你看……”说着,他从窗牖的缝隙中把自己改好的画塞进去,“我也不知道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但是想必你一直把自己禁锢着,很无聊,我下次再来会给你带好看的话本。”
“你不知道,这话本里的故事,很有意思。”
洛静婉厉声,“够了,我不需要!”她不明白,他们宋家兄弟莫非都是属狗皮膏药的,怎么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赶不走,便更明确地道,“我并不会因为你不是你大哥,就对你和颜悦色。反而恰恰因为你是你大哥的弟弟,会对你更加厌烦、憎恶。”
“你赶紧走吧。”
洛静婉拿起那张画纸,那上面原本猩红的血泪被他改成鲜嫩的花瓣,花瓣如雨,将沉郁的少女笼罩。少女眼前的河倒映出明媚的月华和璀璨的星光,连带着少女的眼眸都熠熠生辉。
少女凭什么去看见这些?
洛静婉嫌弃地直接将画纸撕了个粉碎。
少女不配,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