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06章无畏
洛静婉在床上躺了三日,这三日姐姐洛静娴一直陪着她。
起初,洛静娴还会旁敲侧击地向她表示希望她可以遵循大夫的医嘱,好好治病。后来,洛静婉怎么都不同意,甚至说出了,“阿姐,如果我好了,连我也忘记过往重新开始,五年、十年、十五年……我们还会有人记得阿娘是怎么死的吗?阿娘的死虽然是意外,是每个人都不想的无能为力,但她总归是为了这个天下,为了这个家,为了我。我可以活着,但是我不能忘记阿娘。”洛静娴便不再提了,只是不停地告诉她,这长安,哪家的糕饼好吃,哪家的布匹时兴,哪家的商铺贩卖新奇的玩意……
洛静婉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她苟延残喘地活着,因为疾病没有办法到处行走,可是天下之大,见多识广也未尝不是她的心愿。
正说起时下盛行的甜品酥山,洛静娴口涎欲滴地和洛静婉形容,“这是将乳汁中的奶酪融化至勉强可以成型的状态,浇淋在凿碎的山泉冰上,再点缀鲜花、果脯,甚至是用贵妃红、黛眉青等颜色描绘晕染,做出一幅堪比名家的山水画。春末夏初吃起来,真是冰冰凉凉得一口消暑。”
话音未落,烟渺跛着足走近,前来通传:“太子妃、姑娘,三娘子请见,说是带了外祖家送的进贡瓜果,想给二位姐姐品尝。”
洛静婉根本不在乎洛静妩的一片好心,而是担忧烟渺的伤势,不悦地蹙眉嗔怪她,“就你这样子通报传递的事也轮不到你,让之前我们挑选的那个丫头,叫什么苌楚的去办便好。你还是赶紧滚回房里,休息去吧。”
烟渺嘿嘿一笑,见洛静婉关怀自己,心里很是骄傲,表现在面上更是眉飞色舞,“姑娘,奴婢不需要休息,奴婢就盼望着等过几日也能吃上一口那什么酥山。”说着,她还憋忍不住地舔了舔嘴巴。
还是洛静娴不忘洛静妩地喊道:“苌楚,去请三姑娘进来。”
是以,洛静妩刚推开门,便听洛静婉语气冷淡地在说:“就你贪吃懒惰事情多,什么都想要,不过是个酥山罢了,晚些时候派人买回来给你。”
洛静婉靠坐在床榻上,不施粉黛的面颊比平常要稚嫩些,五官也更清新明媚。但是,肌肤依旧白皙细腻,甚至平添了些吹弹可破之感。
洛静妩望着她,惊艳而亲昵地展颜,提醒道:“二姐姐说错了,这酥山可是不能外带的美食,因为储存于冰窖,若是拿出来太久,等回到家中,就已经化成一汪牛乳,是见不到所谓的‘山’以及‘山水画’的。”
“所以,想吃酥山的话,还是要去店里。”洛静娴适时接话,顺着烟渺的请求,自己也附和道,“说来,我也是好长时间没吃,想想还真有些怀念。阿愉你知道的,姐姐在宫里常常身不由己,这吃喝饮食更是被限制约束。”
“不如等你好了,我们姐妹三人领着烟渺一起去吃,如何?”洛静娴的语调突然微微上扬,带着满满地期待凝望着洛静婉。
洛静妩自顾地在床下不远又不算太近的软垫上坐下。
洛静妩应声:“是啊,二姐姐,我也想吃。”
然而,洛静婉闻言,看都没看洛静妩一眼。尽管,洛静妩一直表现得很想与她亲近,但她总不领情。她的心很小,心胸又十分狭隘,偏偏心门坚硬厚实得如若铜墙铁壁。想再容纳一位与她并非同母的妹妹,实在很难。
她只看了看洛静娴和烟渺。她们满怀骐骥的眼神,让她不忍拒绝。即便她十分合理以及坚定地认为,她们可能是想通过另一种方法带自己出门。但是,偶尔顺从她们应该也无伤大雅。
她沉吟了良久,终是缓缓地点头。
洛静娴与烟渺相视一笑,洛静妩也高兴地扬唇。
三四月的时节,天气越来越暖。庭院里的那棵杏树上,花瓣已经飘落得差不多,只剩下孤零零的枝叶,棕黑浓绿得约莫有些惨淡。
京城里最近十分热闹。
大将军宋思年与户部尚书卢隽因为儿女的亲事,闹得十分不愉快。虽然说,两家都没有明确的定过亲,或者交换过生辰八字,但是谁不知道这是桩连陛下都乐观其成的婚约。但是,宋家长子宋恭突然毁约,即使八拜九叩,前往请罪,也终究是使卢家幺女卢栗名声受损。
卢栗自己倒是无甚在乎,但是卢老尚书很在乎,将军夫妇也很在乎,甚至是陛下都十分在乎。
将军夫妇在乎的是,宋恭退婚之后,得知洛静婉由于见他犯病,扬言:“阿愉之疯疾一日不愈,儿宋恭宋伯玉一日不婚。”气得宋大将军与将军夫人提了鞭子就是要抽他。须知宋氏一族血脉单薄,到了宋思年这一辈,好不容易生出两个儿子,若是长子不成婚生育,次子也不便跃居兄长而上。
另外,比起宋恭的成熟稳重、壮志有成,宋恪简直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太岁。宋恪不喜欢习武练兵,也不喜欢读书科考,唯一喜欢的就只有流连茶寮酒肆,今日听听别人说书,明日听听别人唱曲。
指望宋恪为家里延续香火,宋大将军更愿意强宋恭之所难。
陛下在乎的则是,他又一次将宋恭召进宫里,当着丞相洛安与大将军宋思年的面,再次拍案询问宋恭,“伯玉,你到底想做什么,如今市坊间流言纷纷,都说你是因为静婉冲冠一怒,再这样下去,别说是你,就是静婉都难有佳偶。”
宋恭结结实实地磕头于地,不仅是拜请陛下,而且是拜请洛安与宋思年,“陛下、叔父、父亲,你们都看到了,阿愉如今的情况何谈什么良配佳偶,她连正常与人接触都不可能。我虽无法待在她身边帮助她,但是她的病与我脱不开关系。我已经逃避偷欢十三年,是时候面对自己的罪孽了。”
每每想起洛静婉的那一身伤,宋恭都觉得胸口揪痛,喘不过气。
陛下拿他没有办法,洛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唯宋思年依旧不肯放弃地把他关在家中,让他好好反省。
宋恪带着酒菜去探望他大哥的时候,宋恭正坐在桌案旁边读兵书。素日俊逸高冷的少年将军只穿了单薄的中衣,衬托着身影凄清得像是一位病弱文士。烛火在他的脸上打下阴影。
宋恪望着他笑道:“我还以为大哥会躲在房间内为那位洛娘子抄写佛经或者祈愿祝祷呢。”说着,宋恪一挥手,粗鲁地直接扫开满桌的笔墨纸砚,把食盒“啪”得一声放上去,行云流水地开始摆酒席。
宋恭笑意清浅地看着他作为,回答说:“我们宋氏武将出生,我十二岁便已手染鲜血,若是信奉神佛的话,早就在战场上被别人杀死,何来今日的荣耀恩宠。也就是你总是贪恋生趣得不肯从军。”
“大哥,你知道的,我只是贪生,并不是怕死。”宋恪说着,已经在书案的另一面坐好,甚至还闲来无趣地对着方向将月光倒映在盏里,水波荡漾,引圆月摇晃。他恍然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谁又不是自小就上战场了呢,你跟阿爹第一次逼着我去的时候,我也就十三岁。”
正是宋思年带着宋恭平定北方的那年。
“恰是因为去过,我才知道我不喜欢打打杀杀。”那些血肉模糊,生命如若草芥的场面,看一次就够了。宋恪忍俊不禁地饮完杯中酒水,话锋一转,“倒是大哥你,从来杀伐果断的一个人,怎么到了和小姑娘的事情上就优柔寡断起来?你真准备和阿爹这么僵持下去?到底是要娶人家,还是就不想成亲,总要给阿爹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种看上去像很喜欢人家,但是又肯不靠近的举止,宋恪很难理解。
宋恭也饮了一杯酒,无奈地摇了摇头,想笑弟弟天真,又有些笑不出来,只沉沉地说:“哪有这么简单。是,我小的时候确实很喜欢阿愉,也期盼着能娶她为妻。但是那个时候我们还很好,彼此的心中都没有芥蒂。可现在,我和她之间隔了母亲罹难之仇,又十三年没有再见。埋藏在愧疚之下的感情,我根本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
“要是她肯嫁给我,我一定会娶。或者,她说喜欢我,我也可以不顾一切地和她在一起。但是都不太可能。她看见我,只能想到我对她母亲罹难时的袖手旁观;我看到她,只能想到我年少时的懦弱胆怯以及卑劣。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在一块?”
“我现在想要的……”宋恭顿了顿,目光有些纵远,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只是看到她康复而已。”
“一年也好,十年也罢,她不好,我就默默地等。”
说完,宋恭恢复了笑容,抬手拍上宋恪虽单薄却坚实的臂膀,道:“正好你不喜欢打打杀杀,以后这个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事情就交给我,绵延子嗣的事情就交给你,这样也总能长长久久,兴盛不衰。”
宋恭刚话罢,宋恪便赶忙在他面前挥手,似乎手上摆动的动作能将宋恭的想法驱散似的。宋恪义正词严地说道:“算了吧,就算我愿意乖乖地娶妻生子,阿爹也会觉得我生得孩子没有男儿的血性,才懒得把我当成家里的希望。不就是要让那位洛娘子恢复如常人吗,大哥你不方便靠近她,我来就是。在我宋仲玉的眼里,还没有什么事是比上战场还难的。”
宋恭听了,抓起一把花生米就是砸他,权当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笑嗔:“臭小子,你可别给我乱来。阿愉她不是你认识的那些茶寮酒肆里的女子,想治好她缠绵十三年的疯病,没有那么容易。”
宋恪不理解,“能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