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04章伤痕
十三年,除了昨日在疏狂食肆的那匆匆一瞥,洛静婉与宋恭从没见过。
就连当初洛静婉的父亲洛安续弦,宋家也只来了夫妻二人和幼子宋恪。因为宋恭也知道,在某种层面上,他确实对不起洛静婉。
尽管往后的许久,无论是家里人,还是洛安叔父都告诉他,洛静婉母亲的死与他无关,他当时软弱袖手是由于他年纪小,还没有能力,即使他真的冲了上去,也不过是多牺牲一条性命罢了。
于是,他总算过得比洛静婉好些。
他从籍籍无名的宋氏长子变为名满京华的少年将军,不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且是由于他勤加练文习武,终于在十八岁那年追随父亲宋思年彻底剿灭北方袁氏,为洛静婉的母亲报仇,为洛静婉报仇。
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娶亲。
他始终记得年少的时候,自家阿娘与洛静婉的母亲开玩笑:既然恭儿与阿愉的关系这般好,以后就让他们结发为夫妻,我们亲上加亲。
直到三个月前,陛下拍案在他面前,问他还愿不愿意遵循这桩婚约,他说不愿,不是他不喜欢洛静婉,而是他和洛静婉都不可能再接受彼此。
“那么,为了静婉回京能够安心地养病,嫁给一个值得托付之人,你去娶卢尚书家的幺女卢栗吧。”陛下如是说道。
宋恭开始与卢栗接触。但是,真的知道洛静婉回来,知道她在外面被人那般诟病,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忘记过去、重新生活。
所以,他拒绝了卢栗,并且想亲自对洛静婉致歉。
洛静婉也同意见他,不是因为他们还有什么情分在,而是因为他确实在平定北方、为她母亲报仇的战场上立了功。
洛静婉也长大了,曾经矮矮小小的个子抽条得亭亭玉立,圆圆嘟嘟的脸蛋瘦削下去,显出精致纤细的下颌。从前的姗姗可爱变为现在的美艳无双。
尤其是她浑身清冷的气质,宛如远不可攀的高岭之花。
翌日,宋恭是带着两大箱珍贵药材去丞相府的。他知道洛静婉患有疯疾。洛静婉坐在高高宽阔的前堂之上,目光漠然地注视着他和帮他抬东西的弟弟宋恪。
他本不想带宋恪,但是宋恪硬要跟来。郑瑶欢也不愿意打扰洛静婉,但是洛静婉毕竟身有顽疾,故而,她也留了洛静妩在前堂陪伴。
“阿妩,好久不见。”比起洛静婉和宋恭的别扭与尴尬,宋恪与洛静妩不论性格,还是关系都要和睦很多。
宋恪约莫比洛静婉还要小上两岁,方才十八的俊逸少年,长着和他兄长相似凌厉的剑眉,杏仁眼温润和顺,挂着笑容弯弯的唇角明媚和煦得犹如春日暖阳。在他的脸颊右方正中还长着一颗小小的痣。
洛静妩不如他洒脱,但也活泛有礼地莞尔对堂下二人作揖,唤:“伯玉哥哥、仲玉哥哥。”
宋恪,字仲玉,承自宋恭,字伯玉。
宋恭微微点头。宋恪则笑得露出白亮的牙齿,讨好地也对洛静婉拱手,称呼:“阿婉姐姐。”
洛静婉出事的那年,宋恪才五岁。所以宋恪对她其实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他知道有个叫洛静婉、他喊过人家阿婉姐姐的,一直是兄长宋恭的心病。因为这个心病,兄长到如今二十三岁依旧没有成婚,若非陛下强迫,他阿爹阿娘估计都要急疯了……但是,兄长昨天回家,又说不愿意娶卢尚书家的幺女,扬言要等洛静婉痊愈,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倒要看看所谓的“洛静婉”长什么样。
漂亮确实是漂亮的,窈窕的身姿纵然瘦削,也依旧有起有伏。就是太清冷了些,缺乏栩栩如生的人间烟火之气,搭配他同样严肃板正的兄长,大有如坠冰窖之感。
洛静婉没有理他,甚至连多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目光更多的是集中在他兄长身上,平静漠然得好像在看陌生人。
宋恪知道,她是真的不想再与自家兄长有瓜葛。
堂上一时安静下来。洛静婉不急不躁,宋恭欲言又止,宋恪对洛静妩挤眉弄眼,洛静妩笑容无奈。
良久,久到宋恪快有些待不住,洛静婉才缓缓地开口:“我就不请二位公子入座了,因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这次同意见宋大公子,不过是想告诉公子,不必将当年的那件事放在心上。那件事并不能怪公子,我是知道的,但是,就像公子无法坦然面对我一样,我也无法面对公子。对我来讲,纵然宋大公子无责,也是一双推我阿娘去死的手,我是不可能宽恕这双手的。”
说着,洛静婉顿了一顿,想了想又道:“不过无论我怎么想,都与宋大公子无关。我与宋大公子早就是见面不识的陌生人,没有人会把陌生人的想法放在心上,所以宋大公子继续过好自己现在的生活就行。”
她回来也不是想找宋恭或者洛安报仇的,更不是为了让他们难堪的。她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当作自己不存在地和他们一起活着,没有来往,没有交集,也最好永远不要有来往,永远不要有交集。
洛静婉说完,起身歪了歪头就想走。宋恭却是急切地将她叫住,脸上风云变幻,“阿愉。”他习惯性地唤洛静婉的乳名,情不自禁地高声道:“当年的事情,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见我,甚至看到我就会厌烦憎恶,但是阿愉,我希望你能好,治好自己的疯疾,简单快乐地重新生活。”
洛静婉的身子晃了晃,像是没有扎稳根的飘摇小树。
她淡淡地回答:“我知道了。”说着,连头都没回地还是想走。
宋恭又在叫住她,“阿愉,只要你能开心,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宋恪注意到,洛静婉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头。
“大……”只是他“哥”字,还没有出的口,宋恭沉沉地低下头,再一次说了句,“阿愉,对不起。”
这下洛静婉回首了,甚至不想走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有巨大的起伏,面部的线条紧绷,说话也隐隐约约地有声嘶力竭之势,“宋大公子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是让宋大公子往后有多远就离我多远,我是生是死,是病是疾,全都与宋大公子无关。既然我阿娘的死怪不到宋大公子的头上,也请宋大公子不要摆出一副懊恼愧疚的模样,那只会让我觉得更加痛苦。”
“明白了吗!”这一句已经几乎是喊出来。
她这样情绪激动,宋恭受她影响的也安稳不住,往前靠近几步。他明白,他和洛安都会给洛静婉造成困扰,但是,洛静婉越困扰,他和洛安就越无法远离洛静婉。
他情真意切地说着,浑身微微颤抖,“阿愉,你到底还要把自己沉沦到什么时候,十三年远离国都,十二年告别父姐,还不够吗?难道你阿娘死了,你就不能好好地活着,那她为你而死还有什么意义?你让我和叔父不要靠近你,说你知道不怪我们,可是你这个样子,哪里让我们有一点喘息的余地?”
“你分明是在告诉我们,你就是在怪我们,在恨我们,是我们导致你如今的惨痛。”宋恭边说,甚至边想走上去抓洛静婉的手。
洛静婉下意识地往后退,目光染上了些许怨毒,森然可怖地凝望着宋恭,如若乌云密布,“宋伯玉!”她嘶吼一声,已然揭开强撑在脸上的面具。洛静妩有些担心地唤了她一声“二姐”,但是很快洛静妩细微的嗓音就被淹没在她的诘难之中。她问宋恭,“离开我,去过你们这么多年过的安宁生活难道不好吗?非要让我拉着你们一起痛不欲生吗?”
“你说让我忘记过去,开心快乐地活着。可是亲眼看着自己的阿娘被贼人欺辱至死的不是你们,被贼人扯开衣襟,像看猴一样看自己身体的不是你们。”
“我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凭什么还要照顾你们的情绪,想让我满足你们期望地健康平安根本不可能。”
“你们以为这十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洛静婉双手微颤地抚上自己的衣袂,捏着滚了白边的绣花敞口,掀开遮挡在大臂和小臂之上的障碍,露出大半截胳膊。
那是一只肌肤雪白的手臂,在完好的地方细腻无瑕,但更多的是纵横交错的伤口。伤口似乎时间已久,都与肌肤呈相近的颜色,只略微突起在平坦的表面。一道两道就也还好,但是三道四道,五道六道……甚至是蜿蜒进更深的衣袂,数不清的十几二十道,像盘旋狰狞的恐怖小蛇,恍惚间似乎还在张开可以吃人的大口,吐出恶心难看的信子。
洛静婉还在说:“我每日每夜都会睡不着,做噩梦,都会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可是我又不能死,因为你们每个人都在告诉我,我的命是我阿娘和弟弟换来的。”
“我只能这样让自己心里的痛苦略微淡薄一些。”
“可是,只有我吗?”洛静婉话罢,走到离自己不远的侍婢烟渺身边,同样拉开她的手臂,那是和洛静婉极类似的手臂,数不清伤口,数不清的小蛇,“我每一次犯病,都会伤害亲近我的人,烟渺的胳膊、腰腹,甚至是大腿也全都是伤,她就这样凭借着一道又一道的伤,在我身边留下。”
“而你们,你们这些明明牵涉其中,却已经过了十三年快活日子的凶手,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滚,知道吗,都给我滚!”
洛静婉的身形越发的不稳,烟渺抱着她,不停地在她耳边小声安慰,她则是五指用力到泛白地抓着烟渺,告诉烟渺,“扶我回房,我快坚持不住了……”
再坚持下去就要在他们面前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