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03章见父
洛静婉刚到丞相府就险些犯病的事情,很快便传入家主洛安的耳中。洛安紧赶慢赶地从宫中归家,领了陛下三日后会派太医登门的恩赏,大步流星地前往宁园,连朝服都没有换。
是以,洛静婉看到她十二年没见的父亲时,已过不惑之岁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挺拔,穿着一件青衣纁裳、绣有九章纹的华美服饰,头带竖有三梁的进贤冠,在烟渺的带领下,呼吸微促地推开房门。
她的父亲,曾经溧阳的“第一公子”,年少时长得面如冠玉,气度月韵霞姿,即便是现在老了,也依旧翩然风雅得如若生有仙骨。
洛静婉坐在主屋外室靠近窗牖的书案前,放下手中的笔墨,不徐不疾地起身对洛安拱手、作揖、跪拜。她瘦弱单薄的身躯匍匐成小小的一团,静静地埋头在地板上,久久地没有说话。
洛安的双眸被眼前的这一幕刺痛。他恍然想起十二年前因为久病而瘦得只有皮包骨的女儿,才刚到他腰腹的高度,在参加完他和郑瑶欢的婚宴之后,坚定不移地告诉他,“阿爹,我就不和你与郑夫人留在长安了,祖母她需要我的照顾,娘亲也需要我的供奉,我不配拥有一个完整的家,阿爹你也是。所以,阿爹,别回溧阳来看我,我们各自好好的。”说完,她紧紧地抱了洛安一下。
那时,洛安已经是她唯一可以触碰的男子。
洛安从过往的回忆中抽身,褪去鞋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洛静婉旁边,抓住她的双肩,声音打着颤,“来,起来,别跪在地上,地上凉。”说着,他刚想使力,洛静婉便难受地躲开他的帮忙。
洛静婉淡淡地冷声:“我自己可以。”边说,她边极快地重新站好,然后,指着外室中间的桌案,邀请洛安,“阿……阿爹,那边坐吧。”
洛安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女儿身上的温暖。他呆愣了愣,不经意之中瞥见女儿画到一半的作品,那是位顾影自怜的窈窕少女,少女在眼角落下一滴血泪。顿时,连残留的温暖都消失殆尽。他状若寻常地笑着应好,到女儿对面的苇席上入座。
洛静婉给他斟茶,氤氲的茶雾让女儿的五官变得朦胧。她的眉形、鼻唇都很像她的母亲,温婉柔和。眼眶轮廓则更似自己,脉脉含情的桃花眼,纵然其中波澜不惊得犹如一滩死水,也能看出流转的眼波。
“阿愉。”洛安轻轻地唤她的乳名,一个“愉”字对现在的她来说多少有点讽刺。洛安询问:“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洛静婉想都没想地便答,垂眸望着杯中意外冲出的茶叶,无力地悬浮在水面上,随口地补充,“祖母让我吃得很饱、穿得很暖,还给我找了全溧阳最好的女先生,教我读书写字、抚琴作画。除了不能像寻常人一样嬉笑怒骂,哪里都挺好的。”
虽然,她在说一些积极正面的话语,但是,洛安一点也感受不到她的高兴,反而总觉得她恹恹的,没有什么活力。
洛安沉了沉想要及时纠正她的性子,继续找话题与她闲话家常,“在你祖母给我写信之前,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回国都呢。”毕竟往年他也发出过很多诸如此类的邀请,但是都被她不由分说地拒绝。
这次她会答应,是洛安没有想到的。洛静婉则是不以为意地回答:“因为祖母说陛下的圣旨不能违抗。而且,祖母年纪大了,照顾不动我了,我若是想让她晚几年再死,就赶紧滚到京城去。不然等你其他的那些儿子女儿们长大,你便不会记得我是谁,我也就得不到你死后的那些家产。我一个无依无靠、还有疯病的女儿家,日后很难在世间苟活。”
若非要活着,洛静婉也不会入京。
洛静婉的话成功地将洛安逗笑。洛安深邃的桃花眼弯弯作月牙状,横生的褶皱也堆叠得格外清晰明显,肌肤再不复年少时的紧致绷直。他嗔怪地说道:“傻姑娘,无论你生在哪里,长在哪里,只要你还是我洛安的女儿,就永远可以衣食无忧地活着。”
“不过,都不重要了,既然你已经回家,往后我们父女便好好地相处。”洛安兴致勃勃地说完,抬手想要去抚摸洛静婉的发顶,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刚刚女儿对自己的闪躲,不好强迫地收回手,转而环顾四周,认真地说,“在家里若是有什么住不惯、用不惯的,大可直接派人去告知你的后母。若是你也不想与她打交道,就直接告诉我,我会经常过来看你。”
“阿爹。”只是,洛安的话音未落,洛静婉便急匆匆地打断他,同样认真而恳切地反驳,“你还是当我在这个家里不存在吧,这是你和郑夫人和洛寻与洛静妩的家,不是和我的,也永远不会是和我的。”
洛静婉的眼前浮现她已经去世的母亲,眉眼温婉但面目模糊的普通妇人,穿着竹青色的绣花深衣,柔柔地对她笑着,仿佛马上就会张口唤她一声“阿愉”。母亲的嗓音和她的一样都是软软糯糯的,叫在人的耳边,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
洛安注意到她眼中的迷离,知晓她把自己困在了囹圄之中,即使十二年过去,仍然不肯逃脱。他想伸手去拉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去拉,沉吟了半晌,就只说出一句,“阿愉,你还在怪爹爹是吗?”怪他没有照顾好她的母亲和弟弟。
她面无表情地摇首,眸中有看不清的波涛巨浪正在翻涌,声音则是格外的冷,“不,我从来都明白阿娘的死怪不得任何人。但是阿娘死了,总要有人为她的死负责,不仅是曾经答应要好好照顾她却没有做到的阿爹,还有软弱无能、亲眼看着她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的我,甚至是当初袖手旁观、像个懦夫一样跑开的伯玉哥哥……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为阿娘的死负责。”
怎么负责呢?大概就是由她永恒地疏远避忌,让他们始终无法忘怀,她的阿娘是怎么死的。
那天的荆州营寨残霞将天地染成猩红的一色,挥舞的刀枪剑戟,四散的痛苦哀嚎,如若地底最深层的炼狱。她那可怜无辜的阿娘被五六个兵士轮番按压在身下,撕扯开衣衫,极尽羞辱和折磨,直至死前,阿娘都在盯着躲藏在衣柜里的她,让她不要出来,不要发声……
她忍住了,忍到忍无可忍,冲出去用稚嫩的手脚去击打厚重的盔甲,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被畜生都不如的其他士兵拖入墙角,若非她阿爹回援救助及时,她大概也已经死了,或者更加屈辱地活着。
那个时候,她才七岁。
七岁的孩童一夜之间长大,患上了疯病,而后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双十年华。她的存在,不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统一天下有多么的不容易,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又有多少人因为战乱的创伤再也无法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她作为丞相之女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的平民百姓?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脸面去过更好的生活。回忆完这些,她的胸口开始不停地起伏,呼吸也变得局促,明明还是阳春的天气,身上的汗珠像是在夏日里一样疯狂地往外冒着。她有预感,再这么下去,多半是要犯病了,于是坚决地对洛安说道:“阿爹,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先休息,你请回吧。”
话罢,又叫了烟渺一声,“来人,送洛丞相出去。”
洛安看着她尚还有些迟疑,但是心里始终记得,远在溧阳家乡的老母对自己的叮嘱,洛静婉的这个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操之过急,只要洛静婉还想活着,慢慢地总有机会把她治好。
故而他也没多作停留,依旧坚持地说了句“过些时日,阿爹再来看你”,便转身离开了。
离开之后,郑瑶欢站在宁园门外等他。端庄大方又体贴入微的发妻总是能在他心情不快的时候给他些许安慰。或许他当初娶郑瑶欢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但是十二年的朝夕相处,郑瑶欢又有着足以与他相配的才学见识,他很难坐怀不乱。尤其是他的品性,既然决定了要娶谁,就要好好对待谁。
洛安搂了搂郑瑶欢,尽量维持温和地笑着与她说话,“怎么不进去?”
郑瑶欢摇了摇头,清秀的黛眉微微地拧紧,“她大概也不太想看到我。虽然我没有愧对她什么,但她是你的女儿,我理所应当看在你的面子上多迁就她。我来,只是担心你,以及有件事拿不定主意。”
“什么事?”
“宋大将军府上的公子宋恭刚刚递了名帖,说是明日想来拜见静婉。我也知道一些静婉和那位宋公子的过往,不确定静婉想不想见他。”
明面上,肯定是不想见的,但是保不齐洛静婉积怨多年想打他一顿呢。
洛安笑容惆怅,“孩子长大了,这种事情还是让她自己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