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红色年代:失落的库玛尔卡赫
我抹去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液,摊开手掌盯着那一小团血污,它们顺着我的掌纹缓缓流淌,像在浸染一幅线条粗糙的画布。我凄然地笑了,咳嗽了两声,淡淡地回答他:“我来过这座森林吧,阿姆就是死在这的,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记起更多吗,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我只能看到在森林里我们经历的屠戮,除此之外,我记得的东西都只是分散的碎片。”
“我果然属于这里啊。”
卡西姆终于转头看向我了,他透露出来的面部表情看上去很难过,他不希望我记起这些,但我们都无法真正逃避过去。“我们会走出去的,其实我现在带你走的这条路是我计划过的,避开了当时发生事情的现场。这座森林很大,你没看到太多动物是因为祂们走后放火烧了这里,树木在残骸上生长,模样自然不会多好看。只是心理作用,普拉提,”他以一种柔和的口吻规劝我,“只是心理作用而已,别放任自己沉溺进去,我保证我们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做不到信任他的话,我跪地上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土壤的异常,埋藏在稀疏的荒草下,紧致的泥土是暗红偏黑的颜色,是被无数鲜血长时间浸泡后的粘稠质地,我指尖的污垢散发着淡薄的腥味,这里同样死过人,我回忆的画面实际上并不完整,一味闪现的只是印象最深刻的部分。我猜测有人在一切发生过后再度回到了这,清扫了场地,但是一些非人力可改变的印迹却是他怎么擦拭都没法抹去的。
他在骗我,打量着他的侧脸,我似乎已经猜到了打扫这些地方的人是谁,但我想象不出他是从哪获得的勇气,能直接面对满地的尸骸,将它们一具具搬运装载,当我在土坡上睁眼时,那些尸体分明就躺在我周围,和我一起被人们发现。
森林的道路崎岖不平,我们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时思维混乱的我完全察觉不到时间流逝,木棉树在我眼里与弯曲的幻象无异,我只有一种被空虚慢慢啃食的感觉,脑海里不断浮现的过去在令我痛苦的同时,也给予我仿佛还活着的生命力,据卡西姆后来不情愿的披露,我一路上都在喃喃自语着他难以解读的呓语,假设我还清醒,我或许会有几分警惕管制自己不说胡话,遗憾的是,我甚至注意不到我身畔还存在着一位能读懂我语言的同伴。
“你看到了什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提起的事情,我铭记于心的总是充斥暴力的负面情绪,这次新多出的记忆亦是如此——我看见我和阿姆被什么东西追赶,他躲在角落用两手捂着耳朵,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我护在他前面,竭力压制粗重的喘息欲望,看来我们刚刚狂奔了一阵。
接着就是年幼的阿姆在被看不清脸的人拽着殴打,他的头发乱糟糟地挡住眼睛,一只手以防守的姿势举起,横挡在胸前,像在护住一个极为珍贵的事物。他的力量太弱小了,无法反抗,只能一声不吭地挨揍。我的视角延伸过去,瞧见他宝贝护着的是一条项链——细长的绳子串起的一颗白色小珠子,普普通通。
剧烈的疼痛在我的大脑内震荡,像是被一把锤子沿眼窝凿开,痛楚使我的幻觉越来越扭曲,有那么一霎,我重新落到了现实,脚踩着森林的土地,蜿蜒的林中小路正处于向下的陡峭坡度,卡西姆扶着我绕过一个又一个转弯。
很快,景象和痛苦都消散了,我发现我坐在石灰混凝土制成的台阶上,阿姆靠在我身边,正乖巧地把梳子递给我,拂晓的阳光在他指尖跳跃。
很快,景象和痛苦都消散了,我发现我坐在石灰混凝土制成的台阶上,阿姆靠在我身边,正乖巧地把梳子递给我,拂晓的阳光在他指尖跳跃。
我听见自己笑着问他:“从昨天就开始下雨,现在,雨停了,我待会去给你做玉米饼怎么样?”
他回以浅浅的微笑,我将他柔顺的长发编成辫子,最前面的一部分扎束成为绉缩隆起的一小团,缠在头顶,长长的马尾辫则松散地系了一个结,在他后背蜿蜒。在他四五岁的时期,我代替母亲给他的头发戴上了白色的小珠子,青春期仪式到来前都是不能取下的,那颗珠子如今还在他的头上闪烁,我暗自决定等仪式结束后,把珠子用细绳串起来做成项链,作为他成长的纪念。
时间如发了疯般转得飞快,我看见阿姆奔跑的身影出现在我熟悉的街道,是冷湖小镇啊。白色的珠子滚呀滚,在晦暗的夜幕里沾满尘埃,它不停地向前滚动,直到一只皮鞋拦住了它的道路。
阿姆小小的影子被路灯昏黄的灯光无限拉长,但皮鞋的主人比他高大太多,只是稍稍移动侧身就将他全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了。荒原上的夜晚,除了游荡在杂货铺附近的流浪汉,就是脚步匆匆急于回家的工人,我想不出会有什么人物穿着皮鞋拦截欺辱一个孩子。
原本吹拂脸颊的微风也停下了,我看见我小小的弟弟扬起他稚嫩的面庞,冲那人请求着什么,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从他一张一合的口型中我能读懂他的急切。深沉可怖的黑夜吞噬了城镇里最后一声喇叭,几户人家大敞的门扉也渐渐闭拢,只剩下五号礼堂微弱的光芒在远方闪耀,这样的傍晚时分,阿姆急着拿到珠子回家找我,我已经在家中等待他多时了。
“对,对不起,可不可以,把这个珠子给我,这是阿喀……”阿姆怯怯地看着那人。
他恳求的话语戛然而止,那只一尘不染的皮鞋向前挪动了几寸,精准地踩住了白色珠子,仿佛已经预料到了结果的阿姆双目瞪大,他几乎是惊恐地扑了上去,想要抓住那人的脚腕,推开皮鞋,但他不可能赶得上皮鞋的动作,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圆润光滑的白色小珠子裂开罅隙,像蜘蛛网一样蔓延的裂缝瞬间扩大,珠子变成一地碎屑,静静地躺在皮鞋底部。
阿姆扑倒在地,鼻尖紧贴粗糙的路砖,有泪水从他瞪大的眼睛里流淌出来,而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这一切,这仅仅是段回忆,我没有参与的回忆。
为什么会突然记起这些呢……
没等我稍作思考,一束光芒就直刺我的双眸,我猛地抬头,发觉自己已经走出了森林,站在我身边的卡西姆长舒一口气,微笑着转头注视我。
我们伫立在山峰顶端,俯瞰着下方较低的山峦,在缭绕的云雾里,一座庞大古老的城市向我们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如护城河一般陡峭的深谷将它严实紧密地包围,奇妙的石砌体建筑整齐排列在城市内。站在这个角度,我能一眼看到连通房屋与庭院间的走廊,灰泥土坯搭建成的土丘和稻草制作的屋顶,喧嚣的风吹过时,这些屋顶仿佛彼此相接,金黄璀璨的颜色让我想到田野里拂动的滚滚麦浪。
围绕着二十四个房屋建造的是一些精美的庭院,用于防御的坚固塔楼竖立在壮观的仪式球场中间,人工斧凿出的石头阶梯环绕着塔楼的每一面,但供人攀爬的台阶过于狭窄,塔楼本身又高耸入云,我无法想象居住在这里的人是用如何可怕的毅力爬上去的。
以灰泥为原料雕刻的塑像密集地出现在造型优美的神庙周边,而神庙基本都建立在金字塔平台之上,这座城市的特点就是装饰在巨石建筑表面的灰泥面具,在石柱、楣粱、穹窿上都刻有风格类似的浮雕与象形文字,这是我完全没见过的文化,世界上没有一处的建筑拥有这种粗旷狂野且暗含奇异规律的特点,它的线条一笔一画都足够简洁利落,不留下任何二次加工的可能,这需要工匠手艺的绝对高超,才能对几何图形的把握和拟化精确到令人震撼的地步。
那些独立在公共广场之外的石雕和石柱将这座城市的街道构造得更为错综复杂,还有一条石造的人工水渠以石像的位置为核心点于城市内部迂回盘绕,但这一切却并非混乱到失去秩序,而是自有一种奇特的数字美感。当我再打量细看时,发现支撑王宫庭院的基层石堆被打磨得光滑细腻,同城市边缘的茅草制造的小屋、土丘有明显的区分,而且宫殿四周的石柱接近五米长,皆镌刻着我看不懂的象形文字铭文和神话故事,足以证明人们对于这片区域的尊崇程度。
在神庙旁有一边是巍峨的石墙,宽而厚实,存在很多规整的孔洞,密密麻麻的粗大绳索穿过这些开孔将死去多时的尸体高高悬挂起来,他们苍白的脚尖在风中晃动。这样的墙壁大概一点五米高、两米宽,是与城市里复杂美丽的拱形建筑对立的原始,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供人们瞻仰受害者遭受酷刑后的凄惨模样。
“这座城市的名字是什么?”
“库玛尔卡赫,这座城市由他们最伟大的王,库库玛茨命名。在这里发展出了古玛雅人的第五代,准确来说,是基切人的第五代。墨西哥人管它叫“拥有芦苇田的地方”,乌塔特兰,呵,随他们说去吧,《波波尔乌》已经向我们告知了它真实的名讳。”
那么这就是曾在我的梦境中出现过的城市了。很多年前,危地马拉高地的基切人走过图兰苏伊瓦,向东迁徙来到奇皮夏伯山,在哈卡韦茨繁衍生息,四大始祖的儿子渡过大海又回到太阳诞生的故乡,他们踩着走过水面的石头被称作“石排道”或“碎沙路”。这群迁徙者到处寻找他们新的栖身之所,从奇伊斯马奇到库玛尔卡赫,而最初前往东方拜访故乡的基切人早已在无尽的岁月中死去,他们的后裔于这片土地不断迁徙,从未停歇片刻,正如遥远的过去预言的那般,基切人的先祖在观测永不升起的伊科基赫之星时悲恸地呼喊——“我们是流浪的子民。”
卡西姆指着云雾中的城市,他的眼底有种柔和的激情,此时此刻他的心灵是与我相通的,一种归属感在我们之间寻得共鸣,我看着这宏伟的库玛尔卡赫,热泪盈眶。
“萨克比将库玛尔卡赫的各部分联系在一起,其中的复杂曲折历经了几个世纪的改造,这座城市已经蜕变到了不能再完美的地步了。萨克比是凸起的灰泥路的意思。”他微笑着指给我看,这座城市的现身使我们的心都躁动起来,激烈的渴求在我心底酝酿着,我渴望靠近,渴望了解有关它的所有故事,它令我经受的苦难在价值衡量的天平上寻得了平等,哪怕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从噩梦中挣脱的我暗暗发誓要永久地忘怀它,可当我真正看到它时,我无法自拔地产生了一种归乡者的眷恋,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了,即使是记忆的闪回也无关紧要。
我攥住了卡西姆的手:“它简直像古老的城堡拼接而成的城邦,如此坚固,如此危险,又如此引人向往,一个完全失落的世界,我曾经一定来过这,卡西姆,我属于这!请向我坦白关于它的事情吧,我等待这一刻太久了。”
他紧紧揽着我,我察觉到他在为我的反应欢欣鼓舞,尽管他掩饰得很好。卡西姆把他所有的情绪起伏交付给他恐怖野蛮的面具,来威慑试图接近他的人,但至少在我面前时他的面具丧失了封锁情感的作用,我一直能敏锐地捕捉到他微小的变化,正如他时刻观察我的动静一样,不是互相监视怀疑,而是仅仅出于关怀的善意。
“从1375年到1425年,以及之后延绵至十五世纪晚期的统治,东起萨尔瓦多,西到恰帕斯,整整67358平方公里,”卡西姆低沉的嗓音中有几乎快溢出的骄傲,他靠近了我,快贴到我脸颊,仿佛满腔的激情都要传染到我身上才罢休,但他的面具又遮掩了他的大部分热切,我能瞧见的只有他眼角隐约闪动的泪光,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到现在,我们只剩下了神圣的中心城市,库玛尔卡赫,我们唯一的希望。”
“无止境的内战使我们遗失良多,西班牙人热衷于摧毁我们的文明,为此他们愿意舍尽一切下三滥的手段,我们的族人死于未知的疾病,死于枪支和白人的铁蹄,”我注意到他在说枪这个词的时候,语气颤抖起来,带着对过去深深的畏惧和哀伤,“在基切族群生活的女人被蹂躏,孩子被掳走,我们被迫妻离子散,族人们在世界各地流散,时至今日,大地上已不再出现行走的古玛雅人。普拉提,我花费了很长时间寻找你,却没发现你一直都在这附近徘徊,现在我们回家了,再也不会离开了。”
“我们回家了。”
他抱紧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