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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玉米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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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沿着向下伸展的山坡前行,在草原上的路径走起来总是步伐轻快,离开了那唤醒我痛苦记忆的森林后,又经受了回归的洗礼,我的心情罕见地放松了许多。

    平原上生长着冷杉、松树、云杉和柏树,还有一些我认不出的树木,它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山坡的几个区域。高地的森林并不算多,相比低地肥沃茂密的绿植,基切人是古玛雅人中最追求防守地塞的族系,世世代代都在为无望的绝对庇护所付出汗水。

    尽管还没有接近库玛尔卡赫的领域,我的双眼就已经瞧见了许多散落在道路旁的石雕。灰泥石制成的方形雕塑下半身埋在土里,背后的长石榫向我证明它们原本属于的位置——固定在墙壁或房屋正面的装饰。我注视着它,风化的石像同样怒睁着眼睛注视我,相顾无言,只有无人问津的杂草与花在微风里摇曳。虽然轮廓残破模糊,它曾经可能也是哪个部落诚心祭祀的神明,现在却沦落荒野。我们都是千年前逝去的部分记忆,重新睁眼在崭新陌生的世界艰难求生,到头来还是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就这样彼此静静对视,在面目狰狞粗暴的神像中,我竟无故看出了一丝沉默的悲伤。

    “他们不管吗,”我拉住卡西姆的袖子,声音变得冷酷,他听出了我谴责的意味,却只是苦笑,“这些石雕,我认为城市里应该还有空间可以放置它们吧,好歹也是跟着基切人一起转移的,难道就看着它们悄无声息腐烂?”

    卡西姆转过身握着我的双手,用极为诚恳的姿态说道:“我替他们向你道歉,普拉提。但请原谅他们吧,已经没有时间了,你肯定也发现了城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传出,就像无人居住一般。基切人的未来如即将消失的黄昏,地底的庇护不过是一种违逆时间的强行挽留,族人们无法阻挡死亡,很久没有新生命降临了,这是伊西萨克乌对我们的惩罚,我们违背了祂的意志……”

    即使还存在基切人,却连搬运雕像的人力都没有了吗?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感到很平静,或许我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世上哪有那么美好的事情,死去的文明保留延续,必然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任何命运的馈赠都在天之心-地之心创世前注定了拐弯的节点。

    我表现出的平静仅仅是一种漠然的迟钝,欢乐的情绪转瞬即逝,此刻我已陷入对这座城市沉重的担忧中,但如果不是切实接触到库玛尔卡赫的基切人,我仍旧会保留希望,事情总会有解决方法的。

    远远的,我便瞧见了笼在薄雾里的城镇,阳光在房檐和墙壁表面投射着云层的影子,我们逐渐走近,斜坡组成的茅草尖顶上蓦然飞起一群白额鹦鹉,它们翅膀拍打时“哗啦啦”的声响像有成千上百张金绿色的书页被风翻动。

    游离于城邦外的建筑似乎大多供平民居住,长方形的茅草屋在巷道两侧绵延,涂有泥浆的小树枝或未经加工的石头砌成了房屋的侧墙和铰接端,屋顶上方修建了突出的滴水嘴,我想那是为了起到排水管的作用,让雨水不会穿透茅草。

    起初我们在错综复杂的萨克比里七拐八拐,迷宫似的城市十分广阔,却没有人可以询问方向或是指引道路,从中央广场向四周延伸的街道通向不同的街区,我们正处于拐点的一尊石柱旁,卡西姆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石柱正面雕刻的塑像,像在寻找什么。

    于是我问他:“它讲述的故事有什么来源吗?”

    其实可以很明显看出石柱上展现的场景,那是一个身穿华丽斗篷的统治者,他头饰的框架雕刻成竖瞳长尾的羽蛇,高耸的羽冠镶嵌各种精致的玉石,凉鞋上繁复的刺绣象征了他极高的社会地位,在他的腰间佩戴着一连串战俘头颅,这些面目可憎、充满对死亡恐惧的血腥脸庞向看见这幅画面的行人昭示统治者在战争中的胜利。

    与之相连的画面则更为绮丽古老,描述的故事是一种神话式的原始:两名相貌英俊的猎人埋伏在金匙木茂密的树冠里,他们的美洲豹披肩和皮肤上的斑点互相映衬,金黄色的豹尾垂落于他们后背。在他们前方,一个长有鹦鹉鸟喙的怪物立在枝头啄食饱满的树果,猎人中较年长的一个将吹箭筒瞄准了怪物,朝吹管内呼出一口气,怪物惨叫着摔落到地面,他的下巴被射中了。但很快,下一幕的场景变成了年长的猎人被怪物从肩头狠狠摔打在地上,发狂的怪物凶残地扯断了他的一只手臂。

    “这是乌库伯-卡基什与英雄双生子的战斗,胡纳赫普与希巴兰克想要惩罚作恶自满的七金刚鹦鹉,这位鸟神在前古典晚期与王权的联系最为密切,后世写下的《波波尔乌》中,对他的记载或许从某种方面也是基切人批判性的隐喻。”卡西姆的手指摩擦过浮雕复杂的图纹,他眯着眼笑了一下,笑容带着无奈和忧伤,“你看,胡纳赫普大人的手臂被扯掉了,和希巴兰克比起来,他总是更容易受伤。弟弟被赋予延续的使命,而哥哥为他们二人的勇气付出代价,向来如此。”

    他将目光投注在我身上,黝黑的瞳孔内仿佛盛着一汪沉静的湖水,藏匿在水面的睡莲和水草下的,是几欲窒息的绝望。这样死寂的眼神,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与我听,可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困惑的我。我听不懂他的隐喻,至少那时的我完全无法理解他讲完双生子的故事后注视我的目光具有何等重要的含义,但如今伏在案前尽力回想,妄图把他的心理活动都悉数讲述给读者的我,却能彻彻底底明白他身不由己的苦衷。记忆的涟漪中,他的沉默比吼叫更有力,那简直称得上一场唤醒的呐喊。可惜,当我终于听见的时候,他早已死去多年了。

    我只能想象,想象在我被他的话语搅弄得心绪不宁、烦躁不堪的时刻,他独自许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所有事态的发展趋势在最初我们的重逢就已初露端倪,一路走来,我的变化不过是让他制定的计划更具执行力,他看着我,脑子里却先想好了之后的未来以及结局我们该如何收场,我的茫然是他坚持下去的理由,是致使他死亡的罪魁祸首。

    如果当时我选择欺骗他,能否令他回心转意,我不知道,一惯敏感的我不知为何错过了他眼底难以捉摸的东西。很久以后我才醒悟过来,他不是湖水的源头,正如双生子的故事不是那则预言的源头一般,他只是坠入在阴暗水流下的溺水者,而我没能握住他的手拉他上岸,于是潮水裹挟着他流入阴影,彻底销匿了尘世的种种痕迹,我不得不亲自用我尚且贫瘠的文字去记录这一切。

    但愿能有人看到这一切,让我的努力不至于白费。

    如果当时我选择哄骗他就好了,告诉他我并没有受到惩罚,告诉他放下他的怒火,他一直很听我的话的。

    从椭圆形的草棚房屋里冒出袅袅炊烟,我和卡西姆纷纷讶异地转身看去,一对孪生姐妹走出了茅草屋,站在石阶上揣揣不安地望过来,她们牵着彼此的手,默然不响两地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们。

    两个姑娘都是一袭古玛雅女性平民的常见穿戴——白色的棉质连衣裙,方形的领口有色彩鲜艳的十字绣。她们的容貌也同样具有古玛雅人野性而纯真的气质,那两张美丽清秀的面庞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温暖的铜棕色皮肤长了些可爱俏皮的雀斑,脸颊处泛着高原人种特有的红晕。

    我喜欢她们,她们的样貌给我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就像一个绽放在秋日田野里的微笑。

    “你们就是预言中的那对兄弟吗?我们的领袖库库玛茨通告过,他说会有一对流落地表的兄弟回归他的城市,而你们是我们失散的族人,”孪生姐妹中更大胆的一位走上前轻声问道,她友善的目光在我和卡西姆之间打转,最后停留在我身上,几秒钟后,她的脸色蓦地升起激动的神采,“我在神庙的壁画上见过你!伟大的天之心-地之心啊,你是……”

    她猛然止住话语,像是意识到自己透露了不该说的秘密般捂着嘴。她旁边的姑娘提醒似的拍拍她的肩,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接触到我身畔的位置时,也变得好似被火舌烫着了一样瑟缩,几乎是飞速转移开了视线,这令我心底生出几分怀疑。过了一会,她的嘴角露出犹豫的微笑,鼓足勇气再度看向我,只是这次探究的眼光克制而谨慎,她温柔地说道:“希望我的妹妹没有冒犯到你们,远道而来的访客,请进屋吧!我们的祖母在庭院里用棕榈叶编织草帽,所以今天由我和希普奇制作玉米饼,我想你们一定饿了。”

    我们走进屋内,由十字杆支撑的茅草屋顶房梁上雕刻着怪异扭曲的人脸,在进门的那刻便给我的心灵留下了深刻印象,横木两端则缠绕着巨蛇装饰,蛇首张开大口,吐出细长分叉的舌头。我观察到它的表面覆盖了精美的羽毛,羽蛇,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屋里的四面墙壁绘有艳丽的彩饰,菱形格状的的纹路有秩序地交错,虽然墙体本身是石砌垒成,厚厚的灰泥浆层粉刷得并不均匀,涂抹时的粗长痕迹还残留着一部分,但看出来持家的人已经尽力把它修理成最漂亮温馨的小屋了。

    其次,假设这种教育普世化了,那么无法适应和在这种教育下成功的个体,是否将被完全驱逐出精英阶层?

    第三,驱逐出精英阶层外的普通人是否将成为完全无价值、甚至无事可做的“死机器”?

    最后,如果“死机器”成为一种普遍现状,如何保证底层人民能够安于现状?

    当问完这四个问题后,我们就会发现,如果无法解决这四个问题,当控制论资本主义实现的一刻,赛博朋克世界就将轰然到来。

    当然,换句话说,信息革命思潮的精英理论家们本来要创造的,就是一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赛博朋克世界:一个由跨国公司所组成的精英阶层通过高度发达的信息技术和生物科技所控制和掌握的,底层人民彻底沦为猪狗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你会发现,除了能够成为精英预备役的公司员工,整个社会的主流生产,那些决定生产力进步的事物,和普通人都没什么关系。他们剩下唯一的价值手段,就是出卖自己的肉身,比如在各种夜店和妓院里服务,或者成为雇佣兵和保镖。而那些原本可以成为精英却失败或者主动选择放弃的人,比如v的义体医生和各种黑客朋友,他们只要离开了公司的体制,他们就会发现自己的一身技术除了投身到地下黑道行业之外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整个社会已经被一个完整的精英阶层所统治了,如果不卖身,那么他们的工作就是抢劫、犯罪、从精英手里捞一点油水。因此,信息资本主义前三个问题几乎是无法回答的。然而,他对最后一个问题,即如何安排“死机器”、如何安顿整个赛博朋克世界,有着极其鲜明的答案。

    首先,法兰克福学派就曾指出,充斥着同质化文化符号的大众文化和消费主义是实现控制最好的一条道路。这些文化符号必须足够同质化,同质到你看一个韩团偶像就能猜出剩下的长什么样、听一首流行歌就能猜出一整张cd的内容、看一部电影上半场就知道下半场的结局。因为只有足够同质、才能足够简单,才能为最空虚和疲劳的人口带来最直接的感受。赛博朋克里充斥着数量庞大的、高度重复的、令人感到耳晕目眩的文化符号恰恰是大众文化滥觞作为一种麻醉剂的最好证明。这种文化的泛滥不需要任何的深度,因为他面对的是作为死机器存在的底层人类,他只需要提供最直接、最强烈、不断更新的感官刺激就可以满足他们。

    其次,大众文化必须和消费主义实现合流,这点我们在上一期的【消费资本主义研究】里就已经详细解析过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一看。简而言之,就是大众文化必须消费主义化才能维持源源不断的生机和新鲜感,这种方式具体是通过鲍德里亚所提出的“拟像论”来实现的。而拟像论事实上也正是赛博朋克最直接的理论来源之一。它所指的是人类不再通过文化符号来反映和模拟特定现实,而是通过符号来反应符号,不再去真实中寻找灵感,而是不断在既定的文化符号和形式上为了商业目的机械地生产,成为“同人的同人”,达成一个无限循环,最终塑造出一个没有任何真实内涵、却能在商业上无限增殖的文化符号世界。而这样的世界,恰恰可以满足作为死机器的底层人民的需求。

    第三,大众文化和消费主义必将不断走向极端,因为人类的感官刺激将不断达到阈值。这在赛博朋克世界里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大量毒品和义体的存在。义体是消费主义在拟像之外的另一大极端,它既强调的和拟像论一样的消费的“无限性”,因为你可以无限升级和增殖你的义体;它更强调消费的“冲击性”和“自主性”。在一个真实的荒漠里,在一个你完全无法掌握自己命运、成为猪狗的世界里,你只能通过改进,或者说破坏自己的身体,来获得残存的自主性。也只有这种冲击性,才足够具有魅力。换言之,人类必须内化商品的属性,将外物转化为自己内在的属性,因为他们本身没有任何的价值和功能可言。只有当他们成为了某种物品,或者和物品合而为一,他们才能获得“价值感”。也就是说,在赛博朋克的控制论世界里,底层劳动力是不具备任何价值的,只有商品才具有价值、只有人成为了商品,才具备价值。

    最后,基于义体的“自主性”理念,我们会发现,信息资本主义社会仍然会使用传统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来强调一种普世的、然而却是极端虚假的“自由观念”。这种自由观念在很大程度上与消费相绑定,但更大程度上强调的是“破坏”。于是乎,你能看到,在大量赛博朋克世界观里,主角普遍都是杀人犯,至少也都是犯罪者。为什么?因为如果说义体是对自身身体的破坏,而犯罪则是对社会秩序的破坏。而在一个极度闭塞和不自由社会里,这种破坏是最后的自由。而精英却对这种破坏的自由无所谓,甚至在实力绝对碾压的情况下默许甚至鼓励这种自由的存在。这种破坏的自由,是底层社会唯一保持活力、不至于完全枯竭的唯一可能性。同时,从某种角度而言,鼓吹个人自由、个人奋斗、个体异化的新自由主义思潮,在这里仍然发挥着影响。哪怕黑帮式的斗争本质是一种底层互斗,哪怕黑帮成员将被消耗精力、转移注意力,他们仍然会认为自己在微观的社会结构里仍然有向上攀爬的空间,而无视更底层的社会结构。而那些本身就更有机会的公司员工,则更是拼尽全力的996、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肉体和生命作为内卷上位的筹码,将自己装扮成老板最喜欢的样子,来获得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看到这里,你真的觉得赛博朋克很遥远吗?或者说,你还认为赛博朋克是某种“节点”,而非一个“进程”吗?事实上,如果你能通过控制论资本主义的发展意识到赛博朋克作为一种总体历史进程的真相的话,你会发现——我们早就身处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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