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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红色年代:交叠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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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就算你想要杀人,想要摧毁这副残骸,也没有关系啊,”他的下巴微微抬起,白色的眼珠颤动了一秒,无神地望向天空,在他的双瞳中我只看到了空茫茫的虚无,“如果这是你的意愿的话,那么我会遵循的,阿……普拉提。”

    “只不过会有点遗憾而已,毕竟我还在等待报仇的机会,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让祂付出代价,把属于你的东西吐出来……”

    他微微一笑,笑容极其敷衍,对象却不是站在他面前的我,更像是他向自己施以的嘲讽。

    “我并不在乎”的话语堵塞在我的喉咙里。

    我们沿着石子小路走过浅浅的溪流和草地,在即将进入丛林前,卡西姆停住了脚步,侧过脸忧郁地看着我,仿佛在担心什么。可他还是没有告诉我哪怕一句话,只是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迈进,我们都知道必须经过这座森林才能到达人类居住的城池。

    说是森林,树木遍布山坡却不算密集,但每一株都足够高大古老,向上延伸的枝桠遮蔽了大部分太阳的光芒,因此树林整体给人的感觉都是阴冷潮湿的,深处的黑暗中酝酿着某种邪恶。我不喜欢这些树木,它们的叶子太过尖锐嶙峋,像是乌鸦的羽毛,风吹动的时候会发出骷髅大腿骨碰撞那样的咔咔声。

    我坚定地认为我的反感不是没有踪迹可循的,尽管它从表面上看和所有植被繁茂的森林别无二致,但它总散发着让我不舒服的气息,幽暗、深邃。它的恐怖并非泥土与污渍造就的肮脏,也不具有漆黑夜晚的静谧,硬要形容,用恶魔大张的嘴来解释它更为合适,站在外面看,我只能瞅见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

    其实这还不是令我抗拒的主要原因,真正使我踌躇徘徊的是记忆的熟悉感,这里的一草一木与我亲身经历过的某些场景重合了,可我始终难以记起完整的谜底,只是几道印象深刻的闪回便吓坏了我。怎么会有人把浓密的树荫、鸟虫的窃窃私语、石头上的白色斑点和频频出现在自己噩梦里的血腥画面结合起来?我无法阻止它们将我从当下的时间中抽离。

    疼痛,还是疼痛……

    假如不能承受回忆带来的负担,就用特殊的行为把自己和它们隔绝起来,我试着去咬自己的舌头,咬口腔内侧的软肉,或者用指甲抠抓掌心的皮肤,我的腹部很痒,那条缝合了伤疤裂口的针线在异物感的作祟下给我的行动带去极大困难。

    血液在我体内奔流,我渴望看见一两只逃窜的动物,棉尾兔、蜂鸟或者其他什么都行,只要能转移我注意力,让那双扯拽我灵魂的手暂停动作。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这座森林确实寂静的过分,走在我身旁的卡西姆也不肯再与我交谈,他的缄默令人难以忍受。

    我们的靴子踩踏着树枝和干枯的落叶,原本一切如常,柔软的土壤却在某一刻具备了沼泽般下陷的能力。我猛然睁大了眼睛,仿佛有绞索同时套住了我的脖颈,我开始喘不过气。

    痛苦、悲伤,以及前所未有的恐惧,在濒死前爆发的求生本能将所有软弱无用的情绪转化为愤怒,我诅咒起这个逐渐模糊的世界,甚至忘了我无法再次死亡的事实。

    然后我听到了尖叫。

    这不是幻觉,它无比真切地响彻在我耳畔,尖利得仿佛是在发声者的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嚎叫,而且不止一声,而是此起彼伏地交叠在一起,伫立在我身边的人类随着哀嚎声悉数倒下,速度快到我的大脑都还没反应过来,如果它是真实的,恐怕全部的过程也仅仅是两三秒的事,只不过被我反复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

    从四周丛林中现身的猎食者掀翻了站在原地试图反抗的人们,就像掀翻棋盘上渺小的一个棋子,不费吹灰之力。我绝望而又恐惧,连手里的枪都拿不稳,已经失去作用了,那些我们依赖的、曾以为能抵挡住敌人的武器,在摧枯拉朽的阴影下实在是儿童过家家用的玩具,这压根算不上一场战争,只是单方面的屠杀,祂碾压我们如同压死路边的蚂蚁一般简单。

    阿姆双脚腾空,被抓住后颈拽离地面,缠绕他的绳索将他像提线木偶一样拉动,他的脸朝下耷拉着,失去脊椎支撑的后背柔软地折起,下巴快要垂到脚跟,躺在草地上的我只能瞄见他晃晃悠悠的后脑勺,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玩弄他的尸体究竟有什么乐趣,我不明白。我只觉得从心底冒出来的情感在我僵硬的身躯里蔓延,极度震惊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席卷了我的灵魂,我不明白,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在不断放大——为什么阿姆死了,我还活着。

    时间不会因为他的死亡停止,但后面发生的事情或许永远不会比那一刻更糟,阿姆的离开可能带走了我曾经拥有过的一些东西,对神灵的崇敬也好,对未知的恐惧也好,都被亲眼目睹他死去所引发的怒火吞没了。

    “普拉提?嘿,你还好吗?”

    不,我很不好,我打了个哆嗦,飘荡的思绪重新回归躯体。这样一次闪回的经历不亚于时空穿梭旅行,我满头大汗,耳边尽是吵闹的嗡鸣,视野中的树木出现无数排列整齐的影子,像马路上的车辆似的飞速划过我的眼睛。

    我看见卡西姆投过来的关切目光,看见他捏住我的肩想要拉回我的神志,但事实是,我陷入了更大的恐慌,我照旧能听到萦绕在耳畔的尖叫,其中还多了我低低的啜泣,怯懦得令人生厌。卡西姆的面孔在我眼前凑近,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面具威严精巧,一如既往,可那双眼睛……我的额头留下汗水,为我看到的景象惊慌失措——阿姆糊满血污的脸取代卡西姆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来,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滴滴答答洒到了胸膛上,他死死盯着我,像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双眼却越来越黯淡,最后完全失去了光彩。

    而我,我浑身颤抖,肢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几乎是强迫自己见证这一幕,阿姆正在死去,他的容貌从没有如此陌生过,自我们的肉体共同降生起便互相形成羁绊的心灵感应消失了,他不在这里,我明了这个残酷的道理,他不在这里。

    可是顷刻之间,他倏地抬起胳膊,就那么悄无声息又极其迅速地掐住了我的脖子,这个动作使他的耳朵和眼睛里也开始滑落黏稠的血液,不过他看上去根本不在乎。最初我如同雕塑似的漠然不动,只有惊吓的表情凝固在面庞上,我任凭他把指甲刺进我的皮肉内,在逐渐攀升的窒息中,荒谬感油然而生,他空白一片的眼珠微微向上转动,直勾勾地凝视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容像在戏弄嘲讽一只攥进掌心的老鼠。

    他说:“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吗,哥哥,我又不傻。”

    你不是早就想甩掉我这个脱油瓶了吗?

    你不是早就决定不把真相告诉地质勘测队,决定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吗?

    怎么现在反倒先委屈上了呢?问问自己吧,到底是对逝者的离去悲伤,还是对那些见不得光的小手段造成的后果感到内疚。

    长久以来,我都为自己的的所作所为深陷困境,那些情绪在心底腐烂、变质、发酵,成为冒着泡的泥沼。在那次事件,那件事件后牵引出的一串连一串的并发效应,被影响着无辜丧命的人,在我看来全都必须由我背负,尽管李胜国不止一次劝说我不要把人们送死的可笑行为揽在自己身上,我还是无法放弃这种自我谴责的痛苦。至于我自身的时间,很早以前就停止在阿姆死亡的刹那了,在他瞳孔涣散的瞬间,我的大脑就选择紧紧抓住那一秒,抓住血水从他身体里淌出的时刻,以及后来一系列的悲剧,把我亲手缔造的一幕幕场景放在舌苔上咀嚼反刍,放在胃袋里重复着挖掘消化,这些指控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迁怒,我明白的,这只是我自愿吞下的苦果而已。

    “你,是我的,弟弟,我……本该保护好,你的。”

    “对……不起。”

    他冷冷地看着我,表情古怪,就像在打量一块溃烂的伤疤,思考着如何将破裂流脓的死皮撕掉,让粉嫩的新生肉芽暴露在空气里。

    我眼前阵阵发黑,我快死了。

    有只手蛮横地插进来,坚持地按住阿姆的手腕,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拉开,我一下子松泄了,新鲜的氧气流入肺部。

    我听见卡西姆拍着我的背,慌张无奈地说:“你不要总想着伤害自己啊,刚才你差点把自己掐死!”

    我涨红了脸,两眼噙着泪水,不停搓这手,被心底痛苦的内疚拷问。他打断了我向自己施行惩罚的过程,我却没有丝毫感谢的心情,这样的惩罚措施能让我的内心回归平静,在他阻止了我以后我又再度煎熬起来。

    一定是这座森林的错,我感到糟糕透顶,摇晃的树枝仿佛是涂刷成黑色的鹿角,从我的头脑中伸展开来,刺破骨骼,刺破皮肤。有什么东西压在我头上,呼出森然的寒气,它恐怖的重量使我不堪重负,大脑挤压着,世界都变得天旋地转。

    “咳,咳咳咳……”

    我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枯黄的杂草才没有整个人趴伏下去。草叶尖布满了象征腐烂的黑色斑点,卷曲的叶面好似被火盆细微的灰烬烧焦,呈现出一种荒野般病态而空乏色泽,我努力让自己旋转的视线聚焦在那些令人作呕的圆点上,努力让这些草覆盖我脑海里冒出的画面。

    但是没有任何用处。

    我拼命喘息着,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阴影带来的过剩的想象力,交错的黑色圆斑在我的心理描述中变成了阿姆破开的腹腔,血肉模糊,肠子流了一地,我看到了,是的,那个撕裂的锯齿边缘就是他的伤口,血喷得到处都是。

    这些斑点将我搅得心烦意乱,我闭上眼,感觉有一股热流涌上头顶,直冲脑门,喉咙火辣辣的疼,我无法放松,仿佛正在费劲力气吞咽一颗碎裂的牙齿,不上不下的恶心感卡在食管里,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见草地上多了几滴血迹,还有更多鲜血争先恐后地滑过嘴唇,淅淅沥沥砸在手背上。

    鼻血……但这显然不是上火引起的,疼痛来自神经,我的身体似乎化作了血色的海洋,稍微一点情绪都能激起滔天巨浪、潮汐涨落,可我反倒如负释重了,在卡西姆的眼中,表情歪歪扭扭的我挤出了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微笑,这副模样估计不会太好看,但我知道他能领会我的意思,我的内心在此刻充斥着平静的快乐。

    “我要死了。”我说。

    他狠狠揪着我的衣领,硬生生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的目光暴怒凶戾,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但这也不是表现给我看的,只是出于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无力。我踉踉跄跄地试着走了几步,大地开始不安分地扭曲滚动,这真是叫人烦恼啊!我拿不准主意该把我的靴子放在道路的哪个位置才不至于显得步履跨度太大,如果这里还有旁人目睹我的行为,恐怕会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我活像只在独木桥上犹豫不定的火烈鸟,尽力想要恢复平衡状态,可刚迈出一步,腿就使劲向后蹬,我找不到重心了。

    关键时刻,他搀扶住了我,结实的手臂绕过我的肘弯,架着我朝前慢慢走。我无比感激地瞥了他一眼,试着传递出我的谢意,虽然他高高耸起的肩膀告诉我——他并不想迎接我的眼神。我依旧很感谢他,他没有流露出鄙夷或是惊恐,也没有移开目光,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决定接受我的疯狂情绪的感染,这样也不错,我知道我们之中必须有人保持冷静,稳住事态发展,哪怕事实上他只是在逃避,他看到我的表现,联想到了什么,就像我看见斑点会不自觉让我的痛苦重现一样,他也无法控制自己。

    至少他表现得比我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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