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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红色年代:无法触碰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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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听起来略略有点惊悚是吗

    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我的那次遭遇,每当我回想它,罪恶就会悄然爬上我脊梁。但我仍旧记得……记得缓慢流淌的血液浇湿了土丘上的稀疏植被,记得白昼炽热而空寂的日光直直照射着我的脸庞,记得疼痛像树枝一般在我后背伸延展舒,逐渐包裹住我的世界。

    这一切都模糊得恍若梦境。

    天空似乎盘旋着几道秃鹫的影子。我的血,他们的血,混合在一起洒满了土壤。已经死亡多时的尸体头朝下趴在地上,就位于我脚前几米的距离,胀凸的眼球死死盯住我不放,对死亡深刻的畏惧还停留在他浑浊的眼白表面。

    我听不见我的呼吸了,我知道马上我也要和这些尸体一样逝去。

    “普拉提同志,跑吧,往前跑!我们会注视你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得逞,至少要有人把这里发生的事带出去……”

    突然间,无数声音倒灌入我的耳朵,我的脑海闪过零碎的画面,那是个穿着厚厚皮衣的地质队员,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急切地转向我,枪声与火光在他身后噼里啪啦地燃烧,陡然蹿起数丈高的热浪。他伸出手搭在我肩膀上,喘气声越发粗重,我嗅到了从他身边传来的浓重的血腥味。

    我听见自己在说话,音调激昂,染着一丝哭腔:“这完全是我的错,我不会走的!我会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兴铭哥,我真的很抱歉,我很抱歉。”

    周兴铭,这位独自扛下了所有呼啸而过的子弹的战士,他的双眸让火光照得红亮一片,手掌爱护地拍了拍我的后颈,同往常一样用轻松愉快的口气劝说我,吐露的内容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就去找阿姆,现在就去,我们这儿撑得住,这是命令!”

    我望着他不再参杂个人情感的冷酷目光,牙齿在口腔内打颤。他没有话可说了,只是深深地看着我,放在我肩上的手使劲向后一推,巨大的力量将我甩出火焰奔腾的战场,我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带上心中的愧疚朝树林左边跑去。

    犹如行刑的囚犯勒紧了脖子上的绳索,我在接近窒息的痛楚中清醒。狂风吹进我腹腔里,那只剩下空洞的凹陷,祂享用完我的身体后随意地把我抛弃在了丘顶,甚至不愿意赏赐我一个圆满的终结,我的衰弱的神经承受了无尽的折磨,只因为我根本没力气去自我了解。

    人总是要死的。

    也许这也属于献祭的步骤,我想起族人用剑鱼的骨质突吻或是刀片割破身体的各个部位,对万能的神乞求滋养生命的物品,在来到地面以前我向来是遵循古老的放血仪式,忍耐疼痛是我日常的必修课,什么时候开始遗忘了呢。这大概是一种报复吧,过去永远纠缠不散,它一直在那里,但我却背过了身子选择无视。

    我是如此迟钝的愚者,没预料到背叛过往的报应来得如此迅疾,以至于它降临时牵连了我所珍惜的事物,我建立的羁绊随着一条条死在幻梦与现实交界之间的生命散作云烟。

    “就只有一个了。”

    记忆里,有人在嘶吼。

    “就只有一个了……给我留下最后一个吧!!阿姆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事,我们都是来自地底的啊,至少别碰他,求你了,求求你了!库库尔坎……不要……不要,不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抽搐着,被人居高临下按在地上,双手交叉,胳膊反剪扭在身后。脸上裂开的伤疤紧贴着潮湿松软的泥土,森林里那种独特的阴冷芳香充盈鼻腔,鲜血滋养出来的肥厚花瓣在眼前绽放,糜烂的色彩令我一阵眩晕。

    我看不清又是谁倒下了,只是用眼珠目然地瞪视慢慢晕染开的血泊。

    大多数电影书籍记载的屠杀,在人们死亡后,空气似乎也会变得无比寂静。事实上,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一切如常,无论是鸟鸣虫叫,还是凶手歇斯底里的大笑,它们都如此刺眼地存在着,一下一下敲打我冰冷麻木的心。恨意涌上来,尖锐而疯狂的笑声堵在嗓子里,张嘴时倾泻出的只剩嘶哑的呛咳。

    没有人活该遭受这样的对待,我想。我所见证的最后一幕,就是耳畔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一双凉鞋出现在我趴伏的视野内,那光滑的脚背上系了条编织华丽的蝴蝶绳结,绑住干鹿皮的绳子穿过第一根和第二根脚趾,精致的刺绣和绳结挂在脚后跟上,伴随敏捷悠然的步履前后甩动。凉鞋的主人跳跃到我身边,祂轻盈的身姿显现出一种非人的力量掌控感,尤其在我奄奄一息,而他的手则拖拽着一具破布娃娃般残缺的尸体的条件下,这种举动展现出的残暴的愉悦让我全身血液逆流,世界雾化成愤怒的猩红色。

    那双凉鞋在我的面前站住了。

    我沾满血污的手颤颤巍巍地去碰他的绳结,眼睛却死死盯着他手里抓握的残肢,肢体连接的另一端,赫然是阿姆彻底失去生气的灰白面庞。

    “布鲁克,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那双凉鞋在我的面前站住了。

    我沾满血污的手颤颤巍巍地去碰他的绳结,眼睛却死死盯着他手里抓握的残肢,肢体连接的另一端,是阿姆彻底失去生气的灰白面庞:“布鲁克,为什么……”

    轻柔的嗓音像滑过丝绸的指尖,祂饶有兴致地笑着,淡淡说道:“他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最初他自愿献上了他的心脏作为我的祭品换取更多的力量,好像是……为了保护你?果然无法理解人的思维啊,这种愚蠢的动机实在令我费解。但是你看,他的死亡,他的灵魂,那一霎那迸发出的光辉多么美丽迷人,这已经足够了。为什么不笑一笑呢,灾厄屠戮不正是你们人类喜好的结局吗?”

    在我恍惚的意识中,祂脚踝处缠绕的粗黑线条和原点逐渐扭曲,后面的事情模模糊糊四散成了晶亮的碎片。

    碎片在脑海中一点点聚拢,我缓缓睁开眼。还在不断滴水的洞穴泛起潮湿的白雾,我的面前出现一道隐隐绰绰的身影,熟悉的姿态使我控制不住想要伸手。指尖穿梭过朦胧的薄雾时,湿润的水汽凝结在指腹上,冰凉的寒意袭来,我打了个哆嗦,再回过神,云烟消散,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渐渐漫过膝盖的水潭。

    洞内攀附岩壁的钟乳石像蝙蝠的尖牙,泥浆是它们流淌的口涎,怪诞原始的痕迹遍布一切可以作画的区域,我分不清那是壁画还是随意的涂抹。顺着陡峭的坡度朝下,出口处的道路呈45度斜角,看来未知的暗河在经年累月的沉淀中已经吞噬了与之相接的通道。

    我的下半身不得不全部浸泡在污水里,寒冷和恐惧叫我浑身发抖。

    越涨越高的水位意味着我必须潜水,或者赶紧调头返回,我并不想就此放弃,但却由于不知晓水究竟漫到了何种程度而暗暗忧心。我对这个洞穴不算了解,可根据给出的路线图来看,我实际上没有抵达到勘测队当初探索完的地方,这样就折返未免有些前功尽弃。

    “你看到的不是你以为的,”卡西姆站在我身边,探照灯照亮了前方汹涌的水流,他的状态是超乎寻常的冷静,超然得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而非与我一同面对危险的普通人,“这水只是障眼法,它遮盖了深处真正重要的东西。这里的出口分别存在两条岔路,你抓住我的手腕,我带你游出去,请相信我,普拉提,千万不要松手。”

    他扭过头,离得近的时候我总能在他面具的缝隙内搜寻到预料之外的细节,例如此刻浮现在他嘴角的微笑。他在试图安抚我,就像我即将在扑面而来的河水中心理崩溃似的。出于我不能想象的原因,他在享受能搀扶我带领我的机会,并为自己的举动感到自豪,一种廉价的胜负欲,我在心底评价道。我很想告诉他我不需要,我的所有情绪只是躯体表面的张力反应,其实它们无法在我内心荡漾丝毫涟漪,这会显得他的努力很可笑。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神秘的神情在我眼里始终有种笨拙的可爱,像个得意洋洋找长者邀功的孩子,我自然而然就心软了。于是最后我依旧没说口,仅仅是点了点头:“好。”

    庞大的黑色影子在隧道拱起的墙壁上一闪而逝,卡西姆好似压根没瞥见般整理着胸式安全带,把尼龙扁绳串起的丝扣铁锁解开,然后低下头,捧起我的腕骨将绳子一端细细缠绕。

    我按住他的手背,警惕地竖起耳朵聆听:“我们见到的那位,胡纳赫普,祂在看着我们吗?”

    “别紧张,祂要给你一个礼物。”卡西姆勾起唇,挣脱我幅度松垮的按压,继续用手梳理手腕上的细绳,他看起来对局面的掌控充满十足的信心,我可真真讨厌极了他知晓一切却什么也不愿说的模样,我明白,他纯粹是在耍我玩,这个混蛋,他就喜欢看我手足无措,惊恐求助。

    我抬起头,目光沿巨石岩脊向上伸展,墙壁上倒映着那如山影般庞杂而昏暗的东西,它再度摇晃了一下,探照灯光射在泥浆表面的阴影被它纷乱重叠的痕迹所掩盖,它的存在确实是真实的,并非我眼花闹出的笑话。

    “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的响动清晰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粘稠的水声在我心中形成越来越强烈的厌恶与愤怒,我几乎想要骂上几句脏话了,危险来临之际,最可怕的永远不是它全面到来的时刻,而是它降下前那半遮不遮的帷幕。

    求生欲和恐惧在我脑袋里拉扯,理智的弦紧紧绷着,我想垂落视线,却又收回不了好奇心的驱使。

    我的目光持续向上突破,直到探照灯的性能再也支撑不住那么遥远的距离。高悬的穹顶仍是无法被点亮的漆黑,宛如几万亿光年外死寂的行星残骸,偶然掉落在地球的一个角落,接着融入了这座洞穴的天花板,出现在我的双眼之中。

    像阿姆的眼睛……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来,阿姆沉寂的眼眸像恒古不变的伤疤烙印在我心底,我凝视眼前这座宏伟的穹顶,恍若在凝视他空白的瞳孔,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高不可攀的绝对距离,亦是死者与生者永不相见、永不弥合的哀伤。我甚至遗忘了他的名字,只不过隐约记得阿姆是亲昵的人喊他的称呼。

    我可爱的弟弟,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生命吐露出阿姆的音节时,他都会乖巧地回头,仿佛在等人走过去牵他柔软的手,但他死了,他明朗璀璨的笑容泯灭了,保留在他躯壳上唯一静止的事物便是他的眼珠,那里依然残余着他对拥抱世界的渴望。

    我无声地开口。

    “你还有话对我说吧,阿姆。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警告过你,警告过你!祂们早已被污染了,贪婪是没有止境的……”

    “我只想让一切倒退至原点,我们站在草地里,草尖扫过光洁裸露的膝盖。可即使为你哭泣,也回不到过去了。”

    “对我说话吧,说点什么啊!我真的,我真的……”

    阿姆幼小的身影在我合眼后的黑暗中现身,默默伫立着。幻觉里的他像一台老式留声机,那种不真实的错觉攻击着我,令我绝望到了极点。

    在我记忆的终幕,他的头颅始终朝向左方耷拉着,脖颈再也维持不住脑袋的重量。他的双目黯淡无神,整具身体柔软到仿佛没有骨骼,面团一样自然蜷缩成小团,由布鲁克提拉着前行,简直就和可以折叠的行李箱没有区别。

    他看起来就像个死人,同这世上所有死人相似的苍白。前一秒他还在拉着我的手指讨要糖果,在摆弄他那滑稽的小帽子,在甜甜地叫我阿喀,后一秒他就成了与别人并无二致的尸体,狼狈地死去,胸口还破了个大洞,鲜血淋漓,浇湿了草地。

    这样无法忘怀的画面,映入眼帘的刹那,我的血液几乎都在血管里冻结,躯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眼泪成了最理所当然的事情。后来每每回忆梦见他,我愈是用尽毕生力气想要奔到他身边,他瘫倒在地面的尸体就离我愈远。

    黑暗中的大地在隆隆起伏,他蓦然转身望向我,在我泪水淌出的瞬间,他的嘴边露出一个小小的,安慰似的微笑。

    那是不能用言语概括的笑容,下垂的眼角似乎都在诉说着他的歉意与无奈,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快要飞出胸膛般拼命跃动,夺眶而出的眼泪流满了脸颊,我跑得那样快速,那样迅疾,像头发狂的白尾鹿,但我照旧追不上他,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双眼充满了善意,表情多了丝我看不透的释然、眷恋……他的神秘是死人独有的捉摸不定,隔开我和他的到底是什么?

    滚动的大地在他的脚后跟崩裂,他的微笑连同代表他的幽灵幻觉一起消隐不见,我拥抱着一簇空气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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