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红色年代:鱼鳃
“滴答……”
巨大的瞳仁缓缓向四面发散,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穹顶上的眼睛中流淌出来,冷不防砸在我仰起的额头上,我打了个哆嗦,被那冰凉的液体激得眼睑颤动。
野兽的影子沉静地蛰伏在黑暗里,停止了摇晃,但眼睛还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后知后觉似地抬手擦拭前额,留在手指表面的粘稠质地,比起眼泪倒更像是腐烂植物根茎挤出的脓水,放到鼻尖嗅闻,我才恍然大悟——那是一滴腐败发臭的血珠,混杂着细小的稠密块状物和淡黄色的透明液体,明显是放置很久了。
它降落在额头的刹那,有种诡异的寒冷,仿佛尖锐的冰棱刺进我的皮肤,凿出一个微小的孔洞,而在指腹慢慢滑落的时候,它又像火焰般带来隐隐的灼痛。挥之不去的是鼻尖萦绕的腐朽气息,浓郁得令我恶心。
我逐渐移开投注在穹顶的视线,转向正笑盈盈观察我反应的卡西姆,他甚至恶劣的给缠在我手腕的安全绳打了个蝴蝶结,就差把看好戏的样子摆在脸上了。
我说:“这就是你口中的礼物?”
“难道不算吗?它留在你身上的气味会朝地底的居民证明你也来自于这,地底的人们向来不欢迎外来者,这种印记将庇护你,普拉提。”
“地底有人?”我意识到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以他之前说话的口气,他和这个洞穴必然有过很深的联系,有可能他就是居住在地底深处的那群人之一。无论是可怖的、被他称为胡纳赫普的存在,还是地底有类人生命繁衍,都没有在我内心产生任何惊异,我竟然若无其事地接受了,似乎生来就知道这个惊人的秘密般平静。
我,也曾来自地底?
“其实在古老的过去,他们也曾活跃于地面的中美洲一带,在那发展出极灿烂的文明和底蕴悠久的传说,危地马拉、坎佩切州、塔瓦斯科州……在热带雨林衰败的城市遗骸,在那些默然不语的神庙废墟中,你还能找到他们存在的痕迹,运气好点,连他们匆忙迁徙至地底的通道也能发现。但你知道,他们非常不喜欢与地面的人类打交道,尤其是在经受过西班牙人残暴的侵略,接二连三的书籍焚烧后,基督教天主教的修士照样如蝗虫吞食着祖辈流传的思想,不堪其扰的他们只好回归地底的怀抱。”
“可他们并没有抹去这世上所有留存的痕迹,我们还以为他们已经灭绝了……我的意思是,现在还中美洲繁衍生息的种族想必算不上真正的地底人了,文明已经完全断绝,我们难以寻找到他们的踪迹,没想到他们会出现在这……这有点超出我认知了,我以为他们至少会在西半球活动。”
我大抵能猜到是哪个文明了,说是超出认知,但我表现出的神情依旧是镇定冷静的,用着学者的探知语气,他貌似也对我的反应见怪不怪,我们两人间达成了奇妙的平衡,就像在参演一场排练好的话剧。
卡西姆凝望着我,想必他也从我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些冷漠而迷惘的东西,他微笑起来,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双眸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谁知道呢,假如地底是连通的,那么从西半球飞到这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更何况冷湖是特殊的土地,地下世界都在觊觎这里,根据古老的预言,强大的眷者将于此地诞生……唔,用旁观者的口气讲述真是别扭,明明我……也是其中一员。”
他故弄玄虚的口吻有几分可信度暂且不说,我这下已经能确定他就是来自地底了。过去的我是以怎样的身份和地底牵扯在一块的?我的推测再大胆也具有了一定程度的真实性,仿佛顺着这条线索就能顺其自然解开所有谜题。
“是的。”
他像是看透了我心中所想,停留在手腕处的触摸由下往上延伸,紧紧按住我的肩膀,我因他肆意的举动而受惊,猛地低下头,微微放空的思绪瞬间聚焦在他大睁的眼眸中,他正高仰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我,努力寻找着什么他渴求的秘密,可我对此一无所知。
“你也是,普拉提。不要否认,你为回到这而欣喜,你的心脏跳得如此激烈,不仅是由于恐惧,没有人能逃脱它的召唤,所有被各自利益驱使着来到冷湖的人,最终都会成为冷湖的养料,我本来有机会可以离开的,但是你看,我还是回来了,我们都回来了,这是注定的命运。”
出于疯狂还是出于庆幸能多拉一人下水呢,我不得而知,我只是完全相信,他真的可以做出带领我踏入地狱的疯狂之事,正如他自己所说,一无所有的人不在乎任何东西。
他替我整理好衣服的褶皱,确认绳子的松紧,然后转身向水流走去,上涨的水位一点点没过他的下巴、后脑勺,直到他被湍急的河水整个吞噬。他消失后,本就空旷的洞穴对我而言变得更加陌生,我没有来的有些心慌,水流震颤形成的响声汇集成千万句窃窃私语,在我耳畔流淌。
突然,我的手腕让一股力量牵扯了一下,喧嚣的耳语沉寂便归于沉寂,也许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这股力量代表的含义中了——卡西姆在催促我赶紧跟上,水流里没有阻碍他的危险。我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水质很浑浊,可见度十分低弱,不断有泥土、石子的碎屑从我眼前漂过,像细小的鱼组成的鱼群,纷杂到有点扰乱我的视线。
奇怪的是,原本消散的低语再度回响起来,怪异的熟悉感令我心惊,它听着不像是风、鸟或是蛇制造的噪音,而是真正属于人类的语言,只是叫汹涌的浪潮稀释成缄默的只言片语。硬要详细描述的话,它就像有人在……唱歌?低哑的不成调的曲子,被轻轻哼唱,如果不是我能听出它的来源方向,我甚至会分不清它是产生于水中还是产生于我脑海的幻觉。
“告诉博远……”
“告诉博远,我会坚持下去的。告诉他,我爱他。”
砂岩构造的隧道狭小迂回,我弯折的膝盖总会时不时撞到河床底部的暗礁,四面低矮逼仄,也很难舒展身体向前游,如果没有水流推动,这段路程我得靠着河床慢慢爬行才能通过。低语声在难熬的过程中反而是某种甜味剂,给予我前进的动力,似乎停下就意味着被未知的恐惧扼住咽喉,我必须快点逃离。
从模糊的调子化为吐词清晰的语句,我逐渐判断出那是个女人发出的声音,来源就在河水的深处,这个结果诡异到了极点——首先,人不可能生活在水下,其次,我不认为还有人存在于这片通道,我们下来时可没有人跟上来。
她说话的语气也很是古怪,语句中夹杂着求助似的焦急喘息,好像在托付遗言,又像人临死前被幻象蛊惑,凭本能记忆吐露出破碎的声音。
微弱的光线在河流尽头的岩石缝隙里闪耀,我看见远处卡西姆摆动的双腿停住了,他缓缓蹲下来,拽了拽他手腕上的绳子示意我。我于是加速前进,学着鱼游动的身姿摇摆身体,拼命往前拱,缠绕的安全绳紧紧地勒住了我的胸口,我几乎要憋不住呼吸了,混沌的神志全靠记忆累积的经验提醒,勉强支撑着向正确方向前行。
我用手按着河床坚硬的石块,以此作基石把自己朝前推,经过隆起的岩石后,我尽量放平身躯,贴着道路起伏的弧度来游动,伸展的坡度散发出越来越耀眼、越来越炫目的光亮,那简直像一片滚动的金色云海,从地心深处漫溢,覆盖了视野里所有阴暗的角落。
卡西姆半蹲在光芒的源头,他的脸被掠过的树叶残枝挡住,我看不清他的面具,包括他面具下的因兴奋而熠熠生辉的眼眸。但现在我能理解光芒从何而来了,它们是探照灯在河床底部的晶体上折射出的光辉,这些石膏结晶尖锐且锋利,密密麻麻生长在岩石构成的巨大空洞里,像梦境的怪物张开的牙齿,绚烂的色彩下是掩饰不住的危险性。
我的心脏重重地跳动,要喘不上气了,我想,这已经到了我憋气的极限。水晶剔透的光泽夺目迷人,但我只觉得头昏眼花,张开嘴吞进肚子里的只有肮脏的污水,周遭是不透光的岩壁,没有一处通向流淌氧气的蓝天。我开始后悔,怀疑自己相信卡西姆大胆妄为的尝试是否是个致命的错误,这错误的代价应该就是我的生命了。
一只手慢慢把牵系着我的绳索收拢到身边,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卡西姆渐渐靠拢的脸,看到他嘴角露出的笑。从见面以来他一直都是那样爱笑,但我很少在他的笑容里品出愉快的含义,反倒是辛辣的嘲讽、悲伤居多,他佩戴的面具不止是他脸上的这个,还有他的笑容——这也许是他的另一种伪装。
”你应该多信任我一些的,普拉提。”他的嘴边冒出一串气泡,手指抚摸过我的额头,那里还有被他称之为礼物的印记。
清新的空气重新流入我的肺部,整件事就发生在一霎间,他手掌的温度好似还残留在我的额头,那块皮肤出现割裂似的剧痛。我隐隐能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个不起眼的标记这么珍重了,这确实是个礼物,它竟然能让我在水中呼吸……
我抬手揉了揉额头,惊悚地发现那里出现三道整齐的缝隙,切割的皮肤像鱼鳃随着呼吸的起伏一张一合,我甚至摸到了薄膜表面的丝状血管,那是鳃瓣上平行排列的黏膜褶,湿漉漉黏糊糊的触感让我在冰凉的水流里彻底慌了神。这种鱼类用来溶解水中氧气的器官怎么会凭空出现在我身上,只能是卡西姆对我做了手脚。
我愤怒地看向他,指着自己的额头吐出一串泡泡,这场面十分滑稽,卡西姆弓着腰坐在水晶坑洞边缘,双手撑着岩壁上蔓延的紫色晶柱,他冷漠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犹如全然不知自己酿下多大错误的孩童,一派天真无邪的残忍。有那么一瞬间,看见他不耐烦地斜睨着我,我忍不住想要扑上去掐住他的喉咙让他解释清楚,我压根不想变成怪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寻找我生而为人的证明,我的来处,他不声不响就摧毁了这一切。
“你至少该对我说一声!”我对他做口型。
他耸了耸肩,顺从地由着我摇晃他的身体:“为了让你不至于被溺死,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也有,你瞧,”他揭下上半张面具,指向自己的头顶,我不出意外看到了和我预想的一样的器官,那像鱼鳃般合拢又张开的嘴,诡异得仿佛生来就是他躯体的一部分,“只是个小手术,可以摘下的,不要担心,这不会改变你什么。”
“手术?”我搞不懂他的意思,这种技术看起来几乎就等于那个年代有人吹牛说要登上月球,远非人力能想象的,倒不如说是魔法什么的。
“一种技术,”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下巴慵懒地垫在一只胳膊上,像是他的所作所为仅仅是件再微小不过的事,仅供用来做闲暇时刻的谈资,连多说两句都是浪费时间,“这在地下世界很常见,我们诞生于原处之海,拥有它是进化的结果,但基于我们现在的研究能力,摘取它也是轻松的。如果你不喜欢,上岸了我就帮你取掉。”
我哑口无言,他的态度告诉我他不是想愚弄我,而是这确实在他看来无比平常,是我的眼界太狭隘了,我原以为地面的人体研究发展是要远胜于地底的,却忽视了所谓神明都还在延续的古老种族底蕴该有多丰厚,他们的社会结构或许也与人类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