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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赶来交任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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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意:下文全部都是为了赶在八号之前凑齐二十万字倒腾出来的废文,和本书没有任何关系(ai续写),以后会把这两章替换掉、勿要再往下看

    多孩子气的话语,帕特里克直呼其名的行为让李愣了一下,有点想笑。或许乔的死亡对这孩子的刺激有点大,才会担心他,只是因为乔离世的过激反应,他想。

    李稍稍放心了些,帕特里克还是那个帕特里克。

    于是李靠着帕特里克坐下来,蹙眉看着他:“我不可能留下,你知道的,小帕。”

    他又摆出谈心的架子,像对待一个任性的、索要不属于自己糖果的小孩,只好耐心的,带着叔叔的威严与长辈的理解把事实说出来。

    怎么控制情绪、经历伤痛,我是过来人——李试着使帕特里克明白这个道理。

    他让自己忘了话的后半段,也避开了帕特里克最重要的问题。潜意识的,李不愿去深想帕特里克的意思,他拒绝面对背后的答案,即使聪明的帕特里克已经察觉到了原因。

    “你是个混蛋。”帕特里克把每个单词都说得非常清晰,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李,那种陌生感又席卷而来,李不知道他的愤懑来自何处。

    在李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帕特里克给了他见面以来第一个拥抱,他搂着他的脖子,紧紧用力地贴着他,李嗅到了他身上散发的味道,那种快成年的青少年特有的甜味,像发胶一样,混合着住在“海边的曼彻斯特”的人挥之不去的森冷。

    在这个拥抱里,帕特里克突然发觉自己无法去恨李,尽管李那样深刻地伤害了他,用帕特里克最痛苦的方式把自己永远烙印进了回忆中,以至于到现在帕特里克只是默念他的名字心底就会泛起沉闷的钝痛。

    可他拥抱着他,感受他的胸膛跳动的心脏,感受他柔软的躯体,那种叫人留恋的温热,李真实的存在着,这给帕特里克带去了无限的慰藉。

    他只要这个。

    只是看着他,帕特里克的心就忍不住隐隐作痛,他控制不了,对于失而复得的东西,没有人不会欣喜若狂,帕特里克太害怕了,他太爱他了,他只有他了。那样奇异的想要去爱一个人的冲动,是浑浑噩噩了那么多年以来从未体验过的,他近乎要融化在李的体温里。

    “你是个混蛋,”帕特里克小声嘟囔着,他或许流泪了,或许没有,无所谓,“我爱你,叔叔。”

    波士顿 查尔斯镇

    早上六点,李慢腾腾地起床喝完了昨晚剩下的啤酒,金黄的液体在寒冷的天气几乎要凝固了。他套上门房的工作服和冬装夹克,手插在兜里,开始他寻常无聊的一天工作。

    这份工作是他两年前得到的,照管两栋楼——相当于门卫兼杂工,李其实不在乎自己那点可怜的薪水,尽管他什么都会做,铲雪、换灯泡、清理垃圾、修理漏水的马桶,一个人可以顶好多杂工。

    他绕着停车场走了一圈,检查有没有人擅闯业主的车库,然后把街道旁散落的塑料袋扔进垃圾箱里。

    猫咪蹲在小公寓楼前的雪地上,甩了甩尾巴,它是那么悠闲自得,比国王还要有派头。

    查尔斯顿有猫吗,不要问这么蠢的问题,至少李要说,他从来没在这个小区看到过这类生物。波士顿的冬日太冷了,连鸟都会冻得从枝头掉下来。

    当李看见猫咪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嘴里的三明治都忘记咀嚼,猫咪不屑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俨然就是一位高傲的庄园领主,它挡在李的面前,像是要盘查这个擅闯自己地盘的家伙。

    “嘿”

    李无措地张望了周围的路,又重新把目光落回猫咪身上,他努力和它打商量,用他局促的眼神与焦虑演变出的沉默,通常这个时候人们便会自觉的给这个内敛的男人让路了,可猫咪只是毫无压力地舔舔爪子。

    一只手绕过他伸向猫咪,手掌缓缓摊开,露出躺在里面的鸡胸肉干。

    猫咪凑了过去,小心地嗅了嗅,接着它仰着尖尖的脑袋瞅了李一眼。

    “吃吧,以后我们还会来这喂你的。”

    猫咪慢条斯理地舔食起掌心的鸡肉。

    我们?

    李转过身,看见手的主人沉默地站在他旁边,迎上他的视线时,扬起嘴角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

    “我们认识吗?”李谨慎地开口询问。

    “”

    李蹲下来,把三明治里的鸡肉掰了一块放在手掌中,他看到猫咪。

    “我没下药。”李有点恼火了。

    猫咪这才露出牙齿衔起那块肉,拽到白净的雪地上狼吞虎咽。

    李听到有人走近,他的耳朵在火灾发声后变得很灵敏,用来捕捉那些微小的异常

    里斯别列佐夫斯基晚上十一点到家,他驱车穿过别墅前的公路,熄灭探照灯,下车的时候舒了一口气。

    他目前一个人住在伦敦,这原本是他无意买下当安全屋的地方,最近的局势逼迫他只能藏身在这里。

    鲍里斯到家总是先巡视一遍房子的角落,点亮每盏灯,他出门前换下的衣服挂在壁橱里,床尾的画上是阿德拉斯托斯嘴唇焦枯的脸,这唤醒了鲍里斯的干渴,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关了灯,躺在漆黑的卧室里默默数数,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沉默地站在门廊暗处,他的手心攥着一个吸盘。他伫立了很久,直到鲍里斯的鼾声渐渐变大,他的右臂肌肉绷紧隆起,小心控制着力道把吸盘贴在玻璃门上,再轻敲一下防止没粘牢。

    吸盘的内侧凹槽伴随着旋转伸出一圈尖刺,嘎吱嘎吱地割开一个小孔,他又干脆地敲击了一次吸盘,玻璃面的蜘蛛网裂痕无声扩大,最后彻底碎裂。

    他用戴着手套的五指钻进刚打好的洞里,找到门把手。

    他的脚步轻得悄无声息,手往腰侧探去,22口径的左轮手枪,对他来说还算小巧。他的左脚微微朝前,调整了下后坐,两只手握住枪,双眼静静地盯着鲍里斯沉睡的面庞。

    枪口正对准额头,然后一切如常,子弹带走了一条卑鄙的生命。

    其实古伊想过直接割断鲍里斯的喉咙,但考虑到鲍里斯挣扎时可能造成的动脉血喷流会弄脏他的大衣,而雅各布不喜欢他身上太重的血腥味,只好作罢。

    古伊倒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犯,他的审判不讲究稀奇古怪的人体艺术,仅仅是经过严格训练后一枪毙命,他冷漠的目光和枪口一同从鲍里斯的身上转移,鲍里斯睁着眼浑身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却被无形的气场压制得无法动弹。

    窗外黑云积压翻滚,快下雨了。

    要早点回去,古伊想。

    沉默高大的猎人踏着满地的玻璃碎片走出别墅。

    “你今天提前了,任务很顺利?”

    “嗯。”

    雅各布抬手帮他整理领带,他的皮鞋后跟微微踮起。

    “这次之后,我会抓住你,把你送进监狱。”他抱着胸倚着桌沿,轻轻说道。

    古伊垂眼,没应声,只是点点头。

    “我以为你会问些什么。”

    “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古伊看着他,面带微笑,“老规矩。”

    雅各布审视地观察了他片刻,转身上了阁楼,从储物箱里拿出一盒吉列牌刮胡膏。

    他卸下盒底,白色的冷却气体喷射出来,水汽打湿了他的掌心,圆柱形槽内的透明液体晃荡了一瞬,底下的红色胶囊缓缓浮出来。

    “p-217-xy,你萃取了你自己的dna?”

    雅各布把盒底关上,郑重放进古伊手里:“以防万一。”

    他眯着眼笑了,古伊也笑了起来。

    “我会保护好它的。”

    “我相信你。”

    “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红桃皇后’告诉爱丽丝,她必须竭尽全力奔跑以便留在原地。进化的螺旋发展看来就是这样,所有的生物都在飞快地进化,只是为了保持在原有的均衡之中——留在原地。这就是进化论里的‘红桃皇后’现象。”

    “这也适用于那些远古的物种?最顶级的猎人种族——raptor【猛禽】。”

    “重点不是raptor,如果没有指引,raptor只会被留在原地,再厉害的个体也不能存在于不属于它的时空。”

    “你是说a-lags【阿卡:使信众从黑暗走向光明的引导者】?这个世界不可能还有a-lags,神明已经陷入沉睡,它的信仰是破碎的,如同它本身一样,我们都知道人工的造物已经不算是复苏了,它什么都不是。”

    “我们假设有a-lags愿意专门从沉睡中醒来接引它呢?”

    “怎,怎么可能!”

    “红桃皇后现象适用于任何生命,即使raptor是残破的,也是raptor,在a-lags的引导下,它最终会进化成完美体的,实现真正的复苏,甚至进化得比历史中记载的更强大。”

    格丽特靠着椅背,抚掌长叹:“让我们拭目以待吧,普通的猎人和有着raptor dna的猎人是完全不能比的。”

    “你动尸体了吗,库利索夫?”

    雅各布麻利地戴好橡胶手套,仔细观察鲍里斯的额头,枪伤附近的血清素和单体组胺高于正常值,鲍里斯中弹后至少还存活了几分钟,但他的身体没有其他外伤。

    不错,伊古的行动越来越干净了。

    “没有,我第一时间让警探封锁了现场。是同一个猎人吗,局长?”

    “很明显,而且他的手段在变得老练。尸体解剖草案的复印文件出来后发给我,天黑之后我会在狩猎中抓住他,”雅各布的食指抹过鲍里斯床垫上干涸发黑的血迹,放到鼻下嗅闻,“他故意留了自己的气味,这是在示威。”

    能让什布维卡联邦调查局的局长亲自抓捕的猎人该有多恐怖。库利索夫是普通人,在这场原始血腥的游戏之外,是无法感受到猎人的威压的 ,但他依旧会恐慌。

    “他是在有目的地捕猎。不是为了宣泄,你看,他甚至不屑去标记猎物或是吃掉他。尸体上没有咬痕。他有作案计划,查看地形,偷偷潜入,离开,没有遗留什么指纹线索。”

    “可是,鲍里斯他是猎人啊。”

    雅各布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声音变得冷淡而漠然,仿佛在口授一封信件:“他的审判标准不是基于人体分化,猎人也无法逃脱猛禽的利爪。拒绝性别歧视这方面,你需要好好向他学习,”他嗤笑了一下,像是在自嘲,“向一个犯罪者。”

    “审判?”库利索夫没找到重点,他就是那种很典型的普通人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接触到不同意见就很不高兴,遵从主流而不会自我思考。

    顽固不化、自我毁灭,对上流阶层传播的观点深信不疑自欺欺人。雅各布脱掉手套,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他还不能灰心,至少现在不能。

    “他在进化,通过这种审判。我们很难阻止他。”

    5月21日,周四,我的生日又到了。

    我张着嘴巴做检查,他们又从门里取了一个试管,白色液态氮烟雾挡住了我的眼睛。

    之后穿实验服的研究员在萃取室用双管立体显微镜对我的细胞进行观察,他们说我是一个奇迹,我不太明白他们的意思。

    我是所有冷冻胚胎里唯一有生命迹象的活体,我应该骄傲的,虽然我不太能读懂这些人类(批注:他们称呼自己为人类,这很有趣)的思想,但观察他们焦头烂额的样子非常好玩。

    不,我并不憎恨他们,我渴望和他们沟通,用我的方式。他们说我缺乏同情心和羞耻心,可是语言无法缓解我的饥饿,我试图解释我只是在融合,当他们的舌头、心脏、胃(批注:好像是这么说的吧,但愿我没有拼错单词)经过我的躯壳,这就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沟通,我们在彼此理解。

    完成检查后,我走到最前面的那个人类身边,我记得她喜欢称呼我“怪物”(批注: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到现在都不愿意给我一本英语词典,真是吝啬啊),我能闻到她的恐惧,这味道像巧克力流心的硬糖,我喜欢巧克力,它的感觉很奇妙,看来苏醒也是有好处的,或许我该多接触这个世界。

    我双手拢着嘴飘到她耳边低声说:“小心氦镉激光,它能扫出你在g博士断手上印的指纹,我一般清洗了才会食用,人体表面的碎屑有点多,你不需要在这方面不拘小节。”

    我如愿以偿地再次闻到了恐惧,还有兴奋,它们就像翅膀在人类的身体里窸窸窣窣地抖动,甜美诱人。

    不过我想我下次不会这么做了,惹怒她使我失去了生日那天的特殊待遇——一颗巧克力夹心硬糖,有些尝试做一次就够了。

    伊古的手翻过粗糙的书页,嘴角僵硬,像是想牵扯出一个笑容,可惜失败了。

    他听到卧室里的电话铃声,留言机自动开启。

    “你好。这里是雅各布,很抱歉我现在无法接听你的电话,你可以在提示音后留下姓名和电话,我会尽快回复的,”他的尾音泛起小小的气泡,粘着得好似化了的糖浆,带着几分懒散的困意,“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伊古心里嘈杂的思绪安静了许多,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刮胡膏在他指尖反复摆弄,仿佛在下定什么决心。

    他有点想喝一小杯伏特加,或者啤酒,都行。

    他侧过脸,天快黑了,太阳在一点点从地平线上下沉。

    城市最高的尖塔上,钟声敲响。

    狩猎开始。

    摇晃的镜头拉近了些,画面中心的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抿了抿嘴,浅酌一口红酒,琥珀色的玻璃杯在光线中熠熠生辉,鲜艳到快滴出血的红在视野里蔓延。

    接着镜头切换,一只加拿大爱斯基摩犬蜷缩在男人脚下的地毯上,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的耳朵突然竖立,爬起来大声吠叫。

    “嘘,嘘,这段时间我们要呆在家里,”男人用皮鞋鞋尖拂过爱犬的脑袋,“低调些,有些游戏不能上瘾。”

    狗仍是叫个不停,男人貌似是意识到了异常,他警惕地去摸别在身后的枪,慢慢退后,默默祈祷枪管接口的螺钉没有松弛。

    有拉链的黑色低跟长靴不紧不慢地走来,嗒嗒的沉闷声响在恐惧下无限放大,男人感觉自己的大脑在胀大,有东西堵塞了他的鼻孔,他拼命吸气,方才的优雅自持全变成眼泪鼻涕,涂满了他的脸。

    那家伙从黑暗中显露身形,他看见一对漆黑的眼睛,好似《失乐园》里撒旦率领三分之一堕天使降临人间,熊熊燃烧的地狱孽火逼得他喘不过气。

    “马尔金,”猎食者死寂的瞳孔在华美的吊灯下像两颗冰冷的黑曜石,泛着幽幽寒光,“抓到你了。”

    raptor在精神世界倏然睁眼,赤金的锋芒悄然掠过黑色的双眸。

    大地轻微地震颤起来,玻璃杯的红酒残液也因此晃动,波纹荡漾。

    马尔金的内心疯狂敲打着警钟,头痛不已,这气场压得他呼吸困难,他的腿一个劲在发颤,金属和火药的气味席卷而来,充斥鼻腔,衬得红酒味像发霉的烂葡萄。他努力使自己仰头,看看猎食者的模样,但他的视线一直模糊不清。

    有那么一刻,马尔金觉得自己腾空了,像被什么生物勾着衣领上升。他听到尖利的鸣叫,那声音几乎要撕裂他的耳膜,他不禁捂住耳朵挣扎着大骂:“你这狗娘养的!”

    正骂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金色的巨喙试探性地轻轻拱了拱他,他被撞得歪歪斜斜摔倒在岩石上,然后巨喙横着一甩,马尔金登时惨叫一声,他的肋骨断了,伤口处鲜血淋漓。

    他在哪,这里是什么地方。

    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从他的下半身。他感到自己再度悬空,但他已经没精力去叫骂了,细密的利齿嵌入他的肉里,他的一条手臂从喙开合的缝隙里垂落下来,过了一会,便又被无情地卷进嘴中。

    咔嚓咔嚓,就像在咀嚼一块脆骨,他被大口吞咽,鲜血顺着那弯钩型的尖嘴往下滴,浸湿了草地。

    现实中,伊古抬起了手臂。

    红桃皇后现象适用于任何生命。

    前提是raptor找到它的a-lags。

    雅各布闭上眼,黑暗中所有的事物被简化为线条勾勒的二维图象,他调整自己的姿势,敞开双臂,引导着伊古的气息由分散的颗粒组成光滑的,再不断伸长,伸长的阻碍来到雅各布身边

    水流一般涌动的黑色触手攀着雅各布的裤脚一路向上,直到把雅各布全身包裹。雅各布像是浸在起伏的暗潮中,耳畔是未知的絮语,催促着,焦急又欣喜。

    每次raptor与他融合都这么激动,雅各布有些想笑,这家伙表面上不动声色的,raptor的心情却揭示了一切。

    他渴望他,这个认知另雅各布的掌控欲满足。

    他们彼此渴望,从来如此。

    从来没有一个a-lags能和raptor融合到这种程度,因为一个a-lags可以有多个raptor。祂们更像是引导众生的神明,神明是不属于任何生命的。

    但凡事都有意外,不是吗。

    雅各布睁开眼,在数公里之外,伊古的左眼被晶莹剔透的深蓝覆盖,黑色与蓝色纠缠在一起。

    恍惚间,又回到他们初见的那天,雅各布弯下腰,握住年幼raptor的手,他们共同扣动了扳机。

    “要么开枪,要么退却。”

    第二章

    雅各布透过育幼室的窗户里第一次看到伊古时,年幼的raptor穿着黑色的连体服窝在铺了白纸的金属床上,身边撒满碎布和脏兮兮的毛茸玩具。

    伊古正用随手捡来的高倍数放大镜仔细观察一支漂亮的鸟类羽毛。

    那真的是一支很美的羽毛,黑白两色交叉,繁复的花纹点缀其中,羽轴部分却是耀眼的赤金色,像某种坚硬古老的物质。

    他看得怔住,直到背着他的伊古猛地回头锁定了他,纯黑的瞳孔骤然缩小成一道竖线,雅各布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

    在说什么?

    “抓到你了。”

    他敲了敲玻璃:“送检指纹了吗?”

    娜塔莉娅摘掉了她的白手套,从检验室里出来:“没有,您把咬片带来了吗?”

    雅各布打开牛皮纸袋,把东西取出——一张夹在两面塑料胶片之间的纸条。上面是伊古的牙印,还带着未干的水痕。

    娜塔莉娅用小镊子把纸片夹出来,拿到放大镜下看了一会。

    “他的牙齿没有磨损痕迹,不可能,”她皱了皱眉,“猎人怎么会有如此坚硬细密的牙齿。”

    “那么可以去问法医口腔咨询专家,他们有一个解剖学专业的口腔咬合架,设备更先进”

    “不,不必,请把检测出来的dna解析给我一份就好,”娜塔莉娅急促地打断他,在原地踱步,她的语气近乎是鲁莽了,这可不常见,“抱歉,雅各布,我只是,想到一个不可能的可能,但值得一试。”

    “我会给你的,”雅各布抬手,示意她稍稍冷静些,“现在我要先去审讯伊古考虑到他也许该从监狱转移到serbsky 精神病研究中心。”

    雅各布顺着走廊,在尽头的不锈钢围栏前停下,伊古端坐在囚室中央的椅子上,像在等到他到来。

    他身上绑着束缚带和金属嘴套,任何细小的动作都会拽动扣住四肢的锁链,奇怪的是,他的表情没有困兽的嘶歇底里,反而平静温和。

    雅各布在围栏前注视着他,空气凝滞了几秒。

    伊古率先开口了:“我很高兴你来看我。时间过去很久了。”

    “我们三天前才见过,我亲手抓住了你,并把你送进了这里。”雅各布冷冷地的声线算不上多礼貌,他看上去心情很差。

    伊古无所谓地微微一笑,那样子活像个看新婚伴侣发脾气的好好丈夫:“你知道我可以逃出去的。”但我不想惹你生气。

    他能轻易扯掉束缚带和嘴套上的银扣,咬断看守的咽喉,掰弯围栏大摇大摆地离去,只要他愿意。

    “我会更改心理评估结果,到了serbsky以后找到杜特·弗伦斯基,把p-217-xy给他,”雅各布用指节轻敲栏杆,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伊古的头盖骨直射脑颅后部,“我们已经无法承受任何失误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为了什布维卡。”

    “为了什布维卡”

    伊古的笑消失了。

    “杜特·弗伦斯基只是个哗众取宠的疯子,他个人的力量无法撼动什么,你看好他的想法我理解,自由,但是,”伊古的话哽住了,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连带着眼神愈发复杂,“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残忍,明明有我就够了,为什么。”

    “我不认为你能给我想要的东西。”又来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判决雅各布的蓝眼睛在阴影里宛如两簇慑人心魄的鬼火,他给自己的心建了一堵围墙,谁也进不去。

    沉默了半晌,伊古低声道:“试试看。”

    雅各布被气笑了,这人什么时候了还使小性子,他舔舔下唇,性格里恶劣的一面又出现了,下意识就想调侃伊古:“猜猜人们会怎么说你?每年会有大量的粉丝邮件从世界各地发送给你,能和你书信来往会成为心理学家的时髦标志”

    “他们会像嗅到血的豺狼紧追不舍,心理专业期刊上发表的文章,变态心理学杂志,全都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压抑的人们将追捧我为打破规则的勇者,即使——我的本质不过是个杀人犯,”伊古接着他的话说下去,连语气都是在模那种暗讽,“但你知道的,我没有羞耻心和同情心。”

    雅各布想问他你后悔吗,又觉得这实在是个蠢问题,伊古永远会支持他,站在他身边,信任早已成为习惯。

    有时候很难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假如杜特·弗伦斯基不能成为我们的助力,我会处理掉他。”伊古说。

    他不会阻止雅各布的决定,为了那个目标,他们可以献出一切,但这不说明他不会泄愤。

    雅各布不会死,但是他会疼。

    他不想看见他被吃掉了,毕竟那很疼。

    男孩趴在地上,他的一条腿弯成了奇怪的角度,难受地拖着身子一点点挪动。

    “丢进去?”

    “是的,快点。”

    穿着白大褂的科研员朝他走过来,俯视着他狼狈的样子:“这个消耗品好像有点劣质,它的腿怎么了,没感染什么传染疾病吧?”

    “没有,我们每天喂的饲料是含动物蛋白质的原汁——从磨碎的猪身上提取的,之前的羊已经换了。它这样是因为逃跑的时候被打断腿了。”

    “不是感染性蛋白质就好,那很麻烦。”科研员点点头,拽着他的后领走向封闭的透明房间。

    开门的那刻,男孩突然暴起死死咬住科研员的裤管,科研员吃痛,口罩下的面孔扭曲了一瞬,旋即拧眉,提起脚来回甩动可雅各布就是不松口科研员又拖拽了一会,最后只好打住。

    男孩躺在他脚底,呼吸微弱,胸膛的起伏幅度几乎微不可见,仍咬着他的裤脚不放。

    旁边的守卫走过来,用步枪托狠狠捅了几下他的头,把他扫进了房间。

    那些实验体,他们,不,应该是它们,四肢着地、手脚并用地冲他爬来,昏暗的灯光中,男孩看见了一双双猩红的眼睛。

    这些实验体在注射了畸变试剂后完全退化,它们脑袋肿大,身体坍塌成斜坡状,皮肤表面是稀稀拉拉的粗毛,人类柔软的手变成了利爪,喉咙里滚动着毛骨悚然的嘶吼。

    比起人,它们更像一群丑陋的鬣狗。

    也许是电脑修复的raptor dna 不够完整精密,dna分子太大了,全世界的实验室竭诚合作也要花上很多时间来分析,要知道科学家从琥珀的昆虫尸体里提取到的raptor dna实际上也只是碎片罢了。

    它们非常饥饿,破旧的白色连体服上沾满了碎肉屑和排泄物,味道刺鼻,不难看出在男孩之前被丢入这里的生命的结局。

    于是他蹒跚着要站起来,背过身想要逃离,有什么东西先一步衔住了他的腿,把他往回拖,他冷不防歪倒,脸朝下撞上冰冷的大理石瓷砖。再回头一看,埋在他腿间的是一张狞狰狂热的脸,那张脸仿佛是在沙漠里行走了三天三夜的旅人找到了唯一的水源,表情夸张又讽刺。

    它先是轻轻叼着,过了一会,就断然咬下去,咔嚓一声,清脆的叫人害怕,男孩的腓骨和胫骨被硬生生彻底咬断。

    那刀刃般锋利的上下颚,卡在骨骼细微的缝隙中。男孩浑身冷汗淋漓,咬着牙,忍着没有叫出声,他伸手击打它的眼睛,另一只手向前想要去够门闩,但是距离相差甚远,他的手在地板上剐蹭出尖刻的摩擦声,因为过力指甲甚至折断了,最终指甲抠进了瓷砖缝里,殷红的血丝混着黑色的污垢淌下来。

    他就像在地狱里。

    其它的实验体咆哮着把他团团围住,热乎乎的垂涎滴落在他颈侧,世界天旋地转,领头的几只实验体频频停下,为争食而互相打斗,撕咬成一团,但很快便会继续进食,它们在分享猎物时会把狩猎时的等级制度统统抛开不顾。

    一只幼年的实验体在咬男孩的手指,使劲撕扯他的皮肉,他的手在流血,撕掉的肉块已经被吃掉了,露出阴森森的一点白骨。男孩急忙把手抽回,无力地作驱赶状,那只实验体散开,愤怒地呜呜叫,它跳开几英尺后就站在原地不动了,掉过头,注视着男孩,像是猛地知晓男孩虚弱到一团烂肉都不如似的,细长的瞳仁里丝毫没有惊恐,恰恰相反,它貌似在打量着什么,伺机而动——即使它才不过四五岁的孩童大小。

    实验体在畸变中进化出了含有慢性毒液的唾液,藏在舌下腺里。这种毒液的成分有至少四种毒酶,能使猎物慢慢失去活性,并在猎杀中减少一点猎物的痛苦,但也只有一点。

    男孩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渐渐脱离了残缺的身体,漂浮在上空,以一种广阔的视野看着实验体们围绕着他的躯体吼叫,凶狠地撕咬他的血肉。

    他看到一只实验体昂起头,叼着他的衣服碎片甩动,然后悻悻地丢在地上,他看见它们欣喜若狂,左蹦右跳,不断低下头去咀嚼他的肌肉组织和脂肪。

    他感到极度的困乏,恍若在梦境里,天花板上悬挂的蜡烛在他的蓝眼睛里摇曳,他开始丧失身体上的剧痛了,当他的颈骨在实验体的嘴里嘎巴作响时,他只觉得一切都好像发声在别人身上,离他异常遥远。

    他好像又回到了最初那个狭窄的笼子里,他和其他的孩童挤靠取暖,铃声叮叮当当地响,被马车摇摇晃晃地驮往这个地底下的硕大白色堡垒,他以为自己从战火中来到了天堂,却没想到天堂并不欢迎他这样的孩子。男孩醒来时,头晕目眩,动弹不得,手臂、腿、头全身都一阵阵钝痛,所有的疼痛使得他清醒,又希望自己再次昏过去。

    接着他的眼中映入了他的尸体。

    血块和骨骼黏糊糊地沾在地板上,他看见苍蝇在尸体张开的嘴巴四周嗡嗡地飞来飞去,血淋淋的肠子被拖到外面,内脏搅得乱七八糟,依稀能找到里面夹杂的还没愈合的腿骨。

    潮湿闷热的空气里,酸腐臭味显得尤其明显。男孩用手肘支撑起自己,费力爬向他的尸体,他的世界变成一片血红色,他想吐,新生的胃里却空荡荡的。

    他的手,皮肤漂亮光滑得像橱窗里的陶瓷,没有战乱磨出来的薄茧,就那样颤抖着探向滑腻的、血淋淋的尸块里。他痴痴地凝望着,感受曾经的自己唯一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余温,心情无比得平静,平静到了死寂的地步,像是失去了对世界的感知。

    他摸到一个金属装置,它的黑色外壳裹着层湿漉漉的腥臭口水,或许是实验体发现嚼不动后把它吐出来了。雅各布弹起盖子,借着模糊的光线看到一个按钮,就用手按了下去。

    随着轻微的咝咝声,装置凹陷,出现一个被银箔包着的注射器,注射器上的标签是【cck55】和一小排“有害生物物质”的蓝色小字,里面盛了少量的淡绿色液体。

    他用牙齿咬掉注射器针头套着的塑胶。

    “这个给你。”

    “【cck55】,你怎么把生物性毒素偷来了?”雅各布挑眉。

    “他们根据我的唾液合成的,”伊古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嗓音平板直白,仿佛这不过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我想你或许需要它。我无法时时刻刻守护在你身边,如果有特殊情况,就让它替我杀死那些挡在你面前的人吧。”

    “你也可以呼唤我的名字。”

    雅各布跪在血肉构成的泥潭里,他用手擦擦脸颊,血污却越蹭越多。昏黄的光线从他头顶洒下来,熹微的一束,像神投下的漫不经心的一瞥,灯光的照射里,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那个注射器,就像溺水的人握着救命稻草。

    黑暗中的兽在焦躁地徘徊,不时低头轻嗅着混浊的空气,它们贫乏的大脑尚且不能理解为何死去的猎物会重新出现,但饥饿感正在重袭,它们蠢蠢欲动。

    终于,有一只狂吼着奔过来,雅各布被撞击得抛向一边,头重重撞到地砖上,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实验体压在他身上,锋利的爪子深深戳进肉里,他的肩膀火烧火燎一样疼,几乎要失去知觉。

    雅各布的视线里,实验体的颈动脉在有节奏地跳动,他缓缓抬起手,尽量放稳因疼痛混乱的呼吸,在它的獠牙抵住自己咽喉的刹那,注射器的针头也悄无声息抵住了实验体的后颈。

    他能想到几秒之后,这只畜牲会发出气喘吁吁的呼噜声,它的身体会栽倒在一旁,抽搐着吐着白沫,可怜地哀鸣。

    他该下手的,实验体的嘴就快咬下去了。

    “叮。”

    一个铜铃滚落到雅各布手边。

    雅各布突然睁大了眼,夹着注射器的手指颤了颤,他心里猛地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情感,强烈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某个瞬间,他甚至想把头埋进胳膊里嚎啕大哭,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

    “我们会去哪里?”

    男孩扒着笼子的一角,满脸渴望,系在他腰间的铜铃叮当作响,欢快得像首无忧无虑的歌谣。

    “去天堂!”

    “妈妈说人死后才会去天堂,我们还活着呢,大笨蛋伊凡。”

    “天堂的公寓有没有老鼠?”

    “我想吃面包,还有肉冻!”有孩子举手大声嚷嚷,语气里尽是兴奋,“我可以给上帝做工,我曾经在亚格罗夫机车车辆厂当过技术工人!”

    他自豪地挺起胸膛。

    “这算什么,我还给面包房送过货呢。”

    雅各布听着,沾了泥土的面庞慢慢浮现出微笑,他是这群孩子里年龄最大的,也是最成熟的,但此刻仍旧忍不住对未来充满幻想。

    笑容挂在他们的脸上,美丽、漂亮、自然,就像有什么打心底让他们快乐的存在升腾而起,气球似的晃悠悠地飘荡。

    这是与这个焦土与硝烟遍布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就像上帝养在后花园的羊羔,眼里是晨露与朝霞,他们是战争永远无法侵扰的一块净土,潮水上的一株浮萍。

    “我答应你们,一定会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大家快乐地生活,再也没有悲伤和痛苦。”

    “伊凡”

    雅各布嘶哑地轻声低语,泪水从他干涩的眼眶内掉下来。

    “啪嗒。”

    注射器摔在地板上,液体立马把瓷砖腐蚀出一个个小孔。

    “对不起”

    实验体丑陋的头颅转动一圈,一只爪子拍过去,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铜铃,它拨弄了一会,直到身后传来其它兽的嚎叫,才稍稍用力捏碎了铜铃。

    雅各布感觉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有什么跟随着变为废铜烂铁的铃铛一起逝去了,他从来没有像这么疼过,浑身上下哪都疼,心脏像是被利刃贯穿,痛得他蜷缩起来。

    实验体疑惑地歪着脑袋瞧了他一会,然后一口咬住他的面颊,雅各布亲眼看着它撕咬自己脸上的肉,鲜血溢出了嘴角,接着它猛地向后扬头,喉咙鼓动,大口吞下那块面颊肉。

    身体的疼痛和心理的绝望彻底笼罩了雅各布,他被全面地击溃了,他看着天花板,慢慢地不再挣扎。

    记录员打开屏幕,看到从远程安全监控器里传来的图像。

    “史前树液变成树脂化石,树脂常滴到昆虫身上,所以我们得以在琥珀里找到那些吸吮过【raptor】血的昆虫,并从它们的胃里抽取出【raptor】dna。”

    “是的,但我记得这个消耗品当时体检不合格,他的个子太小了,体型也不够,我们没有在他身上使用过基因融合。为什么他能进化出不死的能力,文献资料里的【raptor】也不具有这种能力啊。”

    他们看着雅各布在被吃掉后,凭空出现一副新的身体。看着他奋力一搏,又颓然倒下。

    “但他又确实没有太大的力量,这种进化放在他身上可惜了。”研究员摇摇头。

    “你们把【raptor】带来了吗?”

    “当然。”

    格丽特走过来,她的手里牵着一根锁链,锁链另一头是戴着特质项圈的伊古。

    看到研究员的霎时,伊古倏地暴起,红着眼睛扑上去要咬他的喉咙。

    “给它注射点吗啡。”

    满满一针,足足二十毫升的剂量,绍伊古哆嗦了一下,逐渐合上了眼睛。

    “它在衰弱退化,像那些失败品一样。”

    “我们做了很多检查,找不出原因,而且它的记忆好像在流失,神志也变得很不清晰。”

    “这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成品了,”研究员愠怒地来回踱步,“博士,我们必须刺激它的精神世界,至少要唤醒它体内的【raptor】基因。”

    伊古动了动,嘴里发出低沉虚弱的吼叫。

    “吗啡?”

    “不,让他醒过来,”研究员上手掐着伊古的项圈,拽到图象前。

    “喂,你,”他捏着伊古下巴,强制抬起他的头,命令他观看那个房间里惨无人道的猎食现场(这时候研究员才想起他们没有给绍伊古取名),“看着,好好看着,我记得你们走得很近,我还奇怪为什么你那么看重它,明明整天谁也瞧不上的高等生物架子。”

    他狞笑了起来:“本来是想你看着它被吃的,现在倒是捡到宝了,那你就多欣赏几遍它被分食的惨样吧。记住,我们或许无法掌控你,但是我们能掌控你的弱点。”

    “这样是不是太过了。”格丽特有点担忧,“万一刺激过头了怎么办,它的生命可是非常宝贵的。”

    “真正的【raptor】可没那么弱小。”研究员哼了一声。

    伊古缓缓抬起眼帘,在看到雅各布躺在地上,头浸在血泊中的模样后,他狂躁地咆哮起来。他从未这样生气过。

    “安静,你该听听它的呻吟的,它死了多少次了?实验品都快被他喂饱了,哈哈哈。”

    伊古猛烈地挣扎起来,开始一下下冲撞屏幕,撞得满脸是血。他的手在操纵台上划出十道长长的抓痕,刺耳的噪音叫研究员更加癫狂了,他哈哈大笑:“你还是保护不了你在乎的东西,就算你是【raptor】,失去,失去,哈哈哈。这个消耗品没怎么叫喊过,它很能忍耐,你反而不如它。”

    呼啸的狂风刮进地底,腐臭的味道飘过来,十几个小时的发酵,细菌让没吃干净的碎肉腐烂掉,发出恶臭

    血泊里的人,也许已经称不上“人”这一词了这次实验体没吃他的脑袋,他用那张溅满鲜血的苍白脸庞愣愣地凝望着摄像头,时不时浑身痉挛一下。

    微弱的灯光下,他纤长的金色眼睫跳跃着柔和的光晕,在眼睑投射出一小片阴影。脸部肌肉的抽搐带动眼睫的颤动,像金色的蝴蝶扑扇羽翼,这种美感脆弱得近乎可怜。

    血从他的四肢百骸缓慢地渗出,流淌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伊古”

    有时候他们,这件事使他们长期的相处模式中总有种隐约而模糊的朦胧感,就像吸气再吐出那样宛如本能般自在的爱意一直蔓延在他们的纽带中,尽管雅各布是个喜欢把一切当作交易的人,他的过去让他对一切都抱有原始的警惕与怀疑,仿佛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如梦幻泡影般转瞬即逝,他在经历了一次因为对亲眼所见未来幸福憧憬的破碎而产生的,深深的无力绝望后,就似乎不怎么在乎除了那个目标外的东西了。

    但在亲昵温存的时刻,在彼此温暖的皮肤上触摸探索的过程里,他还是会适当地流露出一丝丝渴望,超越了理性范围的激情,伊古最欣赏他这点,无论是任务还是情事,雅各布都能做出令人满意的应对措施,他很好地管控着情感的倾泻。

    比如现在。

    雅克的早晨下了一阵浑浊的薄雾,雅各布拢着袖子目送绍伊古离开,他的身影藏在人群里,没人知道这位英俊挺拔的蓝眼睛青年和被绑住手脚的囚犯能有什么关联。

    谁在乎,路边的人都表情冷漠,那是社会重压下逐渐发酵的麻木,只有夜晚,夜晚能唤醒一切沉睡的情绪,把不满的意愿都发泄出来,在另一条无辜而陌生的生命上。

    雅各布一路跟随着队伍,穿过巷尾,在修道院的门口停下了步伐,有人拦住了他。

    “要火柴吗?”那个人这么说着,递过来的却是一支烟,雅各布接过来,看清了他的面容,是一个一条腿残疾的男人。

    男人拨了拨头顶破旧不堪帽子,歪歪斜斜的棕绿帽檐转了半圈,看起来有些滑稽:“不要钱,送你了。”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塞进雅各布怀里。

    雅各布看了一眼他的帽子,点燃一根火柴,靠着修道院高耸入云的柱子缓缓坐下来,他的鼻尖嗅到了花草清淡的芳香,火柴熹微的光芒闪烁在他的指尖。

    这所修道院是上世纪东圣教教徒光顾的地方,如今它壮丽的残骸躺在泥土和青草之上,像一个无声的隐秘纪念,新世纪的人们对于信仰这类古人类编出来欺骗自己的说辞不屑一顾,可仍旧默契的执着于保留那些脆弱缄默的建筑,仿佛在挽留一些即将消散的回忆。

    “人们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没有了。”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看看这是样什么世界,”他嗤笑一声,也划开一根火柴,灰白的烟雾在他的唇缝间流淌,“我不该说这些的,不然说不定又要进精神病院。”

    雅各布知道他的意思,一个普通的联邦居民,在这个时代也必须谨言慎行,个人主义、自我中心、孤僻、拘谨、缺乏自我批评、自我欣赏等正常的人格缺陷,在某些时刻却能轻易夺去自己的生命,恍若一场盛大的喜剧表演,通过强硬的手段逼迫参与者微笑,微笑,充满正确的快乐,排除积极向上的精神以外的所有情绪,不允许你有任何负能量,不允许提出任何这个社会、这个国家的缺陷,上位者遮遮掩掩着,好似这般便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如初。

    什布维卡的天气越来越寒冷了。

    雅各布又点燃了一根火柴,那微弱的火光在他深蓝的眼眸中跳跃。

    “没有什么办法挽救吗?”他问。

    男人摩擦着帽子上的鲜红徽章,叹了口气:“最高尚的那批人已经死在了战场上,”他顿了顿,断腿轻轻地抽搐了几下,“我甚至来不及和他们道别。”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

    他的声音融化在凛冽的冷风里,雅各布再回头时,他已经彻底消散了,男人坐过的地方,一盒火柴静静地摆在那,像是刚从谁的口袋里掉落在此。

    “啪嗒。”

    雅各布折断了手里的火柴棍,指腹传来灼烧的刺痛感,但他依旧面无表情,在火光即将熄灭的前一秒,他张开嘴把火焰吞了下去。

    他知道愈是希望的事情,反而常常很难达成所愿,却无法抑制那从心灵深处越来越强烈的愤怒和厌恶,雅各布视野里勾勒出的唯一清晰的影子,是伊古渐行渐远的身形,他目送着他远去,突然想起他还没有和伊古说再见。

    我就是不明白,那些简单的事为何我却做不到,即使是在知道男人的愿望后,雅各布在心底喃喃自语着,他摊开双手,仿佛在刹那触碰到伊古残留在皮肤表面柔软的温度,他们,像与生俱来就这样了一般,了解彼此如同了解自己,伊古祈求的雅各布会给他,他的确爱他,这是真的,但他也不允许更多了——在其他的时间内。矛盾的犹如把自己切割成两半,收放自如,他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

    就算再悲伤,也不会说“再见”。不愿意去告别的,虚伪的自己,明明是他人无比珍视的机会。

    但他不会反省,也不会去做。

    雅各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透过指缝,伊古和记忆里的一道人影一点点重合,那道身影背着枪,在结冰的涅瓦河上一瘸一拐地挪动,伤口滴落的血液染红了冰面。

    于是他恍恍惚惚地记起,他的父亲当初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指引迷失的灵魂回归神的国度,这就是a-lags的职责所在,他与他们对话,同时也迫切地追寻着他想要的答案,哪怕一无所获。这项能力是在逃出实验室以后才苏醒的,很长时间内,雅各布努力不去想如果它提早了被发掘的时间,他会在那个地狱里看到些什么。

    在离海岸三英里的地方,两架直升机穿过云层,波涛汹涌的蔚蓝大海上,坐落着一个崎岖的海岛。伊古的手掌贴在滚烫的岩石峭壁上,在他脚下四百英尺处,海浪席卷而来,带着近乎要把人吞噬的气势。

    这片失落的世界,关押着联邦最穷凶极恶的精神病人,伊古的目标自然也在那里。

    跟随看管他的fsb警察从枪套里取出上了烤蓝的sps手枪,伊古认出那是最新型的sr-1mp,这让他有点手痒——雅各布平常不怎么喜欢他碰枪。

    走在前面的警察检查了两次枪的保险机关,然后把sps扣在腰侧的皮带扣上,另一位则谨慎地抵着伊古的太阳穴。他们离开峭壁,沿着斜坡朝上走,很快伊古的视线里便被大片的蕨类植物覆盖,它们的叶子肥厚宽大,目测甚至达到了二十英尺,跨过潺潺溪流向上望去,是遮天蔽目的丛林树木,树冠直径无法估量,丝丝缕缕的阳光将叶面透析成透明的翠绿色,在枝条间浮动。

    太鲜艳了,这儿的植物蓬勃的生命力快要从空气中满溢出来了,一闪一闪的绿光刺痛着伊古的眼睛,奇怪的是,他好像闻到了甲醛的味道。

    “永生神中数他最美,他使全身酥麻,让所有神和人思谋和才智尽失在心怀深处。”

    ——赫西俄德

    部分为泰戈尔的诗句

    他的手撑着床,目光穿过走廊的微风,月光在他指尖跳动。

    窗外的河水静静地流淌,伊古注视着他的眼睛,从那晶蓝色的海洋里看出一丝挽留的意味。

    “到我身边来。”

    轻轻拍了拍他身边的丝织软垫,伊古走过去,放下手中染血的长矛。

    “我以为你不会为这种小事纠结,我亲爱的朋友,”他微笑着凑近伊古耳畔低语,“酒神节时妇女们总是会狂热些,这很可爱不是吗,你没必要和狄俄尼索斯斤斤计较。”

    “尊敬的欲望之神,请原谅我,”伊古撇过头,握成拳的手慢慢收紧,“闭上您的眼睛吧,它诱惑着我坚定的心,我会因此动摇的。”

    “那我的目的便达到了。”雅各布微微一笑,爱抚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雅各布的手抵着伊古的胸膛,半推半就地把他压倒在床铺的毛皮上。

    他的的手指顺着宽大的轻薄布料拨弄自然垂落的褶裥线条,像命运女神投梭纺织万物的生命之线,怜惜又认真,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暧昧。一只手灵巧地绕过古的双肩,慢条斯理地解开系结处的金属别针。

    图瓦国的王子年轻英俊,鬈发乌黑,留长的发尾扫过雅各布的手背,羽毛似的发痒。

    雅各布报复性地用小拇指勾住伊古的一簇卷毛轻轻拉扯,如愿看到伊古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指甲刺进肉里。

    耳垂上的石榴黄金耳环随着雅各布的动作晃荡,细长的银链和酒红色的宝钻吊坠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作为原始神厄洛斯的化身,却同时执掌风暴与寒冬,雅各布的性格有着很大的矛盾,他时时刻刻在无意识地引诱着人靠近,让图瓦的战士们甘愿献出忠诚为他而战,但凛冽的寒风始终围绕他身侧,他是那样的善变,阿涅弥伊是他的附属,他的存在夺取了埃洛斯的神格,因为风暴是天地的造物,宙斯也无法阻止它们归顺于真正的掌控者。

    他的俊美就连春天、花卉和自然的女神克洛里斯也为之倾倒,甚至邀请他成为向日葵与玫瑰的象征。

    伊古听到他轻笑一声,他们的额头相抵

    伊古闻到了玫瑰腥甜的香气。

    他没忍住伸手去触碰雅各布的面庞。他捧住他的脸颊,神情虔诚,像失散的流放者终于回归故土,跪着亲吻生养他的土地。

    雅各布了歪头,倒也纵容古的动作。他挑起眉,狡黠地歪了歪头,柔软的指腹按揉伊古的眼尾,从嘴唇到眼睫,然后干脆遮住伊古的双眸。

    “我在你眼里,”雅各布懒洋洋地感受伊古的眼珠在他掌心颤动,“看到了我自己。”

    他似乎在为这个发现而愉悦,傲慢在他丰润的唇瓣滋生,他吐出一句居高临下的命令:“吻我。”

    空气变得甜腻,伊古在这个吻中仿佛和世界隔绝,他的神为他带来和平与休憩,他干涸的心仿佛接受了一场骤雨般的仁慈,他黑暗的视野爆开大片大片玫瑰浓郁的芬芳。

    有什么东西攀爬上了他的手臂。

    古透过雅各布的指缝,窥见长满玫瑰的藤蔓缠绕上他,缓慢地生长,像狡猾的毒蛇将他禁锢。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雅各布压在伊古眼睑上并拢的食指和中指逐渐开合,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缝隙里伊古黝黑的瞳孔,“我讨厌你的眼睛。”

    当它们以一种拥抱世界的姿态倒映出自己的身影,所有汹涌澎湃的暗潮被压抑在眼底,留下的只有洗涤得宛如冥府的夜晚般的沉默柔和。雅各布不想看到这些,他情不自禁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隔着光滑的丝绸,他什么也没听见,但他依旧让某种滚烫到快灼伤他的情绪击中了。

    在你眼里,我想知道,亲爱的,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的。

    “图瓦的王子哟,你要用什么供奉我。”

    风暴与欲望之神的神殿,用高大的圆柱支撑,古木的门上雕着繁复的的纹路和流传的诗歌,伊古来神坛朝贡时,雅各布正跨过门槛,摆弄装饰门框的桂花树枝。

    这位头戴橄榄叶花环的祭祀朝他微微颔首,信步走向他,赤裸的踝骨上系着的银色脚链伴震颤出轻盈的乐声,像梦幻的流光萦绕着,在太阳下闪烁。

    “仪式要开始了。”

    雅各布自然地踮着脚替他整理手镯。螺旋形的黄金手镯被工匠雕刻成了身负羽翼的苍鹰,眼眶处深红的钻石折射着冰冷的寒芒。

    “念祷词时记得低头,不要一直看着我。”

    伊古垂下眼敛,他的眼神轻轻落雅各布的脸上,没有丝毫游移。他看到祭祀皮肤表面细软的绒毛,阳光似乎为那白皙的色泽镀了层釉,柔和了平日里深邃骨感的轮廓,这一幕美好得令人永不生厌。恍恍惚惚的,他的灵魂好似化为了金色的竖琴,被阿佛洛狄忒细长的手指弹奏,他沉溺在这短暂绚丽的欢愉里。

    但是专注地望着手镯倾斜的角度,像是看不到那眷恋的目光。

    等到调整好,抓着雅各布的手靠近他,头上的冠冕和的花环贴在一起,他把那双手放到自己胸口,让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像新生的雏鸟一样蜷缩在雅各布手中。

    他不擅长说甜言蜜语,也没有吟游诗人巧辩的口舌。

    他只是近乎笨拙地悄声喁语:“聆听吧,我的心。”

    雅各布默而不答,他抬起头,慢慢地抽回了他的手。

    我们应当保持距离,他淡漠的眼神无声谴责着。

    “仪式要开始了 。”雅各布复道。

    然后他转过身去,合上了眼睛。

    伊古用清水宰杀了十二头牛和猪,在牲口的身上撒了一些大麦面,把切碎的肉裹在粘稠的面糊里烧化,加上金黄的蜂蜜,食物的诱人的香气盈满鼻腔,他却显得心不在焉。

    祭坛上火焰升腾,他把食物投入火中,焚上香烟,再一一摆上葡萄,太阳花,玫瑰枝条,香膏,牛奶等祭品。

    蓝眼睛的祭祀坐在祭坛的三足鼎上,目睹众生伏在他脚下,他张开双臂,温顺而秘密地低下他的头颅,浮光在他的指尖悠然地跃动,他的浑身都在闪闪发亮,神的恩慈倾泻于他幽冷的眸光里。

    伊古默默以余光眺望着,苍鹰翱翔之时,他举起双手,手掌对着天穹,如过去每一次祭祀一般庄严地请求,发誓立愿。

    他在祈祷中呼唤雅各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虔诚而谦卑。

    “剪下我的一缕头发,取来我的腰带,我跪在你的脚下,祈求你给予我怜悯与爱。将构成我的所有一切献给你,没有心的神啊,我真希望你知道”

    我真希望你知道

    睡神斯拉芙压下他的眼皮,带领他沉进梦境。

    梦里他抹上香膏,为自己的爱马套上漂亮的辔具,马嘶鸣着,焦躁地用蹄子踩动着泥土。

    伊古跨上马背,拽紧缰绳,他在古老的森林内慢悠悠地行进着,山谷里长满了浓密的芦苇和水杨,群鸟在鲜花盛开的树丛中歌唱光明。

    树梢上晶莹剔透的朝露是黎明女神沉默的泪水,为她在特洛伊战争中死去的孩子,伊古接住一滴露珠涂在干渴的唇上。

    忽而他勒住缰绳,停留在白杨与桂树的浓阴下,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伊古拍拍它的脖子,命令它安静些。

    在葡萄藤盘缠的岩石间,在树叶层层叠叠的缝隙里,伊古瞥见了一只美丽的生灵。

    该怎样形容这个游荡在林中的存在,它自由自在地穿梭着,银色的鹿蹄踩断细枝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它弯曲的犄角像古树的枝条,恰到好处的弧度如夜晚的新月,它浅棕色的皮毛泛着珍珠的光泽,灵巧的耳尖竖起,在微风里小幅度地抖动,毛茸茸的鹿尾短短地翘起。

    最吸引人的是它的眼睛,荡漾着一片广阔无垠的海洋,深邃静谧,和它对视的瞬间,伊古的世界突然噤声,他仿佛遗忘了时间的概念,在还未意识到刹那所发声的一切,他便被这双眼睛束缚在永远无法逃脱的陷阱里。

    他的思绪沉到深深的海底,沉到那种永恒的静寂之秘密中间。

    直到吕狄亚人的牧笛声唤醒了他,他从这着魔般的魅力中挣脱,侧耳倾听,却只看到牡鹿高傲地扬起它形状优美的头,发出一声又一声呦呦欢叫,清亮得如同河岸潺潺的溪水。

    伊古手中的缰绳滑落,他的手缓缓伸向肩后象牙色的箭袋,拉弓搭箭。

    他屏住呼吸,头盔上的羽饰在风中飘拂。

    压上我的全部

    在鸟雀的鸣啭中,他的箭射向了牡鹿脆弱的喉管,破空的声音响彻耳畔,可是伊古并没能如愿看见牡鹿摇摇晃晃地倒在血泊中,污黑的血迹洇湿温软的皮毛,也没能听见它垂死的哀鸣呜咽。

    那支箭矢在空中调转箭头,刺进了伊古搏动的心脏。

    尖锐的痛苦差点让他以为自己被劈成两半,他捂着胸,殷红的血丝自嘴角溢出,一阵阵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渴求的战栗麻痹了他的心。

    那些隐秘的悸动,生命所有的欢乐燃烧起熊熊焰火,他几乎要发狂,他不再是猎人,从一开始,他才是那个甘愿被绳索桎梏的可怜虫,

    他呻吟着想要抬手拔出箭镞,他想高呼,他的血液里雷霆奔涌,在痛苦中迸发出愤怒的暴风雨。

    貌似是被他惊扰了,那美丽的生灵向后撤退了几步,隔着丝丝缕缕的晨光,用一种无辜而良善的态度,对着伊古眨了眨眼睛。

    于是身体的伤痛又凝滞了。

    它像是来自一个伊古全然不了解的世界,神秘得难以捉摸,伊古只是守望着,他隐匿于黑暗中,像个无知的凡人拜访命运的大门,手向上伸起,乞求更多、更多他提着灯盏摸索着白昼与黄昏,将那未曾倾诉出口的爱语藏进伤疤里。

    在尽头,他的光照亮了那双寂静的蓝眼睛。

    鹿迈开腿,起先它步履轻快,带着奇异的韵律,它线条流畅优美的腿部肌肉爆发出强大的弹力,它高高跃起,四蹄踩溅着草坪上星星点点的露水。

    接着它奔跑起来,无数熠熠生辉的幻象飞掠过它,流风绕着它的角尖打转,它越来越近,它的大腿变成双臂,蹄子变成双手,皮毛上的斑点淡化,它像在进化,在挣脱一个巨大的茧。

    白光里流淌出一片炫目的深蓝。

    伊古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雅各布,他那惯是不苟言笑的神明瞳孔倏地放大,仿佛在惊诧什么,但顷刻之间,他的步伐更匆忙,快到几乎要飞起来了,他如汹涌澎湃的海浪席卷而来,他是那样自信优雅,没人会质疑他的身份,这是神才有的光芒。

    他眯起眼,眼尾下垂,他美丽的脸庞绽开一个璀璨夺目的微笑,甚至露出了漂亮整齐的白牙,看上去就像个英俊的少年人,伊古从没在他身上看到这样的笑容,褪去了戏谑嘲讽的尖刺、神明的淡然,仅仅是出于发自心底的快活。

    他像鹿一样奔跑,不停奔跑,赤着双足,脚不沾地,光流过指尖,他微微喘息着,眼神明亮。

    他踩着马背,拥抱了伊古。

    滴着血的箭矢刺入神明没有心的胸膛,血流如注,伊古闷哼一声,无止境的空虚在他的心里平息下去,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腐败的思绪碎落在尘土里,他把下巴搁在雅各布肩上,闭上了眼。

    他们的身躯仿佛合为一体,清晨的光点燃了冰冷的肢体,箭把他们穿透在一起,恍恍惚惚中,伊古融入了那深蓝的光焰里。

    “带我回家吧,回到我的归属之地。”伊古的耳旁回荡着轻柔的呢喃絮语。

    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过。

    伊古听到了一声浅浅的叹息,他蹙着眉睁开眼,看见尚且年幼的雅各布抱着双腿,倦怠地坐在他身边。

    雅各布纯白的披风挂在岸边的树梢上,一只脚浸在水中,被涓涓湖水缠绕。

    见伊古醒来了,雅各布微微偏头,脑袋搁在膝盖上,眉眼弯弯地冲他笑,他的耳坠被微风吹拂,碰撞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初晨捎来第一道阳光的祝福落在他光洁饱满的前额,伊古看着,突然觉得自己为此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这是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伊古兀自诉说着,“你愿意给我什么我都会惶恐地感恩,如果是玫瑰,我会戴在心上,我不多祈求,你明白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大脑钝钝地痛,乱糟糟地糊成一团,他好像还没清醒过来,世界如梦似幻地在他眼前铺开。

    “玫瑰有刺呢。”雅各布轻轻地说,纤长的金色眼睫垂落下来。

    伊古认真思考了一会,在这种大脑疼到快裂开的情况下,这么做实属不易。但他真的很严肃地在默默沉思,像是听不出雅各布话里玩笑的意味:“那我就忍着。”

    雅各布抬起双目,爱怜地看了伊古一眼,然后他自然地把头枕在伊古肩旁,就像已经千千万万次这么做过一般。

    “是啊,是啊,我知道你接受我的全部,我的信徒,你会永远站在我身边。”

    他的语调惬意温柔,声音渐渐变小,最后轻到只剩下平缓的呼吸。伊古握住他的手,掰开指缝十指相扣。

    雅各布的蓝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伊古的动作,那迷惘无辜的神色,像是完全看不懂伊古的意图似的,这时候他又显得有些恼人可恨了,可伊古始终狠不下心来责怪,因为这个狡猾的小偷又开始微笑,像梦里那只高贵漂亮的牡鹿,撒娇似的要和他咬耳朵。

    伊古无力抵抗这些,他向来是纵容的。

    雅各布趴在伊古的肩上,突然凑过去舔了舔伊古的嘴角,留下一道湿润的水痕,这使他更像鹿了,那么温驯,那么可爱,蓝眼睛里是不谙世事的纯粹。伊古受宠若惊,印象里长大的雅各布总是坚硬如寒冰,有时会让人遗忘除了他还是欲望的主宰。

    孩童的时期总要坦诚天真些。

    雅各布是顺着水流飘到这座海上的岛屿的,图瓦人把这个年幼的孩童看做神的使者,敲开那扇凛冬之国大门的钥匙,他们为他专门造了神庙与祭坛,把他贡为尊贵的祭祀。

    他是欲望与风暴的化身,他是厄洛斯,也是雅各布。

    或者说,他是神的容器。

    “带我回家吧。”

    河流呼唤着,雅各布松开了伊古的手,又一次。他转身朝湖泊中心走去,冰凉刺骨的溪水没过小腿,没过腰际,蓝色的水吻上他的颈,对着他的耳朵喁语,漫过他的眼睛。

    他湮没在环绕的激流里,湖水抓着他的脚踝拽入深不可测的湖底,湖面升起一个小小的泡沫,归于平静。

    伊古没有阻拦,亦没有跟随,他只是在湖岸看着,他知道自己只能走到这一步,他没资格去干预命运,雅各布只能自己面对。

    直到一切结束之前,没人知道结局会如何。

    “专心点”

    雅各布不满地用指尖点点伊古的胸,恼火地咕哝了一声。

    他这傲慢的样子让伊古想起某次在图瓦为纪念厄洛斯降临岛屿而举办的大祭典,赛会结束后,伊古在唱诗班“万岁,头戴凯旋冠冕的胜利者!”“万岁,伟大的欲望之神!”“万岁,执掌风暴的圣洁之灵!”的声声颂歌中,悄悄扣住雅各布的手腕,拉着他躲藏进祭坛的背面。

    他的吐息慌张急促,年轻俊逸的脸上腾起红晕,但动作却十分稳当,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儿时看到被拘束在神殿里学习各种繁复礼节的雅各布,伊古也总喜欢偷偷牵着他的手逃跑,跑到他们的秘密居所,为他折下橄榄树的树枝编成花冠,再亲手为他戴上。

    他喜欢那时雅各布被取悦后柔和的笑声。

    此刻他们像孩童时期那般幼稚地逃出了熙攘的人群,雅各布叫他这大胆的举动弄得忍不住咯咯笑:“恭喜第一,我的冠军,嗯?”

    沙哑的尾音撩动心弦,听起来像夜莺婉转的吟唱。伊古捂着他的嘴,低头把他按在神庙古旧的墙砖

    雅各布歪头打量了他一眼,旋即拨开了他压在的手掌。他眼尾上扬,神情诱惑,湛蓝的瞳孔酝酿起漩涡,他伸手捧住伊古的脸,闭上眼逐渐贴近。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一个轻得好似羽毛的落在伊古嘴角。

    他头上的冠冕,那只雅各布用金刀在象征荣誉的圣树上砍取花饰编织的冠冕,只有冠军才能得到的殊荣,从伊古头上掉落。

    雅各布接住了它,他笑吟吟地把花环递给伊古:“帮我戴吧,就像过去那样。”

    那时的他和现在重合,岁月没有从他身上洗刷掉什么,他还是美得惊心动魄,伊古却更加成熟了。

    他的脸,的眼睛,听他轻声细语的喘息。

    可雅各布的脸却开始在他掌心破碎,一块块分裂,消散在淡弱的新月之光中。

    伊古的心跳猛地放大,毫无来由的悲恸击中了他,他抓住那些飘落的碎片,眼睁睁看着它们溶解为空气。

    世界晃动,朦胧之间,伊古看到有人朝他伸出手,柔声召唤他:“来我身边吧。”

    “伊古?”

    伊古眨眨眼,这次他是真的回到了现实。

    “喏,”雅各布把葡萄塞进他嘴里,“狄俄尼索斯赠予我的。”

    伊古撇开视线,不敢看他,努力驱逐梦境

    圆润烂熟的果肉在碰到牙齿的瞬间爆裂开,咀嚼时醇厚的果香在唇齿间流连,伊古看到深紫色的汁水沿着雅各布的下颌滴落,下意识地伸手帮他拭去。

    雅各布奇怪地打开他的手:“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我,抱歉”

    雅各布摇摇头,走开了。

    他的脚镯在晨光里奏乐,他的步伐轻盈灵动,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神殿深处。

    伊古伫立在原地,怅然若失。

    8月16日

    我和它已经生存了13天。

    当黑夜降临之时,它会出去觅食。虽然不知道人形虚影究竟是什么,但判断一样东西是否具有生命,至少我还算行家。何况我能感觉到,它很高兴,或者不如说是兴奋。

    一场盛大的狩猎即将开始。

    那么,我在其中的身份是什么,猎人,还是猎物闭上眼,在寂寥的虚无中,无数双猩红的眼睛于暗中窥视,恶臭的垂涎滴落,开出一每朵朵靡烂的花。

    有段时间,我常从梦中惊醒,脑海满是鲜血般的红,侧过头看向窗外,我的城市笼在雾里,高矗的大厦如远古时光中沉眠的巨人,而我渺小的像一只蝼蚊,穿梭在灰雾中,就此迷失。

    我迷失了……

    “猫!”

    乔治大喊道。

    草丛中窜出个小巧的身影,琥珀似的眼睛收缩成一道细长的缝,它犹疑着,缓缓压低前躯,露出两片形状优美的肩胛骨。

    “喵。”它说。

    我们走的是放学回家必要经过的小路,野猫是很常见的,它们老是在隔壁安格斯夫人家的篱笆周围绕来绕去,耸鼻子或是扒拉自己细长的胡须。我牵着乔治雨衣的袖子招呼他离开,他不理睬,反而半蹲下来和猫对视。

    “猫咪小姐。”他抬头,看着我,又指指猫,嘴角绽开一丝微弱的笑意。

    我受宠若惊。

    猫咪低下它高傲的头颅,舔了舔爪子,炸开的白毛朝着一个方向被一绺一绺妥帖梳好。它漫不经心地斜乜了我一眼,瞳孔里有人性化的慵懒,然后便轻盈地奔跑起来,不一会消失在草丛深处。

    第二次看见这只猫是在学校还未修建好的灌木丛,明晃晃的日光把皮肤炙烤得发痒,乔治坐在铁网顶端的石墩上,光着小小的脚丫,身上照旧是一袭塑料制的黄雨衣。

    他从不肯脱下来,即使现在没有下雨,但也许在他的世界里,雨一直没有停。

    我不希望他淋雨,因为感冒总是很难彻底根治。

    我伸手要去抱他,没打理的灌木丛长得极快,几乎是攀着铁网一路向上爬,枝繁叶茂,乔治端坐在最上面,像位国王,仰视时只能看见他苍白的脚踝。

    我将手插进灌木丛深处,抓住纠缠不清的枝茎,借力去够他,却不小心脚下一空,瞬间摔了下来。失重感让我天旋地转,视野里原本呆呆望着天的乔治恍惚间似乎在看我,他机械地侧过头,像摆在商店橱窗里的精美手工瓷偶,黑色的瞳孔顺着移动的轨迹慢慢将不同角度放射的光线吞噬,脸上的表情仍是死寂又虚假的模样。

    “乔治?”我有点害怕。这使我想起了他曾经唯一一次生气时的情景,他躲了起来,而我找了他很久很久,也是因为那次,他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

    “喵呜——”

    猫叫声打破了近乎凝滞的氛围,我看到了那只白猫,它柔软的皮毛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像条银缎,就那么茕茕孑立在灌木丛后的小山坡上。它嘴里甚至叼着一只古旧的怀表,外壳已经生锈了,秒针还在滴答滴答地转动。

    乔治冰凉的手搭在了我肩上:“跟着她,姐姐。”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边,踮着脚望着我,我还没来得及惊讶,一股力量如风一般推着我朝前跑去。

    猫见状,满意地颔首,优雅的迈着步子转身,细长的尾巴小幅度地一甩一甩。

    我们在曲径复杂的灌木丛内狂奔,越往后,路越狭窄,也不知道弯弯绕绕了几回,斜伸的树枝交叉纵横,抽在脸上火辣辣的,带路的猫轻轻一跃就过去了,而我需要不停折断或撇开遮眼的障碍物。

    我没注意到的是,周围的灌木丛逐渐由分不出种类的参天大树取代 ,它们高耸入云的树冠挡住了太阳,光线只能试探性地射进几缕,在粗糙的树干上浮动。

    雾气弥漫,尘土在光中翻涌,童话般的色调,静谧到只有猫的爪垫踩踏在草地的枯枝上时,响起的噼啪声。

    森林,神秘的居所。

    乔治蹲了下来,默默观察着洼水旁的一朵金黄蘑菇(psilocybe sp),他的雨衣衣摆散开之时就像蘑菇的伞衣,一大一小,有种可爱的和谐。

    “喵呜。”猫衔着怀表,喉咙里传来呼噜噜的催促,它跳到乔治身畔,一圈圈地打转,拱了拱他缩进袖子的手,又亲昵地用自己细柔的脖颈摩挲他的雨靴。

    “乔治。”我呼唤他。

    他慢吞吞地摸索着潮湿的土壤,在蘑菇外画了个圈,猫走到圈内,下一秒,圆圈凹陷,泥土像漩涡里的流沙逆行着涌入洞穴,猫也被裹挟而去。

    我趴在洞沿处,什么都看不见,这个洞不大,勉强塞得下乔治和我,却深不见底,好似乔治的眼睛。

    “故事要开始了,”乔治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山林间,他笑了起来 ,雨衣帽檐下的雀斑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派天真无邪,“爱丽丝”

    那黯淡无光的瞳孔仿佛有蛆 虫 在扭动白胖的身躯,从眼角膜挤进虹膜,在眼球的晶状体中穿梭,令人恶寒。

    但这景象只有一霎时,很快便恢复了,快到让我怀疑是否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我正想问他,事情发展至现在,早已魔幻到叫我来不及思考。我应该奇怪吗,可当时我只是很自然的适应了一切

    “爱丽丝。”

    乔治突然将我推了下去,失重感自脚尖蔓延,我梳好的辫子顷刻披散,头发一根根向上腾空。最后看见的,是乔治微笑的脸,他把手背在身后,孩子气地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当双脚悬空的时间过长,整个人就会出现飘起来的感觉。洞穴似乎没有尽头,如果不是穴壁上的图案一直在变化,我差点遗忘了自己在自由落体这件事。

    洞里并不是一点光也没有,恰恰相反,温暖的橙黄色光芒从穴壁的每一个角落折射进来,却看不见光源。像极了九十年代中路边随处可见的小酒馆,里面的收音机放着悠扬的调子,是可以使任何人听了都牢记于心,哪怕喝劣质爱尔兰淡啤喝得烂醉的码头酒鬼也能哼上两句的那种。

    只是往下望去,所有的事物都在以绝对稳定的速度模糊、拉长,然后凝聚成两道笔直的线,如同蒸汽火车的铁轨,不断斜向延展,最终相交。糅合为一个漆黑的圆点。

    这叫我恐慌。

    我永远在期待着落地,在此之前,时光却显得漫长难熬。

    于是我不得不去思考一些无聊的问题,比如安格斯夫人种在围栏上的玫瑰,她们张牙舞爪地绽放,美丽得肆无忌惮,是鲜艳到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红,抚摸时则有丝绸的质感。

    这和花店的玫瑰不一样,倒不是说玛格丽特(哦,我可爱的花店店长)栽种得廉价,我当然喜欢她清晨推开窗,夜莺似的嗓子欢愉地赞颂着鲜花,就算是平凡的一句“bonjour”都像在唱歌似的。

    但她的玫瑰始终是玫瑰,不是女巫。

    我努力伸长脖子去环顾四周,有趣的是,由排列整齐的砖头堆砌的壁面随着我的思想幻化出硕大的玫瑰,它们娇艳欲滴,乃至于我能清晰地瞧见露珠从柔嫩的花蕊滚动至花瓣尖,一秒钟后,我用手接住了那滴露水。

    这下,我搞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在下落了,倒更像浮在半空,失去了重力的牵引。

    但那些玫瑰确确实实在飞速掠过我的双眼,不一会儿墙壁就重新钉上了油画和书架,开始还能认出有弗拉贡纳尔的《秋千》(我非常喜欢洛可可风格)、莫奈的《撑伞的女人》,后来就算是奇奇怪怪的《雨中女郎》和《土星吞噬其子》也赫然在列。

    现在我有点饿了,当然真实原因是我不想看油画了,说实话,当它们摆在博物馆中展览,搭配着左下角的注释介绍时,艺术品才会使我有观赏欲望。

    用父亲的话来讲——“这显得我的审美十分高雅,且在艺术领域有极高的专业性。”

    他说这话时高昂着头,盛气凌人地用他的鼻孔俯视我,一派古希腊哲学家神神叨叨的高傲劲,仿佛发现了杆杠原理、使船得以航行大海的阿基米德也比不上他。

    可惜我不是海维隆王,无法捧场地大喊:“从现在起,我要求大家,无论爱丽丝的父亲说什么,都要相信他!”

    吐司的香气飘过来,我从架子上取下了一碟,顶层烤化的黄油像金灿灿的蜂蜜,溢满了面包内的缝隙,顺着每一个小孔流向下层。

    再来一杯红茶就完美了。

    这不是标准的下午茶礼仪,我散着头发,乱糟糟的,活像个女鬼,靴子也不可避免地粘上了泥土。至于亚麻布的餐巾、银制锡壶、滤茶器抱歉,我想在下坠的同时使用它们有点困难,考虑到重量的不同。

    妈妈会体谅我的,尽管她一再强调在下午茶的时候我应该做个淑女,保持优雅,我尽力了,但如果我连肚子都填不饱,谁还在意散装茶叶。

    等我解决完司康饼,我离地面已经很近了,架子上的食物基本落到了我的肚子里。我把指尖油滋滋的残渣抹在裙摆边,拍了拍手,无比潇洒地自由落体——到了一堆枯枝败叶上。

    好吧,其实是有些狼狈,失去水分的蓬松枯叶被冲击得纷飞起来,我顶着一头的叶子艰难地钻出头来,吸了口潮湿的空气。

    这不是真正的下落,我想,整个过程是那么梦幻美好,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似乎也能完全抛之脑后。我安全地落地了,心脏始终安静乖巧地蜷缩在胸口的位置,像酣眠的雏鸟,没有任何预警。

    但这很好,不是吗。

    “爱丽丝,快跟上。”

    前方的长廊传来急切的催促,我仰起头,几缕熹微的阳光轻轻洒在我的脸颊上,那个最开始的洞口早已遥远得看不清了。

    不知为什么,我隐隐感觉到现实在彻底地偏离我的世界,从这一刻开始,我算是真正逃离了。

    “咔,咔”

    转动的怀表卡顿了一瞬,猫咪停下脚步,顺其自然地蹲坐在走廊的红地毯上,松口让系着怀表的银链子在她尾巴骨盘绕了一圈:“爱丽丝,你迟到了,”她拉长了声音,语气懒洋洋的,“这比乔治本来和我们约定的时间晚上好久,他没告诉我你已经十四岁了。”

    我看着她,下意识地说:“啊,我很抱歉。”

    猫咪烦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小声嘀咕:“好吧好吧,你看上去还没弄清楚状况,我不是指责你的意思,爱丽丝。只是大家等的时间太长了,严格来说,都是乔治的错!”

    她瞪了一眼我身后的影子,严厉地批评道:“乔治,你这个自私的男孩。”

    闻言,我的影子动了,它像一滩流淌的墨汁,乔治慢慢从里面剥离出来,水滴顺着他的身体坠落,最终再度汇合成一团死气沉沉的影子。

    他没有回答猫咪的话,只是垂着头,雨靴尖静静悬空在半空中。

    我还是一头雾水,但介于猫咪都能说英文了,再纠结也没什么用。

    “算了,先不管这些了,”猫咪起身,前肢慵懒地伸长,翘着尾巴,五指张开成两朵漂亮的樱花,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长廊尽头的门前。

    “门后有尸体吗?”我冷不丁地出声。

    猫咪奇怪地望着我:“你眼中的门是什么样的?”

    “是我卧室的门,门上贴着亚蒂恩斯警局的封条。”

    “我还嗅到了血腥味,还有消毒水、空气清新剂与驱虫剂。”我补充道。

    猫咪的眼神更奇怪了:“这扇门会变成你最熟悉的模样,亲爱的,你的饲养者家经常死人吗?”

    我的大脑拐了一会儿弯,才明白她的是我父母:“当然不。”

    乔治推了推我的肩,他似乎有点不安,关于这个话题。

    我只好握住门把手,咬咬牙,推开了它。

    “这是克里斯塔组建的互助小组的海报,旨在拥抱自然,呃,极限运动……”达克尔紧张地看着阿尔维斯,生怕他表达出不感兴趣,“我也不太懂,总之,你,你愿意加入吗?”

    “我是三年级的,”阿尔维斯蹙眉,“可以?”

    “只要是你,没有问题!”

    不忍心扫了男孩的兴致,阿尔维斯笑着说道:“我喜欢极限运动。”

    克莱因蓝的海报上,风暴乌云袭卷而来,大雨倾泻不止,沉入海底的少年仰头,破碎的瞳孔目睹的只有他金色的神明。

    “这是我画的。”

    “很美。”

    达克尔盯着他,一言不发。

    手抚上画中少年的瞳孔,阿尔维斯若有所思,“他是你?”

    达克尔低下头,不知是害羞还是在掩饰什么:“是我。”

    “那他也有参照之人吗?”阿尔维斯指着云层上的神明喃喃发问。

    这一次,达克尔没有回答。

    “我大抵还要再练会儿吉他,你先回去吧。”

    “那阿尔维斯,明天见。”男孩垂首,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嘀嗒,嘀嗒……”

    墙上坏掉的老旧闹钟嘀嗒作响,时针在倒着走。

    酶像黑色粒子四散在身体的每个角度,一点点吞噬鲜活的脏器,感官在黑暗中放大,他清晰地体会着另常人生不如死的疼痛。

    痛苦是递增的,仿佛没有尽头。

    像尖锐的刀刃划过骨骼,刺进柔软温热的胃里,肆意地搅动,直到整个撕裂。筋脉和肉混成乱七八遭的一团,血淋淋的一片。

    “明天见。”脑海中的男孩轻轻地低语,灰蓝色的眼眸明亮温和。

    他痛得蜷缩起来,背脊贴着冰冷的墙壁,汗水顺着额角浸湿金发,嘀嘀嗒嗒滚落,没入领口。

    “你先回去吧。”我,不希望被你看见这么狼狈不堪的样子。

    指关节屈起又松开,苍白的指尖深深划过地板的缝隙,金色的短发染上尘土,浸满汗水,黏腻成缕缕分明的样子。

    好痛。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把所有的呜咽咽回喉咙里。

    空旷的走廊闪,达克尔已走远,阿尔维斯瘫坐着,吉他摔在地上,沉重的一声巨响。

    他想起某个黄昏后的傍晚,落日的余晖笼罩在马里布海边的别墅内,阿拉什带着一叠打印的合同走进来。

    他坐在沙发上,把弄着自己精致明贵的手表,眼里有商人利益至上的谋略,好像草原上捕猎的凶兽,周身都萦绕着作为食物链顶端的胜券在握。

    “这会把我逼疯的。你在杀死我。”

    “如果你已经对收入的损失,以及附加费用有多少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么我也无所谓了。首先,你在拉斯维加斯还有三个周末的演出……”

    “求你,别说了。这使我感到焦虑。我的胰腺炎还没治好。”

    “我很焦虑。”

    他用手死死捂着脸,不断地揉搓面部,他几乎想立刻起身走人,但立刻意识到,这对自己的经纪人不尊重,而他好心的、善良的阿拉什,即便在他提出了那么任性的要求——放弃所有正在进行的巡演,也在实打实的为他考虑着,就算他的举动一次又一次损失了阿拉什的利益。

    阿拉什还在玩他的手表,仿佛这表上长了蘑菇。

    “你不明白钱的价值,也不明白你的退出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听我说,人们唯一在意你的原因就是因为你目前还成功,造就你成功的途径只有钱和名气。否则他们会离你而去的,他们也不会再听你的歌,知道吗?”

    “抛弃,我?”他突然有些无力,像被什么沉重的力量压弯了背,连直起腰的勇气都失去了。

    沉默在蔓延。

    阿拉什终于放过了手表,转而直直的盯着他:“我是你的经纪人,是你的领导者,如你这样学业都没有完成就轻易出名的男孩,绝对是需要我的。我会让你走向成功,你毕竟太年轻,听不清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我懂你,你肯定是想完成最后几场演出的,对吧。”

    这甚至算不上疑问句,阿拉什的语气是那样自信,自信到他开始怀疑自己。

    “对。”

    他觉得自己无比的恶心,自己反复践踏着自己少的可怜的自尊,还有不断掉价的底线。有那么一霎时他希望爆发,将无法发泄的怒火大声质问出来,他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次对话,最后全化做了一个低声下气的“对”字。

    “阿拉什明白我的痛苦,所以我才会更受伤。他在护卫着他的利益,却忘了他除了是我的经纪人,也是我最好的兄弟。”

    “你在杀死我。”

    黑暗的海水汹涌上来,拍打着沙滩,淹没了脚踝。天色至暗,无光。

    一丝也无。

    这个世界在杀死我,用他的一切。

    闹钟定格在了4:20。

    早上9:52

    “阿尔维斯,阿尔维斯,阿尔维斯……”

    圆珠笔的笔头划过纸面,横七竖八的线条在不规律的动作下成形,再不停来回摩擦着一条特定的短线,直至二维的黑色变深,刻出一道凹槽。

    达克尔一手支着脑袋,在老师背过去书写黑板时完善这无聊的把戏。最终纸上堆满人大大小小的阿尔维斯,他才堪堪停手,并将杰作的诞生心安理得归咎于这场金融课讲得没意思。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夹着雪,天空是矢车菊色的蓝,可以望见远方险峻的冰川山脉,配合着金融老师枯燥平板的声线,达克尔阖上眼。

    “想什么呢?”

    “想白色的鸽子。”雨滴敲打窗户的响声像极了金色的鸟啄撞击玻璃,他无法控制地去幻想那毛茸茸的雪白生物歪着头,客气绅士地伫立在窗沿上,可能它还会抖两下羽毛,甩掉水珠。

    鸽子先生会不会弹吉他?这是个好问题,值得深思,但那恼人的声音打扰了他:“卑尔根没有鸽子,除非你嗑 /嗨了。以及卡瑞达克尔,再上课走神,就请离开我的教室。”

    “哦,抱歉。”

    “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专心过,这可是你最喜欢的金融课,达克尔。”

    少年郁闷地趴在桌子上,嘴角向下撇,灰蓝的眼瞳里盛满了委屈。

    他弱弱地辩解道:“抱歉,克里斯塔,尽管我也找不到缘由,就是突然觉得它没什么意思了。”

    克里斯塔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他:“有人说你和阿尔维斯最近走的很近,达克尔,别告诉我你想转行去当音乐制作人。”

    然而,这个平日里循规蹈矩的男孩眼晴亮了亮,他沉吟了几秒,嘴角的笑容逐渐扩大:“你提醒我了,我可以试试。”

    “你认真的吗,这么突然,男孩。”

    克里斯塔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自己亲口说的,你学了那么久的金融,不是说我不支持你,但是请头脑冷静些吧!”

    达克尔没有反驳,他像过去那样目光平静温和,带着让人信赖的气场。他总是这般单纯的率直,叫克里斯塔生不起气的样子,反倒显得她过于激动了似的,但某种意义上她也明了——达克尔绝不可能做出头脑冲动的事来,他一定是下定了决心的,而但凡他下定决心的主意,就绝不可能改变。

    “好吧,”克里斯塔泄了气,“可是达克尔,你极有可能不会成功,我也给不了你任何帮助——我对音乐一窍不通。”

    “我从没抱希望在音乐领域成功,你瞧,我甚至都还没有开始做呢,但尝试一下总是好的,”他一点点剥开巧克力的袋子,语气平淡,又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笃定,“我愿意学,我从六岁开始就弹钢琴了,还是有乐理的基础的,我想我能一直做的越来越好。”

    “钢琴?”

    “嗯哼,我没跟你说过吗?”

    “你还真是多才多艺。”

    达克尔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尾的笑意多了几分缱绻:“我有必须要这么做的理由。”

    万丈烟火中,有人俯身笑着说:“表演要开始了。”

    然后流水般的琴音充斥耳膜,在指尖环绕一圈,各色的霓虹光影折叠闪烁,那失真的人声沿着街道两侧摇曳的灯光一路伸展,缀入繁星。

    “阿尔维斯就是我的夏天。”

    达克尔不否认,他是故意把衬衫递过去的,就像藏在草丛里蜷缩的刺猬,试探地坦露出一片柔软的内里。

    阿尔维斯留下的黑白条纹衬衫意外的朴素,边角被洗的泛白,能闻到一股好闻的气味,是薰衣草洗衣粉混合着……

    “斯德哥尔摩的日光。”

    “什么?”

    仿佛是回想到了什么,阿尔维斯不禁笑了起来:“我是瑞典人,斯德哥尔摩是我的故乡,那里的夏天阳光充足,比卑尔根要好得多。”

    达克尔根本没去过斯德哥尔摩,但当阿尔维斯念出这句话时,他几乎一瞬间就能清晰的想象到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喜欢夏天。”阿尔维斯说。

    以拥抱为开头的闲聊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从最钟情的季节到挪威冰原上的极光,两个人日常里都不算健谈,但达克尔确实有许多的话想倾诉,只对他一人。

    所以大多时候,达克尔引出话题,阿尔维斯负责带气氛冷却下来时插上一句。如同在酒吧中碰见一位投缘的陌生人,惺惺相惜之余,借着彼此不那么熟悉的关系打开自己。

    偶尔谁也不出声,四目相对,又颇有默契地转移视线。

    达克尔流向心房的血液像是被絮状物阻塞了一般,逐渐形成猛烈而压抑的的情感,他口干舌燥,不敢沉溺于这份奇异之中,胸口仍止不住的传来一阵阵悸动。

    但有时,哪怕阿尔维斯在微笑,眼底积蓄的依旧是沉重的忧郁,这让刚以为自己对面前的人有所了解的达克尔感到沮丧。当阿尔维斯提起斯德哥尔摩,那眷恋而怀念的神情便像瞬间把他自达克尔身边抽离了出去,消失不见。

    偏偏他又是常常点到为之止,像是在告诫达克尔不要刨根问底。

    青涩隐忍的妄念,每一个句尾的停顿都像踩在达克尔心底那根深埋的隐秘之弦上。只有空气粘稠地拉扯着,一位漫不经心,一位小心翼翼。

    “其实偶尔,我也会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座城市里生活,挪威的冬天太冷了。”

    “嘿……或许,或许是命运安排好的,在卑尔根存在着斯德哥尔摩没有的东西,它可能没那么耀眼,但它是命运专门为你打造的啊。”

    “对阿尔维斯来讲,一定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少年垂下眼帘,就这么专注的盯着他哀伤的神明,温柔的目光中是不会造成任何戒背的亲近。

    他抿紧了嘴角,线条优美的唇绽开浅浅的笑,那样虔诚地祝福着:“一定会遇见的。”

    达克尔眼里有无忧无虑的单纯,掺杂着一点傻气,金发的神明看着看着,收起了自嘲的笑容,哽住似的说不出话来。

    他看穿了我的谎言。

    很久很久以后,达克尔在阿尔维斯的日记本里读到了这句话。

    “你的衬衫落在联谊会上了。”

    坐在石阶上独自解决午餐的青年顿了顿,咬了一口巧克力卷,礼貌又疏远地道谢:“谢谢。”

    他刻意地连一个目光都没给他。

    达克尔准备好的台词一下子没有了说出的借口,他拿不定主意,这样冷冰冰,好似蓄有极大敌意的态度,是否昭示着对方早已看清他殷勤的心思。

    多令人苦恼啊。(狗狗委屈)

    那若即若离的态度叫达克尔捉摸不透,仿佛曾经拥有过的那段触及灵魂的交谈是谁的幻觉似的。

    “说实在的,他和每一个人关系都要好极了,但我从没见过他身边有真正的朋友。”

    那天康斯托克随口一提的话,而今历历在目。多少人会被他无意设下的屏障拦绝在外,阿尔维斯是咫尺之间徘徊的宝藏,真正伸手后才会发觉,那短短的一寸实则是为天渊。

    可我只是奢求再朝他靠近些,达克尔心想。

    不过猎人总是有着极好的耐心,他愿意花时间去等待,如同15岁那年蛰伏在雪堆后,用三个月的时间弄清极地狼的习性,然后在它受伤虚弱之际一枪毙命。

    白墙、银钢和灰色的地砖,冷蓝色调的校园里,青年顶着一头招摇的金发,在达克尔离去后便迅速有人围上来。

    阿尔维斯身边从没缺少过追随者,想和他做朋友的很多,他是校园中非常酷的那一类人,只是始终保持着满不在乎的姿态。达克尔远远地看着,目光却捕捉到了阿尔维斯被人推挤时略显僵硬的身体,微红的耳尖,与不愿搭腔的的逃避。

    原来,是害羞……

    心底的委屈一扫而空,达克尔笑了笑,准备上去替人解围,一只手拽住了他:“卡瑞!”

    旋身一看,康斯托克勾着艾伦的脖子在冲他打招呼,而艾伦愤怒地去推他的手臂:“喂,离我远点!”可惜声音太小,惨遭无视。

    他艰难地从禁锢中望向达克尔,蓝眼睛写满了求助,但依他的性格大抵是不会开口,达克尔无奈只能胜任这对兄弟的调解纠纷员。

    他好脾气地上前拉开两人:“你们就不能相处融洽点嘛?”

    康斯托克还在手痒,他伸长手扒拉了下艾伦的兜帽:“他老把自己包成一颗土豆我也很心烦啊,搞得我这个哥哥欺负了他一样。”

    艾伦瞪了他一眼,康斯托克才讪讪地闭了嘴。

    “老兄,艾伦不擅长吵架……”不然他早把你削成土豆了。

    “嘶,我得去上课了。”闲扯了半天,这家伙看了眼手表,提起书包带子狂奔而去,留下艾伦和达克尔无言以对。

    “走吧,我们先去教室占个座位。”达克尔提议道。

    踏入教学楼前他又看了眼石阶,但人群里已找不到阿尔维斯的身影。

    达克尔打开储物柜,翻找着钥匙,康斯托克走过来:“卡瑞,你应该会喜欢这个的,给你。”

    他的手心安静地躺着一张纸票,上面印刻着“冬季限定”“音乐天才阿尔维斯”等字眼。

    “阿尔维斯要在约顿街的一家大酒吧表演,不过他只是去弹钢琴走过场,大概是明天深夜。酒吧是建在地下的哦,好像叫许愿池,挺怪的,”康斯托克把票拍在达克尔手中,“别走错迷路了,伙计。”

    达克尔笑道:“我不是艾伦啊老兄。”

    他攥紧了票,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灰蓝色的瞳孔亮了起来,那光便一直没熄灭。

    星期五,深夜12:00

    酒吧里各色的光束交横穿插,飞速地掠过达克尔仰起的脸旁。

    与联谊会不同,这里开放得有些过了。

    过度发育的女孩穿着暴露的清凉衣衫在舞池中狂欢,眼神妩媚动人,黑暗隐匿了男人下流的目光,透过琥珀色的啤酒瓶看去,也不乏有还未成年的毛头小子大着胆子搭讪。

    中央的灯光亮起刹那,万丈烟火直冲穹顶,猛然炸响,人们从楼梯上奔下来,把这挤得水泄不通。坐在吧台座椅上的少年被过往人流带进了前方,他一个踉跄,再抬头,绽放的火光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正微笑着俯身:“小心,表演要开始了。”

    袅袅乐声,从那人在黑白琴键上翩翩起舞的指尖倾泻而出,宛如一轮温柔至极的水中月光。

    “他看穿了我的谎言”

    “木头岛的阳光一去不返”

    “祈愿微风拂去眼底的沉暮与雾蔼”

    “冬至时节的相遇”

    “即使一切早已破碎不堪”

    “荒芜之地苦苦寻找一个注定衰败的结果”

    “以泪水的誓言”

    “能否为我停驻片刻”

    “拨开云雾后我似乎又遗忘了你的脸”

    “请再给我些时间”

    “让我认清我自己”

    “他看穿了我的谎言”

    ……

    他的声音仿佛笼在大雨中,达克尔是在屋内隔着落满雨水划痕的玻璃听那声音的男孩。

    朦朦胧胧的,狭有失真的错觉,听不出情绪,声线仍带着少年人昂扬的活力青稚,以及他自己特有的慵懒和漫不经心,卷舌的尾音则柔软缠绵,含着小小的气泡。

    达克尔当下的反应,像是他的灵魂被人替换了,或者说,从见到阿尔维斯的那刻起,他就变得不太像自己了。旋律一路流淌,他捂住心口,仰望台上的身影,和那些欢呼的人们一块齐声大喊:“阿尔维斯!”

    那一声嘶吼便好似用尽了全部的力量。

    理智为柴薪,有火在少年的瞳孔里灼烧,余温滚烫。

    散场后,速来不饮酒的达克尔手里抓着冰啤酒,趴在吧台上灌下一口又一口。

    调酒师是位长相清秀的少年,看着没满18岁,他软软地小声道:“客人,你确定还要喝?”

    达克尔耷拉着眼,醉熏熏地问:“今天弹琴的那位,嗝,他,常来这儿表演吗?”

    “有时吧,”调酒师支着脑袋,想了想,“但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唱过歌,就算是自己编的曲子,vocal也不是他的原声。”

    “也不知道他是唱给谁听的……”

    达克尔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含糊不清地说:“为什么不唱?”

    “嗯?”

    “为什么他不用原声。”

    “阿尔维斯是个很沉默寡言的人,他不喜欢向陌生人展示自己,你可以理解为——他害羞,虽然他自己不承认。”

    “害羞……”

    “是啊,和他认识久就会发现,他是个连上台发言都要喝酒壮胆的家伙,因为酒精能让他稍稍开朗些。他所有的自信或高冷都是装出来的,本质上是社交困难重度患者,像只刺猬一样。”

    这时,话语里的主人公慢慢走到吧台边,站在达克尔身旁:“麻烦你了,斑。”

    达克尔的头埋在手臂中,喝断片了的模样。

    “没什么,”少年调笑地看了眼昏睡的达克尔,“我是老板嘛。很少看到你这么花心思在别人身上,阿尔维斯,你喜欢他?”

    青年反戴上鸭舌帽,把一缕金发别在耳后,他将达克尔搀扶起来,神情冷淡:“不,只是投缘的朋友。”

    夜风刮在达克尔脸上,他睁开眼,思维混乱一片。

    “到你的公寓了,康斯托克的地址没给错。”阿尔维斯推了他一把。

    大雪渺渺,风声呼啸,阿尔维斯站在雪地里,街边昏黄的路灯灯光洒在他头顶,孤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达克尔望着他,像望一抹摇曳的,即将黯淡的光。

    于是他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阿尔维斯,你今天唱得真好听,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歌声。”达克尔阖上眼,喃喃低语,笑容憨憨的,像条吃到骨头一脸幸福的大狗狗。

    阿尔维斯没有回答,怔住了一般手足无措,脸唰得一下红了。过了许久,才缓缓把下巴搁在达克尔的颈窝上,抬手同样抱紧了少年。

    “原本就是唱给你听的。”他扬起嘴角,轻轻地笑了。

    艾伦不自在地将口罩提至鼻梁骨,呼息紊乱。他尝试着伸手去抓住些什么,回过神后只看到五彩的纸屑穿过微张的纤长五指。

    “m……”

    联谊会的中心是高台上的人,所有视线都在此聚焦。大胆的单身学生可以走上去介绍自己,这时m就会光顾他的打击垫,把原本future bass元素很浓的原创歌混出别样的味道,鼓点结奏的编排也带上了他极具个人风格的trap味。

    简单来讲,他把场子炒热了。荷尔蒙在酒精和声音的刺激下直线飙升。

    无法忍受喧闹的达克尔闯进厕所时,艾伦正对着镜子深呼息。他喘得厉害,茵蓝的眼睛浮了层湿漉漉的水光。

    “艾伦?你还好吗?”达克尔上前,颇为担忧地递了张纸巾。

    艾伦摆摆手,他拉低了帽檐,将纸塞进口袋里,用袖子匆匆擦了擦脸:“没事,我我去找康斯托克了。玩得开心。”

    “你也是。”达克尔看着明显隐瞒了什么的艾伦重新挤入人潮,挠了挠头。

    当他倚着推拉门遥遥望向高台,人潮猛地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音乐停下了,m也不知怎么消失不见了。但开香槟痛饮或沉浸于舞蹈的年轻人们却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全部驻立在原地。

    “那是阿尔维斯。”

    康斯托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达克尔旁边。

    “阿尔,维斯。”

    台上万众瞩目的青年摘下了反戴的棒球帽,他懒懒地揉了揉一头凌乱的金发,像一只降落的白鸽敛了羽翼。

    “m要我说点什么……嗯,各位,如果确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花全部的时间努力实现它,”他狭长而富有神采的双眸射出凌厉的光,眉毛微微下压,笑容却是温柔的,“比如现在,让我们继续这场联谊会吧,举杯!”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站在万丈光芒的地方,即使没有说什么长篇大论,短短几句话用那不羁的语气说出,倒也使他璀璨的人格魅力展现得淋漓至尽。

    场地中,原本还保持着社交距离,三三两两成群的人们,纷纷汇聚,和台上举杯的青年共饮。

    达克尔痴痴地看着,炽热的眼神黏在那只骨节分明,轻轻握着盛满金色啤酒的玻璃杯的手掌上。

    “阿尔维斯。”

    特罗姆瑟是挪威最北边的城市。再往北一些,再靠近北极的地方,有一个小镇,那里一年有100天都在下雪,300天都被冰雪覆盖着。

    禀冽的寒冬贯穿了四季,那里的阳光永远冰冷,与卑尔根不同,它们像从苍茫宇宙的夹缝中投下的一抹虚影,无法产生一点点冻彻骨髓以上的温度。

    少年在这里长大,他沉入冰蓝的湖泊,长眠在封冻的海底,他的世界空旷无人,唯有翡翠般的极光光路怪离的徘徊在云端。

    无论他的躯体行走在世界的哪一方,寒冷总是如影随形。所以这不合群的孤狼总在寻找着,寻找不曾拥有便已丢失的温暖。

    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空气直至古老的神明于漫长的时光中投下一束真实的光,洞穿了混沌的冥色,那些独自一人熬过的年岁在这一刻貌似也变得不那么悲伤起来。

    只因为,若能在这短暂的一生中与你相逢,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遗失的太阳啊。

    在此呼唤你的名讳。

    “阿尔维斯。”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金发的神明弯着眼尾看过来,飞扬的眉宇被冒着气泡的酒液染出琥珀的色泽。他仿佛记起了达克尔,那个在小巷子里和他错过的摩肩之人,于是笑着冲他举杯。

    “你认识他?”康斯托克惊讶的问道。

    “见过一面。”

    “你小子可以啊!阿尔维斯是我同年级的风云人物,他是个音乐天才,不过脾气很好,没人见过他生气。说实在的,他和每一个人关系都要好极了,但我从没见过他身边有真正的朋友。啧,天才的怪癖。”

    “康斯托克——”一道恼怒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艾伦气冲冲的出现了,“我找你半天了,你这个混 蛋,约好了替我打掩护结果消失不见,你”

    生气的艾伦好似一只炸毛的黑猫,想伸出爪子来一下,沉默柔软的性格又使他缩回了手,撇过头去,连气势汹汹的诘问声也支支吾吾的慢慢变小。

    “失败了?”康斯托克瞟了眼他泛红的耳根,“我教了你要主动嘛,大不了强吻,要不要我示范一下?”

    语毕,他笑眯眯地凑上去,艾伦忙往后退了两步:“不,不用……”

    像是受到惊吓的猫咪隆起脊背,艾伦赤裸在外的苍白皮肤渐渐染开浅浅的红,他有非常强的接触洁癖,敏感到平日里出门都会穿上所有可以穿的衣物。

    康斯托克应是最了解这个弱点的。

    可惜这家伙不是一般的恶劣。

    “艾伦~这是兄长的责任,不占你便宜,我还是很帅的,年级里有好几个女生追我呢。”贱兮兮的嗓音充满了诱导的意味。

    “滚!”

    然后理所应当的,他被一脚踢开。

    达克尔:“……”

    m d 死 gay

    我知道你们兄弟从小长大,情感好,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自从几年前,康斯托克离开了小镇去美国纽约后,这货的脸皮就变得无敌厚,快一米九的身高加上一张萌萌的脸,叼根叶子就能立刻化身牛仔浪迹天涯、沾花惹草。

    能把内向的艾伦气得飙脏话,仅此一人。这也算是一种成就了吧。

    “真是的,明明小时候还那么乖乖软软的,晚上睡觉前还会向哥哥讨要亲亲,然后再抱着小枕头悄悄离去……”臭不要脸的康斯托克躲在一边,满脸委屈地画着圈圈。

    这得寸进尺的家伙,总喜欢在惹艾伦生气后装无辜,偏偏艾伦就吃这一套,哪怕他有着特罗姆瑟人被冰霜打磨淬炼的倔强,却终究输给了一颗无比柔软的心。

    当然。康斯托克描述的没错。身为竹马的达克尔可以作证,艾伦小时候因为天生体弱,不仅参与不了一些“贴近自然的运动”和万圣节到来前的狩猎,他的家人们也都小心翼翼的养育他。他能得到一款最新的、从城里买来的游戏机,能听cd里最先进的电子乐,能呆在温暖的室内酣然沉眠。

    这在极地的小镇里是极为罕见的。因为几乎每家每户的孩子打小就自父辈那儿锻炼体魄,学习着如何对付喜怒无常的环境天气。在荒野里点燃篝火是必备技能,人们必须自己刷漆,建小木屋,维修炉灶,虽然不是和外界与世隔绝,但比起运用科技,这些维京人的后代更依赖于自己动手。

    毕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因此,从小艾伦就是异类。的确有小孩儿试图嘲笑捉弄他,只不过,没有一次成功过。康斯托克宛如传说中的守护神,不,是虎视眈眈护卫珍贵财宝的黑龙,他会帮艾伦把危险一一解决掉,并坚定的表示——自己的弟弟只有自己能欺负。

    而且,霸凌者还得过了达克尔这关。

    回忆童年那些柔软的时光另人愉快。达克尔咳了两声,忽视了艾伦的黑下去的脸色:“康斯托克,你知道阿尔维斯在几班吗?”

    康斯托克想了想,狐疑地打量了下达克尔,缓缓开口:“三班。”

    “你不会要去堵门吧?”

    “阿尔维斯?卡瑞,你认识他?”原本还在生闷气的艾伦一下子把康斯托克抛在一边,“他的音乐超好听!”

    “别瞎想,我只是希望和他交个朋友。”达克尔无语地推开康斯托克。

    “哦对了,”他朝阿尔维斯的位置迈了几步,突然回头道,“艾伦,康斯托克,你们先前去干什么了?”

    “艾伦计划去表唔……”艾伦捂住康斯托克喋喋不休的嘴,眼神瞟向空气,像是在掩饰什么:“卡瑞,你快去找他吧!不要听康斯托克乱说。”

    达克尔颔首,不再追究,他温和地对自己的好友笑了笑:“呆会见,有麻烦记得叫我,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的话。”

    夜晚 9:28

    厨房的壁炉烧得很旺,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气,达克尔轻手轻脚地走近。

    “要来一块面包吗?”

    在案板上寻觅食物的金发青年蓦然转身:“谢谢。”

    他笑得好看极了,鲜红饱满的唇瓣微微张开,能看见两排洁白的牙齿,眉峰较淡的眉毛呈飞扬的斜线,紧压着弯弯的眼。

    鸽子。

    达克尔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单词,那样自由不羁,无论是展翅高飞还是敛翼栖息,风的柔美和力的矫健都交融在一起,造物主给予了这纯白生灵全部的偏爱,以致于没人能狠心留住它。

    他属于天空。

    “玩得开心吗?”话一出口达克尔就后悔了,这简直是一句标准的废话,他的冷静镇定在见到阿尔维斯的一瞬间便溃不成军。

    阿尔维斯注意到了他的不安,狡黠地眨了眨眼:“这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二年级的小学弟。”

    达克尔慌了,他笨拙地辩解道:“我,呃,我是三年级的,我是转校生,我…”

    阿尔维斯笑得更开心了,他抬手揉揉少年软软的黑发:“逗你玩啦,康斯托克和我打过招呼,他没说?”

    他摸我了?

    被顺毛撸的达克尔感觉自己的脑子快烧坏了,有声音在叫嚣着再多摸一下,最好来一个大大的拥抱,他渴望触碰他,就现在。

    像一只找到主人的大型犬科生物,达克尔垂着眼尾,不自觉地傻笑。混血造就的脸庞棱角分明,堪比雕塑大师手中完美无瑕的石膏,这一刻却和笨拙的大狗狗没什么区别,。

    温驯、柔软,他眼眸里冷硬的灰色,仿佛被瑞典的太阳晒化了似的,仔细看还能瞧出一丝自豪。

    他摸我了哎!

    比阿尔维斯高半个头的少年悄悄低下了头:“阿尔维斯,我是你的粉丝哦,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

    他撒了一个谎,但没关系,他会用余生的时间去听遍阿尔维斯的每一首歌。

    就像泰戈尔所写的那样,他的歌将憩息在达克尔的眼瞳里,当世界再次孤立,一切于死亡中沉寂,他的歌将说话,在达克尔呼吸的每分每秒,在他活着的心里。

    踩着拖鞋从卧室走向客厅,达克尔的房东迈勒斯热情地招呼他喝一杯速溶咖啡,雾气蒸腾间,两人不约而同望向落地窗外。

    夜色与雪色交织,屋檐一角垂落着晶莹剔透的细长冰柱,远方倚山蜿蜒曲折的丛林幽深隐秘,高大密集的松树挂满厚厚的白霜,看不见生灵的气息,唯有怪诞的风声盘旋其中。

    “这天气真他/ 妈好。”抿了口咖啡,天生自来熟的迈勒斯愤愤地感叹。

    “是啊,美极了。”选择性地忽视了房东话语里的内在含义,达克尔郑重而温柔地低声附和。

    然后他套上了新买的蓝色毛衣,山妖滑稽的笑脸迅速引来了房东的视线。早年混迹洛杉矶的美国小伙对挪威人奇特的审美感到不解,但还是决定包融:“嘿,老兄,我是说,这毛衣挺呃,可爱?不过下次你可以试试那些绣挪威国旗的款式,学校里的女孩一定会喜欢你的。”

    “女孩?”达克尔想起克里斯塔的面庞,浅金色的长发在肩头散开,优美的轮廓像精灵一样高贵典雅,可脸颊的潮红却让她的气质变得可爱质朴起来,“如果是克里斯塔的话,她应该会比我更爱这件毛衣。”

    “……”

    迈勒斯注视着比自己小七岁的少年,突然语塞了,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询问:“达克卡,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啊……”

    “?”

    达克尔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迈勒斯,我刚转学一个星期。我记得卑尔根没有法律强制要求我拥有这方面的经验。而且,我这个转校生根本跟不上潮流,没人搭理我。”

    他暂时只认识艾伦和克里斯塔,一个是死党一个是同班同学。

    康斯托克是艾伦父母收养的,达克尔没见过他几面,他的社交圈狭窄无比,假设算上故乡养老的米娜,勉强能凑一个小圈子。

    米娜——达克尔想念着他毛茸茸的伙伴,目光再度投向遥远的森林,他沉默了。

    “其实,伙计…”恍惚间,迈勒斯在那双眼眸里瞄见挥之不去的孤寂迷茫,冗长的黑暗于达克尔的眼底蔓延。这个在洛衫矶摸爬滚打过的青年忽然有些感慨:“别这么悲伤,我觉得你或许需要一点唐胡里奥1942龙舌兰。”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你只是不太适应你的新环境,再加上没有目标,话说没有人在学校排挤你吧?”达克尔摇了摇头,“那么,老兄,听我的,多参加社交活动,有人看不顺眼找麻烦就揍一顿,武力威慑,有姑娘看上你就约会,做自己就好,去寻找吧,你足够强大了,才会有人愿意了解你。”

    “呃…”

    “主动出击啊哥们!”老母鸡上身的迈勒斯恨铁不成钢,他看上去很想跳起来给达克尔个爆粟。

    “主动,出击。”达克尔喃喃着,脑海里浮出的画面却是不久前飘雪的巷口,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宛若神明从天而降撞入视野。

    记忆是一串不连贯的碎片,每一片都来回放映着时光里凝结的慢镜头,色彩、声音、味道,任何一个小小的字眼都能拉扯出心脏刹那的悸动。达克尔几乎又嗅到了来自下午三点卑尔根的清新空气,笼在阳光下的浮尘被那人荡起的衣袂搅得乱七八遭,映入眼帘的是溢散的日光和他金色的眉眼,直到一切归于平静后,只剩下冰雪的凉意萦绕鼻尖。

    空气中的浮尘安逸地打着旋,像一个个微末的光圈。达克尔顿了顿,付了钱,朝着与那身影相反的方向离开。

    “怎么了,你看上去一副遗憾的样子。”迈勒斯不明所以。

    “没什么,你说得有道理。”

    达克尔想了想,轻声道:“我遇见了一只骄傲耀眼的白鸽,却没能鼓起勇气留下他,现在回忆起来,有点难过罢了。”

    一头雾水的迈勒斯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他咂咂嘴,望着外面的松树林道:“白鸽嘛,这种自由的鸟儿在冬季的卑尔根可不常见,但是,总能再次遇见的。

    达克尔,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是很古老的箴言啊。”

    星期一,早上11:36

    生物课上自由分组讨论,克里斯塔解救了角落里落单的达克尔。他低着头心不在焉,这令克里斯塔一阵诧异:“嗨,周末过得还好吗?”

    “嗯,还行,我们开始吧,”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翻开书,“第十章有性生殖…”

    “我们还没学到那呢。”克里斯塔敲了敲桌面,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达克尔尴尬地合上书:“哈,这样啊……”

    “说吧,发生什么了?”

    “艾伦邀请我去参加高年级的联谊会。”达克尔的语速不急不缓,但表情却不怎么好看:“我有点,紧张。我的意思是,我该准备什么?”

    “……达克尔,我记得你是特罗姆瑟人吧?”

    “呃,算是,我们家还要靠北,是荒郊的一个小镇,地图上显现不出的那种。所以我以前一直在特罗姆瑟上学。”

    克里斯塔温柔劝导的笑容僵硬了,她压住自己的思绪,不去想达克尔过去除了上学,课余的娱乐活动会是什么。

    事实上,克里斯塔多想了,所谓的小镇,就只是一个有点落后的自然小镇。达克尔的父亲早年因为对北欧风光心向往之,便再此定居。他是新加坡的欧亚人,有一部分亚尼美亚人的血统,由此遗传给了达克尔黑褐色的短发。

    但达克尔的妈妈,是纯正的日耳曼人北支的后裔,金发碧眼,皮肤白皙,身形高挑轻盈, 像穿梭林间弯弓射箭的优雅精灵,连气质都带着北欧冰原的浪漫凛冽。

    而达克尔有着不逊色于他父母的容颜。他的五官端正深邃,鼻梁高挺,下颚较宽,流露出几分坚毅。大部分时候他都会把刘海往后梳,几缕微卷的发丝搭在额头上,那留长的发尾翘着,隐隐泄出一截肌肉线条流畅的脖颈。

    当你看向他的眼睛,那双浅灰色的瞳孔像流动的玻璃,莹润透亮却不带任何情绪。硬要形容的话,它让人想到森然的狼,以及厚重的忧郁。

    正如那片结霜的松树林。

    克里斯塔心想,不一样的,自己身边的年轻人在整日整夜地狂欢,吸大麻,干一些自以为是的蠢事,达克尔与他们格格不入。

    最后的最后,这位善良的姑娘叹了口气:“卑尔根每年都要迎接墨西哥暖流带来的回温,这里经常下雨,但不冷,我们的私立高中容纳来自各个国家的学生。所以达克尔,你明白吗,我们更开放,比起那些居住在只会和从小到大的朋友一块玩的城市的挪威人,我们乐于交朋,也会接受新朋友走入我们的圈子。相应的,你也要付出真心才能收获,不是迎合什么,就只是,展示你自己。”

    “最快速最好的方法是——”她打了个响指,“去交个女朋友吧,或者男朋友。”

    不记得走了多久了。

    狂风呼啸而过,极北之地的冰川上折射着刺眼的寒光。它身后深浅不一的脚印沾着殷红的血,又很快被雪掩盖。

    为什么还要前进,你不属于这里。风的精灵在它耳畔低语。

    自银装素裹的特罗姆瑟一路向北,从未曾开过口的猎麋犬抖了抖积满雪的灰色绒毛。

    “你见到过我的主人吗?”它问道。

    凌晨四点,卑尔根

    后背的汗水把衬衫浸湿,达克尔掀开被子,在黑暗中摸索灯光的开关。

    缓了好一会,他才逐渐走出那个古怪的梦。

    睡不着了,他想。

    偏北的纬度使挪威的冬季漫长而寒冷,但合租公寓里闲置的壁炉和摆设基本没有区别。达克尔屈服地重新钻入被窝,他不想碰手机,比起电子产品他更喜欢看书与运动。

    可不管怎样,梦见自己成了一只寻麋犬实在有些过于奇妙了,何况还是一只忠诚的,坚定的,在靠近北极圈的陡峭山脉中寻找主人的挪威寻麋犬,达克尔不认为眼下缩在被子里的自己有资格藐视它的执拗。

    “嘀嘀!”

    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是妈妈发来的。

    mom:[是时侯彻底独立了!加油,小狗狗!]

    kyrre(峡谷):[好吧,代我向米娜问好。]

    小狗狗,只有家人会这么称呼自己,带着点打趣意味。这让达克尔仿佛回到了在厚实的地毯上打滚的童年,那时米娜也不过是一团刚断奶的小狗,是他最好的玩伴。软呼呼的小奶狗和同样软呼呼的人类幼崽,妈妈站在噼啪燃烧的壁炉前,险些分不清。

    于是全家对他的爱称就变成了可爱的“小狗狗”。

    哦,对了,米娜也是一只灰色的挪威寻麋犬。

    “所以这就是你看起来没睡醒的原由?”克里斯塔放下背包,一边整理桌面一边笑着发问,“你们家起爱称都这么有趣吗?”

    达克尔回以一个腼腆的微笑:“我们家都很喜欢狗狗,隆冬的狩猎中它们是一等一的好助手,而且寻麋犬还能在众多险恶环境下长时间生存。”

    “这么看来,你的梦还挺有逻辑性的。”克里斯塔点点头,作为达克尔在学校结识的第一个挪威朋友,她很自觉地承担起了知心大姐姐的义务:“别太纠结,男孩,也许它只是个普通的梦呢,”她安抚地拍了拍达克尔的肩,“现在,卡瑞达克尔同学,赶紧把课本翻到第14面,金融老师快转悠到我们身后了。”

    下课后走廊上,和达克尔一同转学过来的死党艾伦叫住了他:“卡瑞,等等!”

    达克尔停下脚步:“怎么了?”

    “票!”艾伦激动地摊开手心,他是个沉闷话少的挪威少年,此刻却兴奋地两颊泛红,“我从康斯托克那要来的!”

    达克尔想起来了,貌似记忆里有人提到过,月初要办一场三年级的联谊会,不过——“我们是二年级的,应该去不了吧。”

    “没关系,”艾伦喘了口气,急促地解释道,“你忘了,康斯托克也是三年级的,他到时候会在入口处带我们进去,那些高年级的学长平时都不怎么专注于社交,更多的是小团体组织,我们混进去就好了。”

    有着一头栗色卷发的少年抬起兜帽下那双漂亮的蓝眼睛:“m是派对上的dj,康斯托克亲口告诉我的。”

    看来是非去不可了。达克尔知道自家死党的软肋,他是个狂热的电音爱好者,一直崇拜的电音制作人是挪威新晋黑马——代号m的神秘dj。

    很难想象面前这个一身黑帽衫,带着特制暗金属口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会热衷于什么,挪威人内敛不善表达的性格在他身上无限放大,除了达克尔,这家伙唯一熟悉的人就是他哥康斯托克。

    “okay”于是达克尔收起了入场票,耸耸肩。

    他原本计划分享自己的梦,艾伦是极好的倾听者,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寻麋犬某一瞬间达克尔会感觉自己与世界有一丝割裂,他喜欢着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不再关注的东西,猎犬、麋鹿、木桩上的油彩,以及旷大古老的冰原。

    孤独萦绕在炽热之上,无法驱散。

    还好艾伦的性格使他不会去太认真地安利。

    求同存异罢了。

    达克尔翻阅着相册中的照片,目光平静温和,十一月的卑尔根飘着小雪,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后便被体温逐渐融化。

    石砖铺成的街道白茫茫的一片,港口停泊的船支夹板上逗留着明媚的阳光。难得冬日出了太阳,达克尔收起了手机,不再艳羡照片里的春光,他撑起一柄黑伞悠闲地漫步,穿梭在色彩斑斓的房屋旁。

    虽然阳光灿烂,温度却低,他在巷子里的摊位上挑了件织着山妖图案的蓝色毛衣,正准备付钱,余光瞄到了一个身影。

    没有行人,呈斜坡式的巷子很宽很长,那道身影踩在滑雪板上,披着光,扬起的雪像银色的沙尘。他飞驰而下经过达克尔时,朦胧的光线将锋利的眉眼徐徐晕开,柔和得像异域吹来的一缕轻风。

    这是达克尔因为转学独自搬到卑尔根的第一个星期,来自挪威最北方的偏僻城市的少年,血液里流淌着冻土不化的冰雪,他还不习惯西南岸峡湾的暖风和朝阳,不习惯流动的网络数据和电子音乐,不习惯不那么冬天的冬天。

    但此刻他只是回头一瞥,便看到那溶解了特罗姆瑟一整个寒季的夏日余烬。

    星期三 ,早上11:49

    “听什么呢?”

    动感十足的鼓点混合着跳跃的旋律从手机里传出,达克尔插上耳机,搪塞过去:“额,没什么,一个视频而已。”

    他诚恳的眼神成功骗过了克里斯塔,她移开视线,随意地说:“我计划建立一个互助小组,主要以交流自己的兴趣爱好为主,便于在校外进行一些组团活动,比如我们可以周末去弗洛伊山思山之类的。”

    她扶了扶金丝眼镜框,语气轻松,就像再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涉及到极限运动,来不来?”

    达克尔住白雪皑皑的窗外看去,温声劝道:“现在的天气不适合极限运动,嗯,但我当然愿意加入。”

    “行吧,”克里斯塔拎起书包,“那我先走一步,下午我们去公共休息室集合,可以讨论一下招人的海报怎么画。”

    “海报?”

    “总不能只有我们两个人吧,”克里斯塔好笑地看着他,“海报到时候要挂在走廊的公共栏上的。”

    呆呆的消化了话中所含的信息,等克里斯塔走远,达克尔才重新按下暂停键。

    “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无法形容,太美妙了,我现在非常激动!”

    “能详细说一下,听到台下所有人都在呼喊你的名字时,你的想法吗?”

    “我什么都没有想,那种感觉太疯狂了。”

    “老兄,你今年才16岁,就已经做出这么耀眼的成绩了!”

    画面中的金发男孩身形挺拔,羞涩的低下头笑了起来:“呃,没有吧。”

    “不必谦虚,你相当出色。”记者拍拍他的肩膀,“那么,你达成所愿了吗?”

    男孩的笑容猛然绽放出更璀璨的色彩,即使不太流畅的瑞典语仍带几分青涩,却能听出很明显的自信:“不,还没有,现在我只关注当下,一天一天来。”

    “我希望能在音乐的道路上长久的走下去,感受那种快乐。”

    “能形容一下吗?”

    “它就像是在于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玩耍,或者从飞机上一跃而下,当我站在舞台上,那种感觉尤甚,我似乎得到了某种认同……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当我疲惫、需要缓冲的时候,能有个人接住我就更好了。”

    五年前的瑞典盛夏,发狂似的蝉鸣流淌在电子乐声的每一个和弦里。男孩莹蓝的眼眸中映着透过层层树叶洒下的无限骄阳,仿佛下一刹那便会透过屏幕照在达克尔的脸上。

    一个达克尔完全不认识的阿尔维斯。

    这是他人口中,天才的份量。

    凌晨还未散场的宴席,恍惚中只留有一点模糊的印象。穿着白色针织毛衣的圆脸男孩低声嘟囔着什么,手指轻轻擦过酒杯的内壁,似乎与阿尔维斯很熟悉的样子。

    一个奇怪的,根本不像调酒师的调酒师,达克尔砸了砸嘴,而且调的酒也不好喝。

    应该是他把自己送回家的吧,反正都不重要了。

    只是,沐浴着火光的阿尔维斯,和那首空灵而温柔的钢琴曲,找不出一丝他过去的影子。

    需要多漫长的时间,才能将旋律中振奋人心的力量渗透为暗色的忧伤。

    夏日的余烬,他还真就是夏日的余烬,被雨水浇灭后在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焦木味,但仅仅是零星的火苗也在无时无刻吸引着达克尔这种人接近。

    他钟爱这样的灵魂,可以称之为人性的劣根,无所谓,达克尔想,他愿意做那个接住阿尔维斯的人。

    他会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屏幕上的金发男孩定格在了永远灿烂的15岁,达克尔站起来,将手机关机。

    食堂里的声音有些嘈杂,达克尔选了一个位置坐下,继续听他在酒吧录下的歌,网上搜不到,可能它是阿尔维斯的新作。

    “也有可能是废歌,毕竟调酒师说了,以阿尔维斯的性格,估计不会发出来。”他在心里默默猜测。

    艾伦端着餐盘走过来,坐在他对面:“卡瑞?”

    达克尔摘下一只耳机:“嗯?”

    “克里斯塔邀请我……”

    “哦,对,我忘了说——艾伦,你要不要参加我们自己组建的兴趣小组,内容是贴近自然。”

    见艾伦急着拒绝,达克尔赶紧说:“放心,没多少人,也不是强求着你交朋友的那种。”

    “嗨,我也要加入!”康斯托克挤到了艾伦的旁边,“呃,加入什么来着?”

    艾伦冷静指出:“你是三年级的。”

    “你们不揭发我不就行了。”

    “康斯托克,你马上要升学了!”

    迎上他玩世不恭的眼神,艾伦微微拔高了音量:“父亲提醒过了,如果你不能在外面找到一个好工作,你就只能滚回去按照我们小镇的习俗——子承父业,做个猎人。”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达克尔扶着额头,头疼得厉害,他没抱怨什么,一如既往地成为三人中最冷静的那个:“你们有谁听过这首电子乐吗?”

    他调小了音量,用手机公放出来。

    康斯托克:“这是阿尔维斯的歌,《light》,等等,你怎么把这么老的歌翻出来了,还有,卡瑞你不是对电子院一点也不感兴趣吗,你选修的是金融专业,从小到大都是弹钢琴的。”

    “我不知道,可这首歌真是太棒了!”达克儿挠了挠头,兴冲冲地道。

    “阿尔维斯在三年前就退出电音界了,”康斯托克怜悯地看着他,“没有原因,卡瑞,你连做他的狂热粉丝的机会都没有喽。”

    “退出电音界?”

    “不然你以为他这种人怎么会来卑尔根上高中,他压根就不在乎学业。殒落的天才,”康斯托克嗤笑一声,“你拯救不了他的,伙计,很早以前他就疯了。”

    一旁沉默不语的艾伦竟然也没有反驳:“卡瑞,你不了解当年发生了什么,不要在阿尔维斯身上投入感情,不仅对你没有好处……”

    “对他也一样。”

    下午2:32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达克尔笑了起来,“其实距离它也没过去太久,不过在图书馆遇见你,算是对你极好的诠释了。”

    冬日降临之时,万籁俱寂,即使是在卑尔根,也很难看见如克里斯塔一般上身只穿了修身黑毛衣的女孩了。

    她看起来干练、精神,又有着挪威人特有的含蓄,当图书馆柔和的光晕在她浅金色的长发上打转时,那股理性的魅力和精灵似的优雅,完美地揉合在一起。

    从某些方便来讲,达克尔遇见的人都有那么一丝相像——那就是陌生人无论怎么靠近,都无法真正融入的冷淡。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点在克里斯塔遇上达克尔那刻失效,但谦虚友善又有些不知所措的达克尔很容易得到了这位大姐姐的友谊。

    “我也没比你大多少了,”克里斯塔无奈地挑眉,“只有两岁而已。”

    “也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啦,可爱的男孩总是有特权的,至于康斯可托克那一类……”克里斯塔欲言又止,“曾经他约我来一 /炮/时,我告诉他,因为我的童年都生活在家乡卢顿,我爸爸是比较守旧的挪威猎户,所以,他教给我一套很实用的防身术,希望他会喜欢。”

    “我们还是挺相似的,都不大跟得上潮流,在你没出现前,我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大家都开放得上美国人一样,而我对派对恰好也不怎么感冒,我忠诚于传统的爱情观,forelsket(描述第一次坠入爱河时的欢愉,挪威语),一次就好。”她放下手边的书,微笑着说道。

    她的名字似乎已经告诉了人们她的信仰。

    “那么,康斯托克可以加入吗?”

    “当然,”克里斯塔掌心合十,吐了吐舌头,“亲爱的,我可不是什么正经基督教徒,现在都21世纪了,我只是欣赏里面的传统一些观点,别人的爱情观就算和我不同,我也不会因此迫害他们。”

    达克尔在信仰条件那一栏写上了无,他拿着画刀把白纸底部刮涂上了层厚厚的蓝色:“克莱因蓝……”

    “漂亮的颜色,”克里斯塔从画板上取下海报,吹了吹,“很配你。”

    达克尔回以微笑。

    流动的蓝在他眼底渲染开来,整个世界绽放成一朵神秘的花,达克尔望向窗外,透明的玻璃上是一道一闪而逝的光影。

    金色的,宛若微微起伏的深蓝潮汐上一缕撕开天幕的的晨曦。

    “我想起来我有件急事。”他慌慌张张地背起书包,慌慌张张地告别。

    “啊,那明天见。”

    冲出教学楼后,再度环顾四周,庭中结霜的落叶飘飘扬扬散在休闲椅上,不认识的学生三三两两结伴与他擦肩而过,耳边只有皮靴倾轧积雪的声响和他人的欢笑。

    属于达克尔的蓝色世界里,只剩失落感爬满心脏。

    [mom:(图片jpg)(图片jpg)]

    [mom: 米娜最近食欲不是很好,天气越来越冷了,不过我们都很想你,puppy。]

    照片里的挪威寻麇犬卧趴在雪堆里,脑袋搭在交叉的前肢上,银灰色渐层的皮毛沾着雪,活像裹了层糖霜。

    达克尔捧着咖啡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目光柔和地浏览着图片,不知不觉就笑了。

    公交车驶来的时候,他看到车上下来了一个熟悉的人。

    “嗨,”达克尔下意识地跑过去打了声招呼,“阿尔维斯!”

    金发青年停下脚步,偏头望着他:“达克尔?啊,你好。”

    “你家在附近?”

    “不,我只是把我的吉他落在公共休息室了。”

    达克尔盯着他的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跟我一起去吗?你也有东西忘拿了?”阿尔维斯疑惑地问。

    “也许吧……”

    “?”

    “额,我是说当然,”达克尔深吸了口气,尴尬的笑了笑,“我,我要去看看海报。它可能需要改动一下。”

    对不起了海报,达克尔在心底道歉。

    门口的警卫为他们开了铁门,寂静的校园中,大雪很快盖住了地上凌乱的脚印。

    达克尔跟在阿尔维斯的斜后方,一寸的距离,他的靴尖踩着阿尔维斯后脚跟的影子,像一个有趣的小游戏,一方毫不知情,却默契的纵容他的无理。

    好似刀尖上跳舞的人,哪怕近到能感受空气中残留的体温,也必须控制自己的适当的地方乖乖停下,虽然他心心念念的人不会回头摸他的头,给听话遵守规则的puppy应得的奖赏,达克尔也仍旧乐此不疲。

    “找到了。”

    阿尔维斯的身影忽然停下,达克尔一激灵,连忙也站住了。

    指尖轻轻拂过颤动的弦,阿尔维斯抱着吉他坐在了高脚凳上,沉默片刻,像是在等无形的波纹慢慢化开。

    “我在马里布的那段日子,常在海滩上弹这首曲子,”他低低地说着,却不像是在说给谁听,只是随意的怀念,随意地拨动吉他的弦,“我自己写的,过去一直想不到歌词。它太烂了,那时没人听过,阿拉什(哦,他是我的经纪人)说我应该继续做电子乐。是啊,它让我出名。”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那弹给我听吧,好吗?”

    出乎意料的,达克尔说出了这句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

    阿尔维斯也愣住了,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达克尔一样,但下一秒,温柔的旋律荡漾在屋内。

    达克尔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他听过,在那个酒吧,只不过阿尔维斯此刻弹得更压抑,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无限的拉长,可节奏并不紧凑,只是哀恸且拘束着。

    如同溺亡于海洋的白鸽,夹杂着现实的荒诞不经。

    阿尔维斯的曾经,隐秘得像吟游诗人口中古老而绚烂的传说,而达克尔得以在这旋律里窥探一二,却始终不能真实地触碰。

    他看着,灯光下弹奏的青年眼底有乌黑的眼圈,疲惫忧伤,让命运塑造成了一副美丽又脆弱的模样。

    他的棱角、他的浪漫、他的孤注一掷,和年轻的达克尔不能想象的——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逃脱的选择,应该都在其中了吧。

    “年龄会让人困惑,自以为很了解自己,阿尔维斯,你至少还是在坚持着自我。”

    “而我,你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未来该做些什么。”

    原本我是专注金融的,我甚至想过去当足球员,但现在,我只想弹你弹过的曲子。

    “达克尔,关于我,康斯托克一定劝过你,你为什么不听呢……”

    你无法拯救我。

    阿维斯死寂的眼眸凝视着虚空,嘴角挂着沉默的微笑。

    你无法拯救我。

    我知道,但我不想去……

    主办方特意邀请你。

    可我不想去!

    晨光熹微的广场上空无一人,破晓的黎明漫过飘渺的雾气和星云闪烁的暮色,从地砖的缝隙流至男人的脚底。

    他静静地坐着,手掌虚虚握着咖啡杯,双眼像在注视什么,又像什么都不在意。

    忽有羽翼振动的声响自头顶传来,他略略抬眼,大片大片成群的白鸽掠过天际,翅尖好似在无垠的海面划开圈圈涟漪,初人土的阳光追逐着末尾落单的一只鸽子,像给尾毛缝上了轻盈的金纱,它流动着,所到之处天光大亮,沉暮褪去。

    白鸽没有停下,男人亦没有挽留,它飞向斯德哥尔摩,在上空盘旋,然后朝着虚无中远去。

    他突然惊醒了,四肢僵硬,像被锁链死死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满头大汗。

    床头的电子灯把时间投射在天花板上,猩红的数字,又是凌晨四点。

    达克尔看见眼前的黑暗逐渐凸现了飞翔的白色虚影,耳边的嗡鸣声放大到了离谱的地步,然后是尖锐的痛,滚烫的血液一个劲用入狭窄的心室,几乎要烫伤了他。

    放松,放松他轻声劝说自己,没由来的悲恸却快把他撕碎。他感到他的身体在燃烧,火吞没了肺部所有的空气,居高临下地审判他——这是你的错。

    他泪流满面,痛得喘不过气。

    星期二,早上8:45

    达克尔拉开椅子,坐下后便一反常态地垂着头,沉默不语。

    “早上好啊,你怎么了?”

    达克尔的手微微颤抖,下一秒,他把咖啡洒到了桌面上。

    “嘿!”克里斯塔皱了皱眉。

    “抱歉,”达克尔抬起头,眼圈通红一片,“抱歉,我,我昨晚没睡好。”

    他看上去绝对不止是“没睡好”,克里斯塔识趣的没有追问,她换了个话题:“互动小组有多少人报名了?”

    “我,你,康斯托克,艾伦”

    “还有吗?”

    “阿尔维斯。”

    克里斯塔瞬间睁大了眼:“阿尔维斯!是那个三班的学长吗,哦,上帝!”她罕见地有些激动,手中的便笺揉成了一团 ,像是随时准备给达克尔一个拥抱的样子。

    “我以为你不关注学校的风云人物来着。”达克尔,笑得很勉强。

    “唉,小男孩,那可是阿尔维斯,”克里斯塔无奈地摇头,“和风云人物没有关系,任何人都会爱上他的,他就是有这种魅力。”

    “ja,”达克尔耸肩,抱着手臂后仰,斜靠在椅背上,“han er den mest skinnende stjernen”

    (他是最闪耀的星辰)

    他从不吝啬对阿尔维斯的赞美。

    达克尔承认,他乐于人们爱阿尔维斯,仿佛这样他就能明目张胆地宣誓自己同样喜爱着他,以此为幌子去掩饰心底羞耻的、肮脏的小心思。正如那个厨房的拥抱,他踩着踢脚板,将他的太阳圈在怀里,空气里都是刚出炉的面包的麦香,壁炉内的柴火发出“噼啪”轻响。

    达克尔相信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对阿尔维斯抱有幻想,谁不爱他呢,人人都爱他,当他用那惯是握着琥珀色香槟酒杯的修长手指触碰你时,你能看见他接受你的肌肤、你的身体,就像接受他自己。在达克尔的脑海里,阿尔维斯覆着层薄汗的肩胛骨沐浴在日光中,走动时牵动的关节流畅得宛如捕食的猎豹,线条优美。偶尔他会躺在泳池边凉爽的地砖上,一条腿的膝盖区起,另一只脚垂在水面,脚趾闲散地拨弄出涟漪。

    他戴着墨镜,一旁放着他的吉他,那是夏天的限定版阿尔维斯。达克尔没耐心等待的夏天,好似全在阿尔维斯随着热浪翻滚的红色衬衫上了,它们宽松地起伏着,像一片鲜红的海浪。

    “欧式买入期权必须在到期日执行,而美式可以提前执行”

    ppt上放映着复旦大学金融专硕的讲义,这对于高中生来讲过于深奥了,哪怕仅仅是基础知识梳理。a教授似乎也是不小心插进去了一页,他快速地跳过了——在学生们的嘘声中。

    接下来不会是要讲布朗运动吧,达克尔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没心思再听课,干脆掏出手机点开了和克里斯塔的聊天界面。

    kyrre:[我们结束后去公共休息室集合?]

    krista :[行。达克尔,快把手机放好,现在在上课呢。]

    达克尔侧头,

    抽噎声戛然而止,对面的人颤得更厉害了。

    “我是是社区为你请的护工,以后,负责照料你的生活起居,”断断续续的话语,从他交叠捂面的掌心里传来,甚至听的到还为敛去的哭腔,“我叫chris。”

    艾伦向着声音的来源处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他原以为这会很难,但凭借着熟练的肌肉记忆,却轻而易举的做到了:“抱歉,我或许吓到你了。我能独自照顾好自己,你可以回去了。”

    chris没有回答,黑暗中他的身影一点点靠近,隐忍而克制地停在距离艾伦三厘米左右。呼吸声纠缠在一起,床上的男孩仍旧愣愣地睁着一双无神的蓝眼睛,恍若未闻,宝石一样华美精致的蓝色,如同洋娃娃的玻璃眼珠,呈现出一种冰冷奇异的美感。

    霎时问,chris终于意识到,他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一醒悟使他的泪水差一点又要夺眶而出。

    他的男孩啊,他放在心尖上的爱人……

    零星的画面从记忆的长河中浮现,那时他们正赶往挪威奥斯陆的第十九届冬季极限运动会,两个彼时还算青涩稚嫩的大男孩,约好了首次表演结束后维格兰雕塑公园欣赏雪景。

    冬日的松柏银装素裹,被风霜雕刻成了另一种永恒之美,等到来年初春,万物朝生,融化的雪水便沿着透明纤细的叶脉一路滚落,悬挂于松针叶尖。

    艾伦惯是喜欢造访各个地方的美景,可他最想chris亲眼目睹的,仍然是脚下这片诞生了自己的国度。

    他曾把这定格的苍翠,青铜的岩石,喷水池后17公尺的“幻影世界”,以及一年四季,奔腾不息地流向大西洋的挪威海编进旋律里,打碎揉进血骨里。真实的他,需要chris去一层层探索,一点点体验。

    “冷吗”柔软的手心贴上来,身影高大的美国青年将alan紧紧圈入怀中,像虔诚守护着珍宝的巨龙。

    男孩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尖,额头前一绺鬈毛晃晃悠悠地翘起小小的弧度。他从chris的胸膛处仰起头来,羞涩又自豪的宣布道:“美吧,这就是挪威,你男朋友的家乡。下次我一定要带你去卑尔根看看,那里超酷的!”

    看着他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chris没忍住上手揉了揉这个越说越兴奋的蓝眼睛猫猫,心头一阵无奈——

    世界上最酷的景色,就是你呀。

    每一次,你旋身的刹那,眼底通透的眸光携着我寻找半生、支离破碎的另一半灵魂望向我,仿佛福玻斯伸出修长的手指拨动金色的七弦竖琴,赐予我这个庸碌疲惫的流浪者片刻安眠的荣幸。

    你是我精神停歇的理想乡,是俗世中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美,我歌咏你,赞颂你,亦将永远铭记你。

    或许正是因此,chris才完全无法接受现在的alan,脑海里慢慢苏醒的记忆告诉他,已碎成一地晶莹的瓷片,怎么粘也粘不回原来的模样。

    他甚至不敢去碰他,唯恐事态崩溃的更彻底。她并不想尝试第二次痛不欲生的感觉。

    只是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提醒着,一定要做些什么,至少,别让一切无法挽回。

    chris仅拥有一次机会了。

    chris沉默了。良久,他拉起男孩的兜帽,扣在男孩头顶,然后微微低头凑上去,额头抵在一块,凝望着男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alan,看着我,我会陪着你的,不要害怕。”

    “可是我感觉路人都在注视我…”

    好像下一秒要指着他的脸破口大骂。

    “那你就只看我一个人。”chris握紧了他的手,热度源源不断地从掌心传递过去。

    道路湿滑,两个大男孩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们步伐很慢,行人大多快速地擦肩而过,到最后,漫天的雪景中只剩下了他们坚定的轮廓。

    终于,他们停在了山峰的观光台。

    “冷不冷”chris忍不住扒拉了下alan帽檐缝里钻出来的几缕栗棕色的短发。摸着软软的,给雪水湿透了,正黏在他苍白的面颊上。

    alan没有回答,上前抱住了chris。他蹭了蹭美国青年的脸,不出所料的被细小胡碴扎到了。

    “真美,chris,这里真美。谢谢你。”

    那对蓝眼睛遥遥俯视着chris背后高低不平的彩色木屋,由霜雪所覆的屋顶连在一起,在视野里绵延曲折。

    星星点点的灯光照亮了尽头宁静的港湾,海天一线的暮色中,它们和闪烁的星星几乎没有曲差别。

    看着看着,alan缓缓绽开一个柔软的笑容,纯净的眼眸映上苍茫的雾气。

    “我只想要你开心,现在你快乐吗,alan”

    仿佛与这跌宕的山峦融为一体,alan忘了没来由的恐惧,忘了无处不在的梦魇,忘了每晚在心悸中猛然睁眼,汗水和泪水混成一团。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

    当现实的一切被淡化,记忆就会浮现。

    “alan,我喜欢你。”

    看不清五官的身影单膝下跪,温柔地亲吻着他的指尖。

    “既然一切支离破碎,那就重头再来。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alan,不要再沉浸于过去了。请听我说,我喜欢你,不是什么样的你,只是你而已。”

    刹那间,过去与现在重合,那张模糊的脸突然变得清晰。alan听见chris轻声在他耳边重复着:“只是你而已。我爱你。”

    永夜的黑暗也在渴慕光明,现在光为他降临。

    人生总会有低谷的时候,alan大概是最倒霉的一个。但所幸,他遇见了愿意爱他的人

    冬天去弗洛伊思山的好处就是——可以滑雪。

    他们到山脚下时,许多人正扛着滑板往上走。

    chris看了眼站在雪地里呆呆愣愣的alan,男孩被厚厚的羽绒服裹得满满当当(老妈子chris的强制要求),抚摸脸庞时却依旧能感觉到他偏低的体温,只好废除了那不切实际的想法。

    牵着他的手走在纵横交错的小径上,脚底的雪已积了薄薄的一层。

    路左边,高大的松树耸立云霄,只看得到结着层透明冰膜的粗壮树干,chris顿时兴致大发,走近碰碰粗糙的树皮,转身冲alan扮了个鬼脸:“笑一个嘛。啧啧,alan你现在的表情简直跟这树皮一样,愁苦哀怨。”

    其实这话不然,alan只是让风刮得快睁不开眼睛。他总觉得自己脸上空荡荡的,莫名不安。

    “chris,我,我想戴口罩,可以吗”alan拉住他的衣袖,怯生生地询问。

    “但你要记住,你的男朋友比你更幼稚。”说着,chris突袭上前,把alan扯了下来,在他猝不及防的惊呼中笑得眉眼弯弯,顽劣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

    alan就这样直直地朝前倾倒进了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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