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洞穴的秘密
“看够了吗?”叶梓峰大步向前关闭了彻底报废的投影仪,声调冰冷,他回过头,亚历克斯惊讶地看见了他被泪痕濡湿的双颊,“你不应该看到这些的,它们太遥远了,再次浮现于这个世界,也只是徒增伤悲而已。”
亚历克斯固执地追问:“是谁在哭?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叶梓峰的身影穿梭在实验室交叠的玻璃橱柜中,他的手指划过一条条焊接留下的缝隙,用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抗拒回答的可能性。
灯光在玻璃表面投射压折,乍一眼看上去好似波光粼粼的湖面。
“一切都发生的措不及防,”他说,“我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楠娅的想法是好的,她想得到治愈瘟疫的解药,她想拯救所有人,但她没预料到起因就是我们自己带来的,愿望以截然相反的方式实现了。她的结局是无可挽回的,我知道,我知道……所以她选择了她认为最好的一种。”
“就像尼克特,她们都做出了自认为最好的选择,只剩余两颗为此破碎的心。”
亚历克斯因他的坦白而困惑:“是你的心吗?”
叶梓峰没有回答。
他伫立在玻璃柜台前,凝神注视着里面摆放的蝴蝶标本,标本边角的标签用黑墨水写上了编号,发现者那一栏赫然是夏芷梅和楠娅的名字。
“或许死亡其实就是一排排号码。名字、日期、出生年月,一生的故事浓缩起来也就短短几行字,这总让我觉得生命只是一场徒劳无功的过程,平淡无奇,像这个乏味的标本一样,仅仅是具褪去光辉色彩暗淡的躯壳。为什么还有庸人无数次践行这没有意义的举动呢,明知道已经逝去了,却还祈求着保留下存在过的证明。”
“离去的人只是在世俗的言语中死亡了,”亚历克斯认真地反驳他,语气是惯有的天真,叶梓峰本该嘲笑这单薄的说辞的,但他却清楚意识到亚历克斯对死亡的认知并不比自己少——这份天真是在遍地尸骸的环境内淬炼出的坚定,是他没有资格讥讽的,“但他们将在你不朽的心灵里长存——你不也正是以此作为活下去的信念吗。罹难者氧化成风,从原子聚合成星球,再跨越亿万年的距离捎来一朵璀璨的黎明,和冰冷的墓碑相比,被滋养着盛开的玫瑰与星星的絮语,难道不是更有意义的东西?”
“何必轻贱你自己的努力呢,有些事做了就做了,你只需要相信就好。”亚历克斯鼓励地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光芒令叶梓峰战栗。
“曾经有人跟你说过一样的话。但我和你不同,亚历克斯,我和你们不同,”叶梓峰疲惫地低头,手指划过冰凉的玻璃,轻轻勾勒蝴蝶翅膀的轮廓,“我永远做不到像你这般,我甚至不是……”人类。
亚历克斯笑了笑:“你会慢慢认识到的,就像你虽然鄙夷这种做法,也还是去做了,我们都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了,那么无论是我聊以慰己的诠释,还是你冷漠尖刻的厌恶,都只是各自活着的理由而已。”
他们在这个实验室一无所获,看得出来人们在搬离的时候顺带取走了所有能利用的东西,亚历克斯想,有些资料是宁愿时时刻刻放在自己身边也不能放任自流的,泄露意味着危险,任何可能成为把柄的东西都不能遗留,而像蝴蝶标本这样美丽却仿佛毫无用处的东西,则留下来见证冷湖的末日。
二楼的大望远镜观测室人为封闭了,望远镜被脚手架包裹,遮风板也被拆卸,亚历克斯和叶梓峰只好去藏书阁寻找他们想要的资料。
把安全卡插入门缝,厚重的门慢慢打开。高大的木质书架环绕了整座房间,书本在层板上堆积,杂乱中又透露着一丝有序,它们让专业团队修复、梳理过,一眼扫过去全都是分类摆放的,只是数量过多显得房间本就狭隘的空间更加拥挤。
“灾难发生的起因是来自于我们从老基地废墟里挖掘到的一叠手稿,它的记录者似乎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对,就是那些石油开采队,冷湖的第一批居民。很不可思议,这种旧手稿居然能被保存至今。你绝对不敢相信里面记录的事情,”叶梓峰严峻地说,他的面孔罕见地染上了一丝惶恐,“他们不该看它的,更不该按照上面记录的仪式去做,就算到了那种地步也不能。”
“手稿?什么仪式?”亚历克斯一头雾水,“怎么故事突然跳到1954年去了,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们国家才刚刚派地质勘探队进入柴达木盆地吧,2051年的事情居然这么就早埋下根源了?”
叶梓峰蹲下来,在角落倾塌的书堆内翻找:“是的,很早很早以前就出现问题了,但总有人千方百计想让这段历史消失,装作一切都好。”
亚历克斯在书架前端详书脊上铭刻的编码,看见指腹沾到了灰尘污垢,他嫌弃地皱眉,在衣服一角擦了擦。他舔舔嘴唇,正准备把头探进缝隙里寻觅他想要的封面字迹,却在双眼贴近木头架子后的墙壁时,被一声巨响猛地震开。
先是机器运作的隆隆声,嘈杂的好似某种大型野兽的低吼,然后是货真价实的咆哮,从鼻子里滚出来的粗喘,以及踱步导致的木板松动,一墙之隔,铺在地面上的砖却在为这动静嘎吱嘎吱作响。
“见鬼,叶梓峰,这个房间是不是有暗门?”亚历克斯退了几步,惊惧地问道,“你没告诉我你还在这养了宠物,虽然这听起来更像是……”他说不下去了,近在耳畔的吼声很明显是来自他曾遇到过的那种怪物。
叶梓峰走过来,神色凝重,他的目光流露出不情愿的悲哀,仿佛下定决心抵抗的事物还是重新降临在他的生命中,无法逃避:“你把她吵醒了。”
“我没有做任何事,我只是站在这里。老兄,讲点道理!”亚历克斯举起双手,他暗暗警惕起来,生怕叶梓峰的动作又变得具有危险性。
叶梓峰攥着一摞手稿,把它们塞进尼龙背包,接着他用手指向房屋东边的一面墙:“我要去看一下她,你最好不要跟过来。”
“我可以帮你,不然像上次一样,你会死的。”
“她和科林不同。”
留下这句话,叶梓峰抬手移开倚靠着书架的滑道爬梯,尘封的书籍间出现交叉缠绕的链条,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解开链条中央的金属锁,轻轻一推,书架向两侧徐徐拉开。
叶梓峰站在通道前,脚下是一条幽深肮脏的小道,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把屋内明亮的灯光尽数吞噬。洞穴上方轻微的水滴声渐渐沁入亚历克斯的心,他感到全身弥漫起一股空落落的无力——这一幕何其相似,命运犹如水滴坠落时永无止歇的滴答声,不断重复着相似的旋律。
“不要跟过来。”叶梓峰说,他的背影像一尊苍白的雕像,晃动的手指在阴影里一闪而逝。
“一定要这样吗?”
“她饿了,”叶梓峰低垂眼角,微微一笑,那笑容是亚历克斯怎么也形容不来的五味杂陈,“饥饿的时候就会发狂。她一直很饿,在她还是人类时,她就开始挨饿了,准确来说,大家都很饿。”
“那你,你不带点食物吗?”亚历克斯愣愣地看着他,手在自己的背包中疯狂搅弄,“我好像还有一些罐头和压缩饼干,你拿点吧。”
叶梓峰摇了摇头,嘴边的笑容无奈起来。
“你拿点吧!”亚历克斯捧着他精心保存的食品,那是他打算在特殊时期,实在没有东西的时候派上用场的底牌,现在他捧到叶梓峰面前,用近乎央求的语调重复说,“拿点吧!”
叶梓峰揉揉他的发旋,表情很温柔,这时候的他看上去和那个真正的叶梓峰没什么差别:“亚历克斯,已经变成怪物的人不会吃人类吃的食物啊,偶尔我真的会希望你成熟点,这种事情就不必我来解释了。他们只会对活着的生物抱有兴趣,而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还算鲜活。”
“所以不论听到了什么动静,你也不要跟过来。我只是和我的老朋友叙叙旧,万一你没了,我还要费很大劲去抢夺你的尸体,麻烦死了。”
他走入了通道深处。漆黑的洞穴有几个灯泡用来照明,它们被一根细长的铁丝吊起来,在叶梓峰头顶闪烁,忽明忽暗。远远的,他看见自己设立的双层栅栏完好无损地立在出口处,但上面密密麻麻通电的螺旋尖刺都浸满了陈旧的血渍。
“你还好吗?”他轻声对黑暗低语。
他继续往前走,地面拖拽的血痕越来越多。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过往的画面:满是尸体的大厅,凌乱的衣物碎片和鲜血浸染在一块,还有人类挣扎着向大门爬动的脚印,他认识的面孔躺在血泊里,每一个都双目无神,死状凄惨。
轻柔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洞穴显得格外清晰,叶梓峰倏地抬头,竖起耳朵聆听这响动。它听着像是脚踩踏在地面粗糙的石子上,仿佛猫科动物一般绷紧肌肉,用强悍的肢体控制能力放缓步伐,小心翼翼地试探叶梓峰。
他对亚历克斯描述时用上的人类称呼,和洞穴迷宫里四肢走路的生物好似完全没有关系。那生物行进的脚步极其混乱,并没有四足动物具备的四肢协调性,重心似乎一会放在了前足上,一会又侧重于后腿,以至于它制造的响声一顿一顿,没有规律,像人类同手同脚走路似的别扭。在逐渐接近叶梓峰后,脚步声突兀地消失了。
粘稠液体流动的细碎声音在叶梓峰耳畔流淌,他停住了步伐,垂下脑袋,眼睛疲乏地闭拢了,在他面前,浩大的黑暗慢慢脱离了虚无,显现出它恐怖的轮廓,叶梓峰的身影被它的影子彻底笼罩,像挡在滔天洪水前的小蚂蚁,甚至连呼吸的刹那都没能争取到就消散了。
许久过后,咀嚼血肉骨骼的进食声从黑暗中传来,守在通道口的亚历克斯一怔,泪水涌上干涩的眼眶。
他看见一双眼睛,正温柔地凝视着他。黝黑的瞳孔好似猫眼一般随着光线收缩,虹膜不断变幻着斑斓的色彩,来自瞳孔深处的异色光束柔韧地伸展。
“我梦见了一只怪物……”小梅轻柔的语调在混沌的思维中回荡。
叶梓峰猛地睁开眼。
他踉跄着站起来,环顾四周,他看见茂密宽大的蕨类植物后,有个黑色的影子晃动了一下。
“我还会再来看你的,不要担心。”他说着,伸出手想要抚摸那颤抖的影子,却被轻巧地躲过了,两只硕大的、颜色迷幻的眼睛出现在叶子的间隙里,冷冷地盯着他。
于是他说:“再见,小梅。”
“亚历克斯,让让位置。”
亚历克斯从并拢的膝盖里仰起他的脑袋,保持着蜷曲在洞口的姿态小小地微笑了一下:“啊,叶梓峰,我这是在天堂吗?”
叶梓峰靠在爬梯的钢铁支架边,面色惨白。他握住自己的左胳膊肘,一副手臂脱臼的模样:“你这家伙,能不能不要老说丧气话,我还活着就别咒我好吗?”
“叶,叶梓峰,你还活着!”亚历克斯一骨碌爬起来,仔细观察他,“太好了,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在外面听到的声音简直毛骨悚然,你又非不让我进去。”
叶梓峰皱了皱眉,他咬着牙呻吟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接回了他的手臂。
他脸色阴沉地说:“问题不大,你进去纯粹给我找事。就是回来的过程灯泡坏了,看不清路。”
“不管怎么说,你还活着就好,我们赶紧离开吧,我一分一秒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叶梓峰拎起背包带子,遥遥望了一眼洞口,然后把书架复原,上锁,搬回爬梯,直到暗门严丝合缝,完美得仿佛重来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