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录像带里的微笑
叶梓峰犹豫了一会,平静地解释道:“虚无缥缈宛如火苗般的希望,也具有燃烧一切的可能。
“如果我失败了呢?”
“如果你失败了,我会帮你收尸的。”
亚历克斯知晓他话语的言外之意,面前的机械造物总是比人类多一份冷静,在狂热的激情支配心灵时还能保留独属于他的承诺。他没有完全把期待寄托于亚历克斯身上,而是采用抽身出部分距离的态度远远观望着,对亚历克斯这种背负压力就会忧心忡忡的人来说,这实在再好不过了——就算失败,也只是预料之中的一种结果,不需要为此负责。
或许旁人听了叶梓峰说的会觉得他在浇冷水,可亚历克斯却很满意他的答案——甚至还有人愿意安葬他的身躯,这样的待遇在诺亚城是找不到的。
但很快他又想到了一件事:“你,曾经那些闯进来的探险者,你会像掩埋他们一样掩埋我是吗?”
在冷湖镇南侧的公墓里,长眠着因公和因病去世的名油田领导、职工和家属,大大小小的墓碑无声屹立在黄土之上,日月流转,阳光在石碑表面缓慢逝去,它们缄默无言地见证着冷湖一代代兴衰。沉重的寂寥萦绕在这座陵园内,是庄严的,亦是安静柔和的,仿佛静下心来能听见先辈如同幽灵耳语般的忧伤与希冀,岁月的史诗就全部都在这里了,那是脆弱泛黄的纸页无法记载的崇高精神。
他们永垂不朽。
后来闯进来又死去的人,叶梓峰将他们的尸骨一起埋进这座公墓。所有来过的人,最终都成为了冷湖的一部分,只剩墓碑朝向东方,默默守望着已经回不去的故乡。
“这很好,”顿了顿,亚历克斯脸上露出微笑,竟显得格外幸福,“我想,这很好,可以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尽管我已失去了死亡的资格。”
透过天窗向南眺望,雅丹荒原四射绵延,在地平线的尽头,那夺目耀眼的日芒像一场席卷而来的盛大洪流,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把伸展的景观压缩成一小团冰冷的白光,或许宇宙终结也是如此微小的一个圆点,汇聚着不断变化交融的万物。
他想踮脚飞出窗户,纵身跃入壮丽灿艳的光辉中去,这种感觉是那么强烈、真挚,他愿意为此放下世人对生命的执着,只要能在那光团里寻觅到他毕生追求的自由。
“你不可能摆脱你的枷锁,”阿洛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幻想,“你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人会拥有真正的自由,你不想被诺亚监视,就只能求助于另一种操控之线的威能。更何况,系统比威尔克要厉害多了,绑定它是你的幸运。”
他的手滑过亚历克斯的后背,穿透身体握住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亚历克斯哆嗦起来,那刺骨的寒凉在胸膛里流淌,他好似被人掌握命脉的猎物,垂死挣扎都是多余可笑的戏码。
“别,别碰了……”亚历克斯声音颤抖,双手拼命推拒着电子幽灵的接近。
阿洛收紧五指,像揉捏橡皮泥一般漫不经心地玩弄着他的心:“你看,努力摆脱威胁的你并不厌倦生命,也没有那么高尚,你只是太弱小了,所以才会寄希望于死亡。想想你的处境,透彻地考虑一下,事情还没糟糕到你认为的地步。
“别!”亚历克斯膝盖一颤,跪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叶梓峰注意到他的异常,连忙上前搀扶起他。
亚历克斯吸了口气,摆摆手:“没事,腿酸了而已。”
“但你看上去很不对劲。”
“真的没事,”亚历克斯挤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他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就是,心脏不太舒服,这里海拔有点高。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文件了,我想找完快点下山。”
叶梓峰端详了他一番,面上还有几分疑虑:“好吧,我们来找找看。”
穿梭过阳光中飞舞的尘埃,他们带上实验样本的盒子走出了沃尔顿的私人工作室,狭窄的走廊回荡起凌乱的脚步声,顺着通向二楼的悬浮楼梯缓步而下,亚历克斯的视野再度开阔。
他们停在了一扇门前,它是这层最特殊的区域,在公共卫生间的拐弯处再走上一段距离,被铝合金隔离门遮挡着。
警告:
非【black grass】项目人员禁止入内!!!
看了眼门上的招牌,亚历克斯把目光投向挂在玻璃隔板上的注意事项。
注意:
交接请穿戴物理抑制装置/个人防护服
按时用通风柜排放过滤废气
保持室内安全(达到四级安全标准)
——————————————
<异常生物实验室>
严格遵守
【全球战略性联合盟约保护局】拟定协议《禁止生物武器公约》
亚历克斯兴奋又诧异地说:“全球战略性联合盟约保护局……这是关于什么的实验室,竟然涉及到了这方面!”
叶梓峰一言不发,此刻他正忙着伸出食指把指腹放入指纹锁里。蓝色的扫描光线沿他的指甲朝下延展,幽深的电子光在他眼底闪烁,让亚历克斯想到了网络空间里飞速变换的数据符号。
锁开的时候响起了一道尖锐的咔哒声,叶梓峰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仿佛那流淌的蓝色电流也在灼烧着他的大脑,调整好后,他猛地推开门。
实验室充斥着冷蓝色的光流,地面整洁光滑,灭菌使用的消毒剂被新涌进的空气稀释成寡淡的味道。
这情景似曾相识,有种梦境错位的熟悉,亚历克斯皱了皱鼻子,他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片寂静,毫无声息,巨大的环形实验台上还摆着盛满了苦涩咖啡液的陶瓷杯,人类存在的痕迹那样鲜明,呈现在他面前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叶梓峰,你必须告诉我,我们不是被困在了什么幽灵空间里……这杯咖啡,还有之前的饭菜,我都要怀疑,其实现实世界一切都好,只是我们无法看见他们。”
“可能性不大,”叶梓峰摇摇头,“我亲眼看着冷湖的仅存的人一批批撤离,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太阳不再落下,冷湖永远凝固在了这一天,外面的世界却还是流动的。”
“滋啦—滋啦滋啦——”
亚历克斯的视神经闪现一排数字:2051:01:27。
黑色的全息投影装置贴在他的正上方,随着跳动的数字,电流飞快滑过墙壁上缠绕的电缆。
“正在接通网络……”投射在雪白幕布上的图像以不规律的频率闪烁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干扰它的信号般,黑白噪点条纹越来越密集,期间穿插了一些亚历克斯看不明白的画面:冷湖四号基地破败的建筑一点点被重新修建,夜晚浩瀚无垠的星空静静流淌,正在运作数据处理器,复杂的观测记录表格,2050-2051的天气统计图……
clear:5551 ,cloudy:4449。
闪现的图片从清晰变得模糊,像素拉伸撕裂效果将碎片化的信息切换得连贯起来。
“下面播报今日头条:莱斯伯特尔国际终端生物技术公司与埃雅公司双方已经派出调解人员,私下达成和解,似乎没有再次开庭审理的打算。他们彼此签署了一项合作协议——哦,贾森,别这样看着我,显然这是一项禁止泄密的协议。斯里兰卡事件过去两周,难民安置问题依旧存在,生态环境破坏过于严重,重新修建是极难成功的事了,对此,以中国为首的……”
斯里兰卡,是电子幽灵曾经提到过的,亚历克斯头痛欲裂,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视频中央的主持人还在喋喋不休,广播却插了进来:“轻轻一按,立马见效,保障您的环境干净无虫——pal-2型号,新一代威尔克杀虫剂,完全的‘塔克’克星,您生活中最重要的好伙伴,让您放心居住,享受安静睡眠——流畅曲线,冷金属外壳,只需要联系我们的客服电话即可订购钻石典藏版,时尚、奢华、炫酷,引领潮流必备单品!现在拨打——”
“滋啦……”
声线高扬的广告配音突然中断,连带着画面里漆了金色洒满光粉的杀虫剂瓶子也回归成扭曲闪烁的噪点。
一双手蓦然出现在画面上,它正杵在淅淅沥沥的水流边,用抗菌肥皂反复搓洗自己的十指。镜头摇晃了一下,冲掉泡沫的手停顿了片刻,抽出一张纸巾向着镜头摸过来,擦去镜面模糊的水滴。
“小梅,你在拍什么呢?”温柔的男声从视频里传出来,是这双手的主人。年代久远的录像使得声音质感有点失真,朦朦胧胧的,就像一个隐晦的梦。
亚历克斯愣住了——即便不太真切,他也能勉强听出这是叶梓峰的嗓音。
“ 你猜?好吧,其实就是vlog,不过我敢打赌它一定是最特别的vlog了!”
“那你可要小心,陆局长看见了肯定会没收的,”那个声音慢慢说着,尾音是掩饰不住的宠溺和笑意,“需要我帮忙吗?”
“那太好了,谢谢叶哥!我不会发到任何传播媒介上的,我的保密工作还是做的很好的,只是想留个纪念。你知道吗,我们马上就要迎来冷湖观测基地的三十年周年庆了!虽然现在还没到十二月,但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三十年了啊……小梅,你是在盼着典礼上的节目吧,今年我绝对不会再被你们哄着上去跳舞了。”
“别啊叶哥!”
镜头维持一种混杂的节拍轻轻抖动起来,硕大的屏幕开始交替黑白色的图块,亚历克斯准备上前关掉投影仪,画面又忽然恢复了正常。
似乎又是一个记录日常的vlog,只是这次地点在三楼的控制室,各式各样的观测屏和仪器在室内闪烁不定,一些显示着数据,一些显示着望远镜搜寻观测到的星空图像。亚历克斯看见叶梓峰的手在笔记本电脑上不停敲打,用iraf软件分析传递的数据,他身旁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小口啜饮,眼见镜头转过来,她开心地眯起眼睛,放下杯子双手合十:“楠娅姐,拜托啦,就坚持替我录一会,劳驾劳驾。”
“我就只帮你一小会哦,不然陆局看到了估计又要在开会的时候叨扰。”楠娅笑着说,她的话语在相机正上方回响,微微沙哑的嗓子压低了些,流露出几分柔软。
距离日落还有半个小时,望远镜的穹顶盖缓缓打开,作为天文值班的夏芷梅去了一趟宿舍,回来时已经换上携刻统一定制徽章的工作服,黄昏的金色余晖仿佛还滞留在她雪白的珍珠耳坠上闪耀。
叶梓峰的视线从屏幕转移,他的手肘撑着桌面,一旁的电脑操作台高速运转,将采集到的原始图片按独立的降噪步骤修正编排,剔除所有外在因素的影响——这样的修正通常要花上好几天才能得到最终结果。
他打了个哈欠,把椅子转向一侧:“陆局长又在外面?”
“他给光谱仪加满液态氮后就出去了,”小梅耸了耸肩膀,无奈地说,“他喜欢就那么一个人静静欣赏日落,看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我觉得他有可能在边看边抽烟,毕竟控制室和圆顶都禁止抽烟。”
很快,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穿着短袖衫,系着领带,介于衣冠整洁和穿着随性之间,与叶梓峰一尘不染的白色大褂或是小梅规整的工作服都不同。
“啊,陆局长!”小梅朝镜头的方向张望了一下,“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
“给小叶送些天黑前的纯天空图像,用来辅助分析数据,”陆昌尉走上前,别有深意地瞟了眼相机,“看来我打扰到你们了。”
小梅连忙否认:“一点也没有,你来了刚好。”
“慌什么,我又不会真的收掉你的宝贝相机,拍完记得发一份给我看看,等典礼到了可以做个开场白背景。”
“诶?”这下控制室里的几个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
“等等,这块多出来了一个亮点,”在天空跟踪和影像间观察的叶梓峰出声打断了众人的惊诧,他指着屏幕严肃地说,“可能是一个有意思的超新星候选体。”
他扭头看向小梅:“我需要调用一台216米的望远镜马上对它进行光谱观测。”
进入工作状态的小梅迅速拿出手机联系技术值班人员,然后与楠娅一起拎着钥匙前往216米望远镜所在位置。她们走过室外连通的台阶,镜头跟随楠娅摇摆的手臂左右晃动,画面里冷白的灯光也在接触到黑夜的冷寂后变为黑漆漆的一片。
“滋啦——啦——”
镜头切换,突然跳到控制室,将光谱数据分析处理好的叶梓峰刚把结果以快报形式发表,此刻瘫坐在椅背上托腮小憩,周围协助的其他人如释重负。
“话说起来,你们用的是反射性投影仪吗,”陆昌尉从楠娅手里接过金属盒子,小心地观察,“这东西可是最新出来的,你们是从哪弄到的……难道是……”
他严厉地看向小梅,目光威严:“你知道这要是被发现了,上面会怎么说吧。就算是讨厌莱斯伯特尔,这种做法也是不耻的,只此一次,用完就还回去,别让我领着你去当面道歉。”
小梅缩在楠娅身后,镜头里的楠娅微笑着伸手护住她,心平气和地说:“是我偷的,和小梅没有关系,陆局。我会还回去的,以及,我不信您就没有觉得快意,他们上次派人故意捉弄我们,在实验室捣乱,如果不是小梅眼尖发现了把他们赶出去,不知道要泄露多少秘密,我们这顶多算礼尚往来不是吗?”
陆昌尉默默注视了她片刻,眼神稍稍缓和了些,他移开视线:“只此一次。我什么都没看见。”
小梅抓着楠娅衣角,探了探脑袋,冲他扮了个鬼脸:“陆局,您一天到晚就会吓唬我……”看到陆昌尉又要吹胡子瞪眼睛,她慌忙改口,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您说的对,我们明天就去还,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
“这还差不多。”
叶梓峰在一旁笑而不语。
或许是因为夏芷梅在观测台年纪最小,大家普遍都很照顾她,也只有她敢对陆昌尉耍宝,还不被过分苛责。
咖啡的香气在室内弥漫,每个人都对着镜头不由自主地微笑,小梅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和一旁披散着长发的楠娅讲她新学会的冷笑话。
“你知道海水为什么是蓝色的吗?”
楠娅摇了摇头,她心里有许多诠释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只是默不作声,神情愉快地等待着小梅说出谜底。
“因为海里的鱼会吐泡泡,blue,blue~(布鲁,布鲁~),就把海洋染成蓝色了,哈哈哈哈,”夏芷梅擦了擦眼角,大笑起来,她看见楠娅也被自己逗笑了,眉眼弯弯地望着她,心下止不住高兴,“我超级爱这个冷笑话,我就知道你也会感兴趣的。”
屋顶昏暗的灯光洒在楠娅光滑的脸颊上,她垂下视线,温柔地摸了摸小梅的头:“你讲的我都爱听,再说一些吧。”
夏芷梅嗅到她长发缝隙里飘散的沐浴露味,思绪回溯到自己第一次被大学教授带着进观测台,在等待成像的过程中,楠娅以陌生人的身份耐心指导自己写代码,熟悉环境。后来夏芷梅总往这跑,一来二去就习惯了,她们经常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老旧的黑白电影,打发漫长的冬日时光,像两只黏在一起的树袋熊。
楠娅就像她的亲姐姐一样。
想到这,小梅踮脚亲昵地蹭蹭楠娅的额头,在她耳边小声说:“对了,刚刚的事谢谢了,楠娅姐。我最喜欢你啦!”
有那么几秒钟,镜头记录的画面好像凝固了,黑线故障的效果不断降低着本就迷蒙的画质,连贯的视频卡顿成一帧一帧,细碎的声音从略高的故障音效后传来,亚历克斯先开始以为是微弱的笑声,直到听见倒吸气和抽噎的响动,才恍然大悟——是哭声啊。
谁在哭呢,在为什么而哭泣?明明认真去听是由大笑开头的,心中上气不接下气的悲伤却被处理成扭曲的欢笑,满溢的情绪像皮肤下极度用力时凸显出的青筋一般爆开,夹杂着轻轻的啜泣。亚历克斯听不懂这哭声。
视频内的四个人还在微笑,画面却一点点被色差故障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