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旧梦：分歧
“食物……”男孩艰难举起美洲豹无头的躯干，挤出一道难看的笑容，干巴巴地说道，“抱歉，恐怕你要维修一下我的身体了……有几个零件破损了。”
他的话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电流，听着有些失真。
叶梓峰一言不发地带他去了维修间。像摆弄残破的玩偶一样，叶梓峰把男孩的完好无损的一只手臂和腿搭在钢铁护栏上，借着这个支点将他挪动到操作台中央。照射灯亮了起来，就像梦里那般射进瞳孔深处，叶梓峰小心的用镊子揭掉男孩表面黏糊糊的皮肤层，捣鼓安装在颅骨上的小型的声音收发装置，有些断开的线路仍在滋滋作响，接好后男孩原本混沌的感官瞬间变得清晰了。
“对不起。”
“我没有生你的气，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忽视了我说的话，”叶梓峰没有转移视线，他继续专注地观察了一会男孩背部框架的关节，然后转身去拿培养罐内浸泡的培育肌肉，“我只是，很惊讶。这是你第一次通过自我意识做出行为，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自我意识……”男孩重复道，他盯着叶梓峰的背影，用极缓慢的语速说，“对，是我先动手的。”
“什么？”
“我完全可以绕过这只美洲豹，但我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猎杀它。我知道我有能力杀死它，于是我就做了，它的营养价值对你来说有用。”
他违抗了叶梓峰的话，对于剥夺生命也没有丝毫感想，他甚至能理解叶梓峰的疑虑和恐惧，尽管这让他感到心脏里好像塞了一团棉絮。
“你……看见它死亡前的景象，没有任何感觉吗？”叶梓峰略带不安地瞄了他一眼，表情很疲倦。
“嗯，”男孩想起美洲豹的头骨躺在血泊里，失去光泽的眼珠呆滞地望向天空，“叶梓峰，你再怎么做，想要我变成人类，我也缺失了人类应有的同理心，我可以装出我有恐惧，有愧疚，但我不想在你面前伪装。为了你，又或者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拥有一份强大的信念，我会去干你不愿意见到的事情，无论我努力到何种地步，依旧无法掩饰我的空洞。我没有疼痛的感知，没有对生命的怜惜，除了你以外的事情我都不在意，如果我遇见的是之前的那只猫、一个人……”
他突然扭过头，声调里有种近乎冷酷的温顺：“你知道我不会改变我的选择。哪怕那只美洲豹真如你所说，是什么先祖，我也不在乎。这就是你在意的，对吗？”
“我从未给予你随意剥夺生命的权利啊，我强调过我不吃肉，”叶梓峰面色煞白，他的嗓音里流露出一丝苦涩，“我压根不在乎你的狩猎，这没什么，但森林里的，我说过那些生物代表着什么，你怎么能狩猎它们，没有一点点敬重。更让我担忧的是你的冷漠，别人的，你自己的，都是可以随时去死的。这个世界在你看来究竟是什么呢，新鲜感过后就可以随意抛弃的东西吗？”
男孩冷淡地说：“我不是那种找乐子的家伙，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有目地的，我不会因为好玩去杀生，这是你们人类才会去做的事。美洲豹会在你的胃里得到延续，这不是很好吗。我明白你这么激动的其他原因——人类世界的动物都死亡的差不多了，美洲豹早就从濒危变成彻底灭绝， 如果我不是机器，而是血肉之躯，我会换成我自己，可我不是。我不明白你在计较什么？”
叶梓峰看上去快哭了：“你令我确信你会为了达到目的向无辜者挥刀，它们还对我们有恩。你不能，以我的名义去做我厌恶的事。”
“多数情况下，剥夺生命是不道德的，鉴于我并不在需要进食。但只要能延长你的生命，我不认为我的行为有错，”叶梓峰的腔调令男孩有点恼火，他忍住了，伸出手轻轻摩挲人类的脸颊，用一种古怪又甜蜜的口吻说，“美洲豹的骨骼可以做成骨头梳子，你的头发长了些，刚好可以用上。”
叶梓峰低下头，喃喃道：“我看见一条眼睛发红的绿蛇……我们会遭到报应的。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人敢去森林捕猎美洲豹，这是祂们的领地。我们触犯了规则。”
“你需要营养啊！只吃地下室的存货是不够的！”男孩猛地揪住他的衣领，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你和我说你是幻影，好，我听你的，我不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但唯独这件事我不能让步，我还会去捕猎的，为了维持你身体基本的需求。别理会规则了，叶梓峰，就我们两个，我们互相依靠着，你只用在意我就好了。”
叶梓峰摇了摇头，他的眼神中有什么在动荡：“也许是我错了，你就是你，我期望的样子把我自己都蒙蔽了。你的行事方式并不适合我，我也不会接受。好了，我们换个话题吧，我不想谈了。”
他掰开男孩的手，偏头躲避男孩渐渐绝望的目光。
“我的破损程度可以直接推翻换新了，那么就给我安装成人的身体吧，”沉默了片刻，男孩说道，“我想更强一些，这样就不用如此不安了。”
“好。”
男孩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河岸的草地上，他站起来，在阵阵微风里看向树下懒散闲坐的人影。叶梓峰的面庞被繁茂枝叶层层掩映，膝头趴伏着那只男孩熟悉的白色猫咪，在察觉到男孩步履走近的节奏后，他沉静的眼眸泛起涟漪：“新的身体怎么样？”
男孩伸展四肢，原先抬头仰望才能看见的树梢，现在连垫脚都不用，随手就可以触碰到，他的五官轮廓也张开了，线条变得明晰，从稚嫩的柔软转为有棱角的锋利。
他不再是男孩，按人类的视角来看，他大概能算作十七八岁的少年了。
“很不错，”少年温和地微笑，“我感觉世界清明多了，还有，力量。”
他没有告诉叶梓峰的是，在和美洲豹搏斗的过程，他离死亡的概念似乎也没多远的距离。疼痛的权利在诞生之初便被废弃，他背离了生命对逝去的惧怕，少年眼里的死亡，无非也就是一场永恒的，无法自主醒来的关机，不能见到叶梓峰，不能触摸雨水，不能奔跑，五感陷入迷雾笼罩的混沌，这和他来到世界前的景象并无不同，既然那时可以忍受，为什么如今却连一分一秒也不愿意呆下去呢？
无法否认的是，他从来不是生命完全体，所以在亲手夺取性命的刹那，他也在拥抱一部分真实的生命反应，就好像被补全了一般。
少年在叶梓峰身畔坐下来，他伸手摸了一下叶梓峰的头发，挑拣出一缕散开的发辫握在手心，又拾起旁边的骨头梳子慢悠悠地梳理起来。
“我喜欢你的辫子，人类男性近代好像极少留长头发，但你的长发很衬你。”他轻轻地说。
“在营地的时候没多少精力去打理，时间长了就自然留下来了，”叶梓峰触抚着猫咪竖起的耳朵，眼睫低垂，好似陷入了沉思，“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死后你要回到地面上，在营地里你或许能找到我遗留的东西，护目镜什么的。”
“营地？”
“火星营地。我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去做，等时间到了你会知道的。”
狂风来的毫无预兆，静默流淌的溪水率先掀起波澜，厚重的云雨隐翳了昼日的光辉，少年赶紧拉着叶梓峰朝石屋跑去，暴雨将至，他们都明白。
雷电在云层中跳跃闪烁，像是嬉戏打闹的游龙般匆匆展露自己苍白的鳞甲，又迅速隐没。苍茫的天穹瞬息间乌云密布，树木无力地摇曳枝条，下一刻，暴雨倾盆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