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旧梦：狩猎

    凤尾绿咬鹃翘着长长的尾翎在树梢上蹦来蹦去，香兰草随风摇曳，男孩把衣服浸在木盆里的揉搓，阳光穿过枝叶的罅隙，在漂浮的泡沫表面折射。

    男孩洗得很用力，他的手在厚重的纤维布料间摩擦，力度大到手腕都蹭出了一圈亚麻绳的红印。叶梓峰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这是男孩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的，叶梓峰本人反倒是看得极开，他对于“死亡”的概念充满了男孩无法理解的宽容，甚至是欣喜，就像在迎接久别重逢的朋友。

    “只是一种回归，回到混沌温暖的世界终末，唔，有点像我们初遇时的那个梦不是吗……人类的身躯太沉重了，不能承受永恒变化的思想。你大可以把它看作是我生命中需要履行的最终责任，我经历得够多啦，做完它就彻底解脱了，这不是很好吗，”叶梓峰看着男孩严肃又哀伤的眸子，声音一下子变得有气无力起来，仿佛一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的孩童，对自己造就的结果手足无措，他喃喃道，“别难过，别难过啊，小家伙……唉，为什么要突然问起这个呢，你看看，无论我怎么向你解答都会让你心碎的。”

    他们的谈话就此终止。

    叶梓峰身体的衰变几乎是与日俱增，得益于男孩敏锐的观察系统，这种变化对他来说几乎是清晰明确到令人惧怕的程度。叶梓峰没喊过“疼”，也没有展现任何生病后会出现的不适，他的内里像一块放在保鲜柜中的番茄切片，饱满的汁水慢慢流失，营养与抗氧化物在烂熟过头后腐烂变质，好似被无形的火焰焚烧，只留下了一小堆灰烬。

    在男孩眼中，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但每每看到他沐浴着阳光，倚靠门框朝自己微笑，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绽放出的生命光采如此耀眼……完全由科学分析组成的男孩，逐渐开始相信灵魂这一说法，他相信真的有东西藏在这逼仄狭窄的壳子里，那一定是灼热而滚烫的，宛如泪水一般。

    为了避免叶梓峰在琐碎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精力，男孩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他学着叶梓峰的样子往奶锅中倒入白糖和清水，用木勺轻轻搅拌热牛奶里的香草精，在锅底融化的焦糖泛起粘稠的泡泡时加一毫升清水。甜蜜的味道萦绕鼻尖，男孩抬手把枫糖浆浇在布丁上，叶梓峰喜欢甜食，连带着男孩也看会了，这个癖好让他常常觉得叶梓峰比他更像孩子，他天性里有一种捉摸不透的顽皮和纯粹，各样的情绪像顺着流水疾驰的独木舟，他坦率地表达出来——

    “你应该少摄入甜食，这对你现在的身体不是很好，”男孩将布丁盛放在碟子上递给他，脸上是不赞许的表情，“事实上，你该吃一些新鲜的肉类，腊肉的蛋白质、脂肪、脂溶性维生素等都氧化了，提供不了你需要的营养，我打算去试试打猎。”

    叶梓峰低下头，把玩了一会手中的银匙，舀了一勺布丁有弹性的晶莹外皮：“绝对不行，我们不能违反这的规则。更何况我也不吃肉，”他把滑嫩的布丁塞进口中，抬起眼斜睨着男孩，半晌，俏皮地冲男孩眨了眨眼，像个讨饶的孩子，“我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素食主义者。原谅我，人类的口味总是很挑剔。”

    叶梓峰像是被自己逗笑了似的眯起眼，这副样子也使男孩不忍心再抓着他可爱的罪过不放。

    “啊这就是，”感受舌尖蔓延开的浓郁香甜，一丝笑容浮上叶梓峰的脸庞，“这就是幸福的味道。造出你是我永远不会后悔的决定，就拿这个布丁发誓，以前我可没想过我能每天免费享受到这么美味的布丁。”

    “幸福的味道？”男孩被他的评价弄得有点羞涩。

    “生活的意义！”叶梓峰用夸张的咏叹调歌颂道，他的瞳孔像弥漫着可可香气的黑巧克力，“布丁、辣椒、豆薯、人心果树，所有的食物，它们构成了生活里微小的幸福。”

    他蓦地凑近，贴上男孩的额头，蜂蜜糖浆把他的嘴唇染得湿漉漉一片，充满了令人信服的诱惑力：“生活是一碗樱桃【life is just a bowl of cherries】，追求快乐本身就是意义，而现在，我的快乐来自于你的食物，为我做的食物，”他勾起嘴角，“你知道大部分时期，过去、现在和未来必然是在不断重复、周而复始的过程里循环，对于你，我可爱的孩子，我的造物，你的包容一切的核心总会有彻底厌倦的时刻，我希望你能想起此刻的欢乐，尽管意义是概括或者超越生活以外的概念，但它最终还是会指向现在我们所拥有的。”

    男孩偏着头，在这样美妙的氛围里，前所未有的恬静与柔软从厨房的角落涌了出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猛烈地跳动。

    “和你共度的每一秒，都赋予了我生活的意义。”于是他说。

    所以，为了紧紧抓住这无比重要的意义，做出什么都是可以被谅解的吧。他下定决心。

    溪流蜿蜒的热带雨林覆盖着北坡的丘陵与山脉，这一块地区大多地势平缓，就算男孩脚滑从山峰上突然掉下去也不会受伤，茂密的植被会轻柔地接住他的身躯。在叶梓峰讲述的故事里，五月到十一月的雨季，走过这片低地连绵的山谷，在北侧的山脚能看到一个巨大的湖泊，清澈得仿佛一尘不染的镜面，阳光照射时会泛起碧玉一样细腻鲜艳的光泽，湖的名字叫恰尔图纳。

    男孩没有见过广阔的恰尔图纳湖，他只能通过叶梓峰的只言片语想象那座在纯净的蔚蓝天空下静静闪烁的湖泊。

    拨开沼泽地带稀疏的灌木丛，男孩的眼前掠过绿金刚鹦鹉亮丽的青蓝色羽翼，头顶的西班牙雪松在土壤上倾斜了一片浓密的树荫，浅浅的河流绕着倒塌断裂的树干流淌。男孩猛地停下脚步，握紧了手中的长矛，他腰布和颈项上用细绳串起的刀片碰撞出细小的声响，它们是燧石和黑曜石制成的。

    他看见一只健壮的美洲豹匍匐在树干的裂口，前肢曲起，厚实的爪垫交叠，毛茸茸的胸膛微微起伏，斑斓的黑色圆环点缀在一身金黄皮毛上。美洲豹姿态慵懒放松，不时用舌苔梳理自己脊背处油光水滑的毛发，庞大的身躯带有一种顶级猎食者的威严。

    在男孩看来，这是上好的猎物。他蹲下身子，蛰伏着慢慢移动步伐，注意到男孩的身影，美洲豹漫不经心地斜着一双浑圆的暗黄眼珠打量他，翘起的银色胡须传达出人性化的戏谑表情，它拱起脊柱，肩胛骨高高耸起，倏地凌空跃起，压倒性地袭向男孩。

    男孩往后挪动脚踝，手指张开撑着泥土，就地一滚躲避了它的扑蹿。他掂量了一下长矛，上臂绷紧，矛尖瞅准美洲豹的眼睛猛地刺去，在即将破开瞳膜的一霎，美洲豹矫健地从地上跳起，窜到一边，锋利的矛贴着它宽大的脸颊划开一道狰狞的伤口。

    吃痛的美洲豹后退一步，眼眸里迸发出残忍的野性，它沉默地用猩红的舌头舔着前臼齿尖，目光阴沉暴戾，它粗重的喘息宛如骤雨来临前的雷鸣，那是一种无声的威慑与警告。

    男孩抬手抹去脸上的尘土和树脂，面无表情。

    喉结滑动，伴随着凶狠低沉的咆哮滚出大张的豹嘴，美洲豹再次扑了上去，它的阴影就像一张金色的网，带着无可抵挡的气势笼罩在男孩上方。

    它伸展的脚掌骤然蹬在男孩的胸脯上，人造肋骨的硬度在此刻显得不堪一击，男孩几乎是被掀倒在地，美洲豹湿淋淋的舌头擦过颈部的皮肤，死亡近在咫尺。

    眼看尖利的獠牙就要嵌进男孩的喉管，在美洲豹的鼻吻探入衣领的刹那，男孩眼疾手快举起长矛横挡在它的血盆大口前，木质的矛柄直直杵进美洲豹的牙膛，但左侧的犬齿还是不可避免地深深洞穿了男孩肩膀，足以扭断猎物颈椎的力度直接撕烂了布料，突破了人造皮肤的涂层，刺入到机体内部。

    男孩能感觉到利齿在自己的身体里冲撞，咬断线缆，把嗡嗡作响的电路搅得乱七八糟，他的视线里弹出红色的警告字幕，提醒他机体损坏程度在不停增长。蓝血的味道显然并不算好，至少美洲豹无法像对待其他生物一般轻松扯下他还粘着皮的肉块，炫耀战利品似地吞进肚子，钢铁与金属铸成的骨骼太坚硬了，也没什么食用价值。

    作为仿生机器人，男孩没有撕裂的痛苦，事实上，他依旧一脸漠然，有的只是沉浸于狩猎的专注。他低下头，叼住脖颈上悬挂的刀片，慢慢腾出一只手，放任美洲豹借着这个动作甩动下颚，更深地刺穿他体内的模块组织。下一秒，他攥紧刀片，毫不犹豫捅进了美洲豹瞪得溜圆的眼珠里，当温热的液体溅在男孩脸颊上的时候，他反应过来那是鲜血。

    和冰冷的蓝色人造血不同的，还带着余温的血液，闻起来有铁锈的味道。

    那感觉好极了。

    男孩舔舔唇，耳畔都是嗡鸣，他的血液似乎也燃烧起来了。

    瞎了一只眼睛的美洲豹简直发了狂，狂嗥乱咬，一掌挥过去，矛柄咔嚓断成了两截。很快男孩的胸部到小腹都变得血痕累累，爪印在他身上纵横，裂缝中冒出汩汩蓝血。

    美洲豹张嘴凶狠地咬向他的喉管，模糊的视力却使它的噬咬动作偏离了一寸，男孩趁机松开握住刀片的手，转而按住美洲豹的脑壳，膝盖弯曲，以美洲豹为基点高高跃起，蹿跳到它的背上，顷刻间扭转了局势。

    美洲豹蹦跳着想要甩掉男孩，它强劲的后腿猛地朝男孩踢去，男孩急忙侧身躲开，他的一只手牢牢抠着美洲豹的颈皮，无论对方怎么疯狂踢蹬也不放手。

    心脏……

    男孩的下半身紧紧贴在美洲豹脊背上，他直起前身，高举手中的矛，这场原始的狩猎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也有点不顾一切了，没有丝毫犹豫的，矛尖刺入美洲豹的身体。

    男孩听见脊椎骨断裂的声音。

    他笑了起来。

    脆弱的矛刺进去了一半，在距离美洲豹泵动的心脏几厘米的位置不堪重负地停下，似乎被坚韧的肌肉卡住了，男孩是硬生生凭借着自己手臂的力量把矛尖塞进心脏里的，就像切开一个烂熟的番茄。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鲜血从美洲豹的口腔迸发，淅淅沥沥浇湿了草地。它巨大的身体倒下时，扬起一地草屑。

    浓重的血腥味在这片静谧的土地弥漫，男孩跪在美洲豹蜷缩的身躯里，衣物被染得血红，白净的脸上尽是深黑色的污渍，那是血液干涸以后凝结的血块。

    他大口大口喘息，重复这种无意义的举动，眼前的事物都在缓慢的摇晃，他的内心却无比平静，所有的狂热激情在生命消逝后都如潮水般退去。片刻之后，男孩笨拙地伸手抚摸美洲豹华美的皮毛，从斑斓的圆环到柔软的尾巴，他慢慢在心里做着打算——以他的状态一次性带走美洲豹是不可能的，只能分割成几份。

    他卡住美洲豹的脖颈，用力一拧，将头颅扯下来，美洲豹圆滚滚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一圈，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像是在不甘心地瞪着男孩。

    美洲豹肥腻可口的内脏流了出来，美鲜红的心还在微微颤动，血液滚烫，尝起来有股腥甜的香味，男孩把后腿、躯干、前肢一一解刨，剥去美洲豹的皮，拎着他的战利品慢步走向石屋的方向。

    男孩踏进家门前，去溪流边洗干净了自己身上的血迹。他看着水面中的自己，双眼乌黑发亮，散乱卷曲的发丝沾着晶亮的水珠，但衣服基本是破破烂烂了，腹腔的零件被几根线缆吊着才堪堪没有掉出来，偶尔电力运行阻塞还会爆发几簇火花，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机体破损程度仍在增值。

    男孩能想象到叶梓峰看到他时的反应，估计会吓一跳，这才是他真正担心的。

    他记起他们夜晚同眠，人类的身躯热烘烘的，让被窝里冰冷的机械都感觉到了一些暖意。黑暗中，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叶梓峰的眼睛半睁半闭，呼出的气息潮湿温暖，他的手臂虚虚搂抱着男孩，男孩蜷缩着身子，抱紧双膝，他喜欢用这个姿势来维持关机状态。有时男孩会把额头靠在叶梓峰的肩膀上，有时男孩会向外伸出手，接触到周围沉重压抑的漆黑令他瑟瑟发抖。

    “你不会走对吧？”

    “唔，”叶梓峰揉揉干涩的眼睑，把毯子的一角往男孩身边拽了拽，“我就在这里啊。睡吧，放心，我不会走的。”

    “我不相信。”

    叶梓峰汗津津的手心贴向男孩的腕骨上，月光下他肩侧裸露的一小块皮肤熠熠烁烁。

    他在黑暗中给了男孩一个迷蒙的微笑：“这样好点了吗？”

    好多了。那个夜晚，男孩在叶梓峰恬静的微笑下沉沉睡去。

    “也许我也能做到，安抚他。”男孩想到，这个念头让他的的心情严肃郑重了些。

    他尝试着用一根手指点住自己的嘴角，轻轻往上扯动，水面倒映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脸，上扬的弧度都很僵硬。男孩调出记忆里叶梓峰的影像，对照着模仿他微笑的样子：调整肌肉牵动力度，角度也必须对齐。

    他花了些时间去完成这个愚蠢的决定，但在叶梓峰看到他的那刻，他还是精确地捕捉到人类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