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坠落
亚历克斯合上了棺盖，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细想却仍是一头雾水。
阳光从透明的玻璃落地窗洒进来，将沉眠之人毫无生气的脸庞渡上一层柔软的光泽。这个房间空无一物，墙壁都是玻璃做成的，只有一扇门通往天台，亚历克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坟墓建在这里，而且过了这么多年尸身都没有腐烂。
他走向天台，荒漠呼啸的风声顿时回归了耳畔，他被风吹得睁不开眼，脚下积灰的钢板噔噔作响，网格状的图纹被光照得发亮。亚历克斯抬头，在营地最上方看到了飘扬的鲜红旗帜，它在风中猎猎作响，金色的五角星和太阳一般耀眼，没有半点让风沙浸染的痕迹。
他的视线转向远方连绵高耸的山脊，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忽然闯入了他的眼帘，崎岖不平的沙地上传来一种古怪的摩擦声，像是生锈的有眼螺栓在吟唱一首属于机械的嗡鸣诗歌。
一道蓝光弹出。
触发任务：感染者的进攻。
介绍：看来这片大地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存在，准备好面对它们了吗。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举起，右手食指触动扳机，亚历克斯感受到枪身的金属质地，陡然回神，他使尽全身力量去抵抗：“阿洛？阿洛！你疯了？！开什么枪！那个人什么都没做，不要随便控制我的身体。阿洛！”
阿洛焦急的声音在脑海响起：“你看清楚了，那可不是人类！你这家伙，别把愚蠢的善良浪费在这种地方好不好？都触发任务了。”
一股力量死死攥住亚历克斯的手腕，他的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子弹射出，人影轰然倒地，亚历克斯呆呆地望着，瞳孔收缩，有那么几秒，他还以为自己真的杀死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直到人影的背部缓缓鼓起来，像吹胀的气球般，猛地爆开，鲜血喷洒了一地。漆黑的脊椎骨如同蝎子细长分节的尾巴，自血淋淋的身躯内骤然竖起，顶端生长出黑色的勾状尖刺，它在血雾中肆意挥舞，毒刺扎进地里，形成一道弯曲的弧度，倚靠着坚实的大地将无法动弹的躯体拉起来。亚历克斯看见的一张称不上人的脸——五官扭曲，血肉模糊，骨架结构仿佛被故意拉长了一般，没有任何美感和协调，亚历克斯甚至看到腐烂的肉块下露出了一小截焦黑的上颌骨。
它的皮肤一点点破裂，密密麻麻的细缝冒出来，睁开的那刻，亚历克斯才知道那些细缝都是闭上的眼睛。它的眼睑是叫人反胃的粉红色，像是烧伤的疤痕处新生的软肉，眼珠则是不停在眼眶内不安分地打转。
亚历克斯冷汗直流，他手都有点握不住枪了：“那是，那是什么？”
阿洛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疲惫：“你这个白痴。叫你早点开枪非要反抗我，你根本不知道你刚给自己惹了多大麻烦。”
“我好像，有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亚历克斯紧张地揉搓着手，他口中不断涌出语无伦次的喘息，一股完全凌驾于他之上的力量带来的威慑使他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这不对劲，我不是没见过比这更恐怖的东西，奇形怪状的改造人，但是它跟他们不一样。”
一双手从后面伸出，按住他的肩膀。叶梓峰的手在他肩侧停留了一下，安抚似地拍了拍，修长的手指轻轻覆上了亚历克斯颤抖的手背，代替他握稳了枪柄，把子弹塞进粗大的枪膛里：“是我的过错，我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抱歉了亚历克斯，让你卷进和你无关的纷争。”
子弹打碎的脏器在亚历克斯肉眼可见的速度内飞快愈合，那个怪物一次也没有倒下，它越来越近，带着无法阻挡的气势。
叶梓峰注视着，神色平静：“这么想要靠近吗，科林小鬼头……我也是啊，我也很想你。”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弓起腰，双腿使劲一蹬，离开了这座混凝土与钢铁铸造的营地，就像一支射出的箭掠向前方。
怪物湿漉漉的大嘴咧开，露出属于某种大型掠食者的锋利犬齿，晃动的眼珠霎时全部聚焦在叶梓峰身上，滑腻的黏液从眼珠滴落，像是饥饿引起的口涎。叶梓峰扭身躲避它挥舞的脊椎，当深黑的骨骼如同蛇鞭一样卷曲想要将他缠绕时，他跃到半空中精准的和每一次闪击错开，翻滚的腰线柔韧流畅，有种奇特的韵律，像在跳舞似的。
“我，我不能光看着，”亚历克斯踌躇地和阿洛打商量，“不管怎样，我不能看着他一个人作战，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他还不能死对吧。”
阿洛一声不吭，片刻之后，他泄气了一般无奈地道：“我真服了你了，他可是杀过你的，你要不要这么蠢啊！算了，你想去就去吧。反正我力量在开锁的时候就耗得差不多了，撑不住了别找我。”
另一边，怪物四肢发力扑向叶梓峰，它臃肿庞大的身躯像一张巨大的网，叶梓峰躲不开却还是不肯去伤害它。
一只手紧紧揪住他的臂膀把他拽到一旁：“我不管你是不是认识它，现在它就是一个没有意识的怪物，不是你死就是它亡——你给我认真点。”
怪物……叶梓峰的心头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和痛苦，他欲要反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盯着亚历克斯惨白的脸，哑声道：“不是叫你别过来吗，我们不可能杀死它的。它的目标是我。”
耀眼的光线下，出鞘利刃般尖锐的勾刺轻松切向叶梓峰，他的手腕出现一道伤口，鲜血不断滴落，亚历克斯咬着牙朝怪物的颅骨开火，吸引它的注意力。
“我们先去营地避一避，营地里应该有重火力吧？轰死它！”
“不，”叶梓峰匆忙地跳到怪物身后，他的声音被大风吹得七零八碎，但坚定的态度不容置疑，“营地，我要守护那，绝对不能，让他亲手摧毁，他曾经参与建立的地方，我承诺过的。”
他蹭过脊椎的皮肤留下一块块红肿淤青。
怪物体内响起一阵噼啪爆裂声，它的身体开始加速畸变，被火药烧焦的血肉黏糊糊地合拢，表皮下的脂肪层层叠叠地增长，更多细长的尖刺状骨头刺出，黑草一样疯狂地蔓延，包围了亚历克斯和叶梓峰的活动空间。
风沙肆虐，亚历克斯的左眼皮微微抽搐：“这样下去我们会死的。”
恶臭的吐息从怪物牙齿的裂隙中飘出来，他的下颚死死卡着亚历克斯漆黑的枪管，亚历克斯要被逼疯了，他预感自己又要往“黑神”上贴泡沫胶带了——他可怜的枪，这才刚到手没多久，他一直很珍惜来着。义肢的金属弹簧拖住脚底，感受到积蓄完成的力量涌向四肢百骸，亚历克斯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见鬼去吧！”
他蓦地跳起，窜到几米开外，枪支顺势滑入手臂内侧，随着一声砰然巨响，怪物啃了满嘴的沙土。
怪物深陷的可怕眼球冷酷地看着他得意忘形的双眸，一根细长透明的弯钩悄无声息从尾椎骨处分叉，潜伏在亚历克斯看不见的角落。
破空的声音传来。
就在它即将贯穿亚历克斯心脏的刹那，有人挡在了亚历克斯身前。
一瞬间，亚历克斯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
叶梓峰柔和的双眼沉静地注视着他，身体倒地的一霎掀起满地沙尘，那对黑色的眼眸仍执拗地不愿移开。
“叶梓峰……”亚历克斯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轻轻喊道，他的喉咙里像含了无法下咽的肿块。
“快离开这。”叶梓峰说，他的话听起来微弱而遥远，就像有什么在缓慢褪色，永远地消逝。
开什么玩笑……怪物似乎是意识到叶梓峰已经死去，慢慢退去，亚历克斯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他来不及阻拦，只是愣愣地抓着叶梓峰的衣角。
他的视线中，叶梓峰左肩下方有一个被破开的大洞，白色大衣被血液浸染得湿透，部分污血在冷风中凝结成黝黑板结的一小块，鲜血还在不断地涌出来，亚历克斯试图在背包里翻找出医疗包，他用牙齿咬断一截绷带缠在伤口上，没有用，血很快把绷带全面浸湿，柔软的织物陷进了叶梓峰胸口的空洞内，这情景让亚历克斯两眼充血，他晕乎乎的，说不清是颓然还是震惊。
他倒出一整瓶的止痛药，在夹钳、镊子里找寻可以救命的医疗器械。在叶梓峰微弱起伏的呼吸中，他的手腕一个劲打颤，青筋从皮肤上凸起。就这样，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生命寸寸消散，叶梓峰的瞳孔涣散成空无一物的平板，漆黑密布的浓雾吞噬了照射进眼底的阳光，死亡的冷漠如阴霾笼罩住了亚历克斯，他固执地强迫自己见证这一幕。
他不甘心。
亚历克斯的手环上叶梓峰歪斜的脖颈，他厉声命令道：“我知道你还活着，你别想骗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什么也不说，对自己的生命也这么草率。”
没有人回答，瘫软的人体没有丝毫挪动的迹象，他看着他，白色衣料包裹着脊梁，隐隐约约显露出优雅的轮廓，肌肉松弛，头颅耷拉着。叶梓峰死了，样子和坟墓里长眠的他一模一样，恬静、淡然，亚历克斯想要做点什么，胳膊却像石化的雕塑动弹不得，他不敢使太大力，怕折断叶梓峰的脖子。
“喂，理理我啊，”亚历克斯茫然地晃动叶梓峰的颈椎，用了点力气，他手心的头颅左摇右摆，温顺得好似失去傀儡线操控的木偶，这激起了亚历克斯的怒火，“理理我，别这样对我！拜托，别这样，别这样……”
他打了个寒噤，心仿佛沉入了冰冷的黑水中，精疲力尽、神思恍忽。叶梓峰散发热气的血带着浓烈到让他几乎要忍不住呕吐的腥味，胸脯、腹部、双臂，他的指缝，哪哪都是，怎么也擦不干净，它们刺激着他本就过分敏感的感官，被叶梓峰杀死和叶梓峰死亡的画面在脑海里循环上演，他现在只期待面前的人能坐起来，像往常一样告诉他一切无事。
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四周寂然无声，只剩风声在耳畔回荡
“救救他，阿洛。”
“放手吧，”阿洛幽蓝的手掌一根一根掰开亚历克斯掐在叶梓峰脖颈处的五指，“我说过了，你最好不要后悔。他已经死了，领盒饭了，我救不了，他的身体直接破了一个窟窿，冷湖没有诺亚城那么高的科技，把他埋葬吧。”
亚历克斯看着，心底突然充满了无以名状的痛苦，他捂着自己的喉咙，好像说不出话来一般，他的嘴唇因愤怒颤抖，心脏以极快的频率飞速跳动。
“我要重置，这一切简直莫名其妙。”他像是受够了般说道。
视野左上角湛蓝的任务图标，缓缓浮现任务失败的字样。
一个光滑的椭圆物体从叶梓峰的衣襟内滚落出来，是伊瓦，它沾染了叶梓峰的鲜血，奇异的符文显得有些诡异，就好像有东西在缓慢苏醒。冷汗沿着亚历克斯的脊背涔涔而下，他迟疑地伸手攥住伊瓦，有那么一刹那，亚历克斯几乎要以为自己攥住的是一只垂落在身侧的手，柔软干燥，顺着手臂往上是光滑裸露的肩膀，有着细腻的褐色皮肤和强韧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然后是……
是叶梓峰微笑的脸，安静、满不在乎，五官的棱角有一种疲倦厌世的尖锐感。亚历克斯感到一种骨折的剧痛，仿佛有人按住他的后背轻轻折起，等他的意识回归时，浑身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
伊瓦上的眼睛符号和猫眼一样随光线收缩，亚历克斯眼前出现一幅幅图像：焚烧着羊皮纸和手抄本的火堆，茂密森林里的石头小屋，庭院里撒欢奔跑的孩童，一个模糊不清的祭坛和繁复古老的图纹，一把染血的青铜剑，他跌跌撞撞地在别人的记忆长廊中狂奔，追赶一道白色的影子，不论他如何努力伸手去够，那个影子还是很快地远离了他，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停，停下！”他奋力呼喊，或者说，他躲在记忆主人的双眼之后注视这具身体声带振动，奋力呼喊，接着徒劳地跌倒在地。
下一秒，他向着无止境的空洞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