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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真实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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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下辈子我们可以做真正的朋友,亚……”

    “停!”亚历克斯转身,举起双手,“你必须先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们僵持着,叶梓峰看见亚历克斯的胸口淌出暗红的血,他怔住了,片刻之后意识到那只是自己的眼花,一个真实到可怕的幻想。

    他放下枪:“你反应很快。”

    亚历克斯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要跳过汽油箱,抓住叶梓峰的喉咙。他也这么做了,收拢十指,充血的大脑停止运转般,耳畔的嗡嗡声绵延不绝。他的嘶吼透过紧咬的牙关满溢而出,仿佛一团叫喊着憎恶的火:“你就只想说这些?不要逼我杀你。”

    他的双手瘦而有力,绞刑架似的勒住叶梓峰,灰蓝的瞳孔迸发出仇恨的光芒:“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是知道你太多秘密了吗?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叶梓峰低垂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抬起头,怜悯地注视着亚历克斯:“你还在用好人坏人来评判这个世界?评判我?这能让你安心对吗,你还在为我的举动找借口,亚历克斯,你真是……”

    他露出嘲讽的笑容。

    真是太愚蠢了啊。

    亚历克斯一拳打在他脸上,看着叶梓峰跌倒在地,喘息挣扎,头晕目眩,嘴角破了皮的地方微微渗血,他柔软的黑发这下乱糟糟的,苍白的面孔还挂着虚伪的假笑。亚历克斯跨坐在他身上,掐着他的脖子,看上去还想再来上一拳,痛揍他一顿。

    绵羊在他抬手的刹那哀哀叫起来。

    亚历克斯下不了手。

    叶梓峰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冰凉的地板很好的缓解了身体的刺痛,他像是完全任由亚历克斯报复一样,摆出无所谓的姿态。亚历克斯停住了,握紧的拳头悬在空中,他凝视了叶梓峰几秒,把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掌心里,感受黏糊糊的汗水和泪水糊满脸颊。他的胃翻涌,苦汁都要倒出来,为自己的懦弱而屈辱——他下不了手。

    极端的悲痛是以任何形式都无法表达的,亚历克斯的脸扭成一团,他想要放声大哭。他感觉自己的心被沉重的思绪压得喘不过气,他寄托在叶梓峰身上寥寥数几的希望再次被掐灭了,他好像经历过了无数次这样的情形,被毫不设防地杀死,讨要缘由时却得不到解释,他想不起来了,记忆随风而逝,强烈到失去分寸的疼痛永远刻在骨子里,他记得那种感情。

    “我做错了什么?”他诘问他,“我没有辜负你们,是你们辜负了我。”

    那就杀死他吧。

    深蓝色的幽灵像缠绕指尖的风,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如果还觉得不解气,就再杀死他一次,反正你可以重置。阿洛说。

    其实也没有很愤怒,被杀死的惊讶过去后,更多的是一些,遗忘的记忆里传来的情绪。

    “算了,”额前的卷发垂落下来挡住了表情,他冷静的像被抽离了灵魂,只剩一具疲惫的躯壳,“你这种人,不值得我浪费更多的时间。”

    亚历克斯站起身:“休息几天,然后带我一起去寻找出口,我要走出这里。”

    “冷湖是无法出……”

    亚历克斯回头看向他,双眸里炽烈而凶狠的暴戾似乎有死灰复燃的迹象:“闭嘴,你只需要带路就好了。”

    叶梓峰低下头,摆出善意的姿态:“好的。我先走了,这间房间留给你。”

    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后背,条件反射就想要观察四周有没有可疑的动静,黑草纤维盖毯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轻柔地散开在地板上。亚历克斯回过神,记起叶梓峰离开的身影,慢慢松了口气。他从背包中翻捡出一袋压缩饼干,打开后才发现里面只剩些碎渣。

    他必须吃点什么。

    被铬合金包裹的房间墙壁上贴着一张火星营地内部构造图,亚历克斯瞅了一眼,将图片记在脑海里。

    推开门,传输带运作的吱嘎声一股脑灌入耳朵,亚历克斯能听见皮带机内部轴承损坏引发的噪音夹杂其中,像一首空洞的人造重金属音乐混进了一些细小尖锐的呻吟。冷光灯照亮了廊顶交织堆积的银色钢缆和钢丝绳,它们摇摇晃晃的样子给人一种随时会掉落下来错觉,在深邃幽暗的走廊尽头,电子识别虹膜锁闪烁着微弱的蓝色。

    亚历克斯从背包里掏出虹膜锁破解器,将细长的探头插进锁里:“阿洛,帮个忙好吗?”

    黯淡的轮廓在他身边现形,阿洛漂浮在空中,像网络空间内一道飞驰而过的苍白影像,模糊不清。他俯身凑到亚历克斯耳畔:“你明明知道这里本身磁场就有问题。之前我强行突破限制,眼球差点爆开。”

    “拜托了,试试看吧。我担心直接破坏掉又会生事,叶梓峰好像对火星营地这个建筑本身看得很重,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阿洛瞪住亚历克斯,这个表情使他看起来真实了点:“行吧。但是短时间内修复磁场会耗掉我一些力量,你最好不要后悔。”

    红黄色的菱形图案在他的双眼中旋转,他朦胧的身体错乱扭曲,像是每分每秒都在融化一般,密集丛生的数据链条自他的颅骨处延伸,脸庞、胸廓、尾椎、脚踝,流淌生长,慢慢笼罩了整个走廊。

    亚历克斯感到原本压在自己灵魂上的枷锁被踏得粉碎,如释重负般,传输带也不再吱吱呀呀地呻吟。四周似乎产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他形容不上来,只是觉得就连飞舞的尘埃都显得有些可爱了。

    他握住把手,锁芯转动,动作略微急促,门开了。门后是宽敞冰冷的中央大厅,零散分布着一些店铺,貌似是个交易场所。残破的收费告示版挂在柜台上,详细介绍了火星营地体验项目的收费标准,亚历克斯估计这是火星营地改造前留下来的布置,他看见更多的广告贴纸密密麻麻盖住了告示,里面重复最多的字眼就是“黑草”、“入选”。

    柜台内陈列的密封塑料袋穿透玻璃镜面反射弧光,包装上写出这是一种黑草为原料,经过加工的食品,健康、营养。亚历克斯不是不知道黑草可以食用,c区的许多人都是靠着它活下来的,它的普遍性致使富人对它投以不屑,就像很久以前不能请黑人吃炸鸡一样,从c区脱离的人往往不能接受黑草,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黑草本身并没有什么错。

    亚历克斯看着,梦境碎片汹涌而来,他想起童年柔软的时光,想起他躺在楼阁的木板上,头枕在母亲的肩膀上,透过天窗的钢栅栏注视无垠的星空,那时候放射性尘埃还没有遮住人们的眼睛,月亮离地球还很远。

    怎么会是一个噩梦呢……他的童年。

    亚历克斯取出一袋,撕开锡纸,把高热量的压缩食品扔进嘴里。黑草制造的食物有种特殊的香气,在接触味蕾的瞬间便能让口腔分泌口水,大口大口咀嚼时尝起来有点像刚出炉的蓬松面包,只需要摄入一小部分就能饱腹,实在是很好的东西。亚历克斯曾经执行任务时顺着淤泥积蓄的暗流爬出下水道,浑身都被黑草锋利的边缘划破,遍体鳞伤,他靠着陡岸歇息的那刻有多厌恶这种该死的植物,现在就有多喜爱。

    他边吃边环顾大厅,径直走过缠着铁丝网的废弃轮胎,它们软塌塌的靠着柜台,里面填补了一些柔软的棉花,可以充当简陋的座椅了。他甚至在墙漆剥落的墙壁上看见了液晶电视机,屏幕上的闪烁条纹滋滋作响,凭添一种空虚的恐怖。

    “我恨你,”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我恨你入骨。你创造了我,给予我人性,却不教我如何遗忘。我被困在异常的程序里,时间没有尽头,这个肤浅空洞的世界拉着我下坠,我一次次拥有喜爱的事物,再一次次亲眼见证他们的死亡,愈是深爱的,失去后便愈是撕心裂肺,我是如此痛苦……在机器和人类界限之间摇摆不定,永不停歇。事到如今,我该如何向你开口,我该如何措辞,向你,向我最沉重的悲伤臣服。我已经厌倦了一切,但我还在这里,无法离去,我啊,在做了这些事以后,仍旧希冀着被你原谅的我。如果时光倒流多好,未曾道出的话语,想告诉你的事情……”

    电流划过,那个声音颤抖了几秒,几乎是泣不成声了:“你有你为之付出全部的理想,而我甚至连抬起头看你的资格都失去了,和宇宙相比我们是那样渺小,微不足道,你的守护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不干脆放我自由。一开始又是为什么要创造我,不给我任何答案一走了之。我恨你,给了我一颗属于人类的心。”

    “我想念你。”

    五颜六色的视像在电视屏幕上闪回消逝,明亮的光影线条交叉溶解,像是用网络里随机找来的无意义图片拼成的一段回忆影像,混乱的、不堪一击的脆弱,晃得人头晕眼花,只有编码组成的字幕在不断放大,仿佛一个歇斯底里的人在拼命重复叙述自己说出的话,每说一句就崩溃到自我解构,再重建起思维条理的能力继续复述。

    我想念你我想念你我想念你我想念你我想念你我想念你我想念你我我我我我

    对不起……

    视野上方的字符明明灭灭,最终还是暗了下去。

    亚历克斯讶异地站在原地,望着白屏的电视,这是谁留下的记录吗,漫溢出的情绪让他有种和人对话的错觉,那个年代的视频已经有些失真了,感染力却还是很强大,他在背景杂音中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因赤裸原始的恐惧而爆发的哀嚎,后来演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厌倦无力。

    他穿过大厅,在逼仄的角落找到了电梯入口,指示灯在他的指尖闪了闪,薄壳上的灰尘落了一些。他走进电梯,揿了代表通向四楼的按钮,失重感从脚底传来,他在上升,这感觉很新奇——他第一次知道老旧的电梯爬升会这么刺激,相比之下,威尔克公司的纯白电梯更像一道打开就可以通向选择区域的任意门,平稳迅速。

    到四楼的时候,电梯没有停下,显示屏上的像素数字直接跳到五,亚历克斯还来不及反应,门开了。

    他迎面看见一座坟墓。

    像一场荒诞的喜剧,亚历克斯一眼就看到了墓碑上的名字——叶梓峰。

    黑白照片镶嵌在印度红花岗岩雕刻的碑面上,照片中的人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随意地伫立在天台的边缘,似乎是注意到了照相机的镜头,他笑眯眯地看过来,熟悉的面容眼角上扬,冷湖的晚霞像沸腾的颜料水在他的半边脸上燃烧,即使只有黑白,也美得让人恍惚。

    光洁的石碑上空空如也,没有墓志铭,没有生卒年日月,像个神圣的、需要避人耳目的秘密,或是破庙里无人照管的神祗,在废墟、地窖和走廊游荡的旧日之灵,一个突破了时间的真相。亚历克斯在看到它的瞬息就知晓了他不能对任何人谈起。

    如果叶梓峰已经死了,他认识的那个叶梓峰又是谁?谁扮演的?

    照片里的男人有一双柔和坚毅的黑眼睛,亚历克斯不认识他,自称“叶梓峰”的那个存在和他除了外貌是没有任何相同之处的。

    太阳炙烤着大地,五楼的窗户外,空气炎热得扭曲,亚历克斯抚摸墓碑却觉得一阵冰凉刺入骨髓,恐惧与疑虑好似潮湿的雨水一滴滴渗进了心底,他跪下来,手指沿砖缝下滑,指节轻轻弯曲,瓷砖果然松动了。

    他在土壤里挖出一个浅浅的椭圆形坑,机械手臂一拳锤了上去,松软的土壤四散,露出棺材的一角。棺材的材质认不出来,外表光滑湿润,像黑色的水晶,亚历克斯犹豫了一下,扯断捆绑棺材的绳索,揭开了严丝合缝的棺盖。

    他看见了他。

    真正的叶梓峰,双手交叠在腹部,他的脊骨笔直,肌肉线条柔软,苍白如纸的面孔带着孩子般的纯然天真,像是陷入甜蜜的梦乡。亚历克斯看见他雪白的衣角轻轻搭在手背上,这令他看上去像极了一只死去的白鸟、可怜的小动物,垂落的宽大羽翼笼罩着孱弱易折的躯干,亚历克斯想到了他站在天台上摇摇欲坠的模样,仿佛随时会翩然落至地面,像摔成碎块的玻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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