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摄影师谭越；技术与审美

    虽然西雅图四季皆是风景，秋天依然是很多人眼中最美的季节。无论山里还是家门口，无论城市中央还是居民区的小马路，每一个转角，每一次回眸，都浸满秋的色彩。朱砂、藤黄、胭脂、曙红、橙黄、棕红、赭石、鹅黄、苍绿、酱紫，苏潼青到底是有多爱这些充满神韵的中国画颜色名字。除了画，恐怕也就是秋天可以占有、描绘得最多了吧。

    谭越给苏潼青发微信，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拍个红叶。苏潼青觉得很意外，意外的惊喜，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接到过这么大的馅儿饼呢，小的薄的都没轮上过。谭越是丸子同学的妈，苏潼青认识她是头两年一起跟方言在小学家委会干活，苏潼青负责媒体，谭越负责财务。很多加了微信的人与加之前的主要区别并不是聊天儿，而是能看到对方的朋友圈，而多数人的朋友圈都是日常生活的点滴和转发的文章或者视频，精彩的照片肯定是有，但是不多，也可能因为苏潼青的联系人基数太小。

    谭越很少发朋友圈，但是圈儿圈儿惊艳，张张养眼。无论加州还是俄勒冈，特区还是温哥华，还是随便什么地方，即使家门口大家都去过、早已熟悉的地方，在她的照片里也都变得不一样。仔细看，地方还是那些地方，可又总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太一样，是视角？是构图？是色彩？是明暗？说不清，道不明，只可意会，就是最难的地方。照片最终反应的就是摄影师的审美，就像前面提到过的，审美包含了很多东西，阅历、修养、文化、学识、习惯、理解力，以及对于美的感知能力。摄影师的审美就是他们的风格。这个东西不存在对错，只分是不是自己的菜。就像苏潼青最喜欢打的那个比方，一千个人用同一个方子，不说做出一千种样子的食物，也得有九百九。同样的，一千个人拍同一处风景，拍出来的照片也会不尽相同。谭越的风景照总会让人感到舒展、开阔、生动，充满跳跃的生命力。花的水灵，山脉巍峨，田野寂静，湖面粼粼，小径蜿蜒，海在奔腾，林木冲天，小舟独行，白鹤展翅，云朵浪漫，小动物或专注或狡黠，风中飘落着粉色的花瓣，海鸥在湛蓝大海雪白的波涛间自由滑翔，有些落寞的乡间绿野中有幢旧旧的暗红色砖房。也可以细致入微，也可以沉稳壮阔，也可以艳丽夺目，也可以凄冷阴郁，也可以干净清透，也可以荒芜悲凉。景致不仅映在她的眼中，更是映在她的心中。难怪每次都有人留言，看了谭越的照片才发现自己去的是个假加州、假俄勒冈、假特区、假温哥华、假随便什么地方。可能因为苏潼青经常在朋友圈发照片，大多是丸子给照的普通日常，才让谭越有了苏潼青爱照相这么个印象，才会来找她。所以苏潼青有时候看以前自娱自乐摆弄的那些照片，二不二？露怯不露怯？丢人不丢人？现在看来也没什么，那就是每个阶段、每个时刻的自己。所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当时喜欢就好，每个当时都不会再来。苏潼青给谭越回信，两个人约了礼拜四早上，不下雨。

    苏潼青裁下一段宣纸，铺在桌子上。这是一卷荣宝斋的半生熟宣纸，40厘米宽，50米长，很厚，米白色，隐隐的纹理。这么一大卷宣纸，有质感，有份量，在这里无疑是件稀罕物，是苏潼青意外获得的宝贝。学习工笔几个月，用的都是在这里的日本两元店买的便宜宣纸，质量对得起价格，练习是够了，但是很薄，尺寸又小，画幅像样的画至少需要拼四张。亚马逊上有卖大幅宣纸的，苏潼青又觉得如果只是练习的话一会儿一张一会儿一张还是超市的纸翻篇儿不心疼。有一次苏潼青发朋友圈，说起纸的事，一位从未谋面的妈妈回她的帖子，说自己家里有，如果需要的话可以送给她一些，除了纸，她还有笔和其他用具，东西很全，缺什么都可以送给她。这位妈妈是苏潼青在小学群里招翻译时加的微信，她想让女儿练习练习翻译，不过只做了一两期，因为时间不合适，影响孩子睡觉就没有再继续，不过微信还加着。苏潼青很感动，素昧平生，只是偶然在网上相遇，面都没见过，就愿意帮忙。纸是很重的东西，又是自己从中国运过来，钱、时间、精力，都要比买其他东西花费更多。苏潼青刚回信表示感谢，这位妈妈就说让先生送过来，留在门口就走，无接触。疫情以来，各种无接触瞬间成为大家相互联络的方式，超市买东西无接触，网购送货无接触，网上订餐无接触，lynn和苏潼青互相留吃的也是无接触，扔下就跑。苏潼青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与偷偷摸摸贼眉鼠眼只差毫厘，很容易想起谍战片儿里的场景。几分钟以后，苏潼青打开门，地上有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大卷没有开封过的宣纸，远远超出她的预期。第二天下午，苏潼青把一盒刚出炉的酥皮点心放在他家门口的桌子上，略表心意。这些因为疫情而生的举动，无需谋面，也不曾相识，却意外地传递着慰籍心灵的善意，在这个到处凌乱不堪、看不到希望的特殊时期，让人心生温暖。

    一期工笔结束，苏潼青和丸子继续跟着宋老师学大写意，梅兰竹菊，基础、经典，每节课依然是一半画画，一半写字，有时间继续一起看看画。最近几节课学的都是竹子，课后作业是临摹名家的竹子，最有名的当然是郑板桥的竹石。苏潼青挑了一副比较简单的，临摹了两张，包括边上提的字。老先生连字的笔画都像竹叶，字与画相互呼应。可是苏潼青临摹的无论是字还是画，看起来既孱弱又凌乱，人家的乱叫板桥体，她的乱就是单纯的乱，怪异而又轻飘飘，整个一东施效颦。所以模仿是件有风险的事情，如果内在的感觉对不上，形再似，也无神。头俩礼拜苏潼青刚跟着背心儿的中文课学的郑板桥的《山中雪后》，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虽然郑板桥的书和画最有名，但是苏潼青更喜欢他的诗，清透，清高，让他的叛逆成为一种吸引人的气质，也是难得。相比之下，苏潼青更欣赏吴昌硕的竹石，苍劲有力，直来直去，有气势，不矫情，就是俩字儿：痛快。

    宋老师朋友圈发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一段话苏潼青非常认同：画家要有很高的画外修养。文章提到，真正的绘画大师除了精通传统的绘画技巧并能熟练作画外，还要有渊博的知识，包括诗文、书法、历史、文学、篆刻以及美术理论。海派名家陆俨少曾经说过：三分写字、三分画画、四分读书。这段话让苏潼青想起不久前在李恒达老师朋友圈看到的一篇文章，灯光设计师任冬生的《灯光就像呼吸一样》，也有类似的观点：决定这个行业上限的绝不是技术，你最终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设计师，要看你在年轻的时候读过什么书，看过多少剧本，了解了多少历史，听过多少音乐……是艺术修养的高低决定了你最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设计师。

    何止画画和设计，这个理论适合几乎任何事情，尤其是艺术创作相关的领域。因为具体的技术是死的，大家都可以学到，但是如何应用到实物，产生什么效果，那就千差万别了，需要看背后的支撑有多深厚，这种支撑就是由各种修养和审美所决定的，就是前面说过的审美背后的支撑。所以，相机摆弄得熟练，不一定能拍出好看的照片；绘画技巧娴熟，不一定能描绘出眼中心中的景致；蛋糕的面儿抹得又平又好，不一定能端出或可爱或雅致的蛋糕；缝纫技术高超，也不一定能做出美丽的衣裳……因此，每件能够看到的最终作品，照片蛋糕也好，衣服舞蹈书籍也罢，都是融合了各种技能和素质的整体，呈现的是作者的全部能力与情怀。广度和深度，缺一不可。

    苏潼青从箱子里翻出一卷15厘米宽的细密白纱，抻出一米多，觉得差不多了，剪断。有位摄影师跟lynn订了一个小蛋糕，主要当作道具，要给一个过生日的客人拍照的时候用。整体风格是古典唯美的，所以也需要一个类似风格的蛋糕。lynn问苏潼青有什么想法，苏潼青让lynn问问摄影师能不能提供一些其他道具的照片，客人拍照要穿的衣服也可以，有个大致的概念。lynn给苏潼青发了几张照片，铁艺的小圆桌，上面铺着米白色镂空编织桌布，懒懒地垂到地面，落在一片红红黄黄的树叶上。夕阳温柔，树木沉稳，小桌和桌布上映着一缕一缕的光影。苏潼青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张蛋糕图片，加高纯白色，侧面用抹刀上下划出不规则的宽道，表面只有两件装饰，一个白色的纱球，一个深棕色木制生日牌，字体很草很随意。整体干净大气，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极简加留白，高级感立现。苏潼青刚好有一卷白色的细纱，告诉lynn可以帮她做这个纱球，其他的lynn自己发挥就可以了，以她的水平，小菜一碟。

    lynn最近很安静的样子，除了群里能感觉到她的存在，苏潼青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活的了。群里时不时有找她问蛋糕和订蛋糕的，不规律，有时候连续一两个礼拜也没有一个，有时候扎堆儿，一天好几个，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起被生或是一起生孩子。大家的要求和花样儿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即使不需要吃蛋糕的，看看讨论或者参与一下，聊聊天，也是件愉快的事情。

    lynn的蛋糕越来越多的成为个人订制。只要客人能想的出来，lynn都尽量满足要求，这个商量的过程本身就很有意思，可以出现很多意外的想法。蛋糕体可以选香草、可可、巧克力和咖啡，搭配相应奶油，也可以换脱脂酸奶。蛋糕里面可以加各种水果，糖也可以换成代糖。表面可以画小朋友喜欢的图案，客人可以提供，lynn也可以帮着找一找。此外还有各种异形蛋糕，寿桃、钢琴、小熊、工地，以及一度流行的杯子蛋糕组成的图案pull-apart。最近lynn开始按照客人的要求提供蛋糕胚子，单层双层都有，各种尺寸，各种搭配，很多客人自己就很会插花和打扮，她们只需要一个抹好面儿的蛋糕，然后拿到自己的爬梯上尽情装点，成为爬梯节目的一部分，之后把成品的照片分享在群里，大家一起欣赏。无论做蛋糕的、吃蛋糕的、打扮蛋糕的，还是看蛋糕的，各有各的乐趣。

    无论蛋糕还是其他点心，做到今天，其实从技术上来说上升空间已经不大了，所以在大家都会烤蛋糕、提供的产品差距越来越小的情况下，怎么能够为客人提供更好、更贴心的服务就是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产品可以相似，服务的差距却可以很大，不光是蛋糕，所有服务行业都适用。而服务的背后是真心，是全心全意考虑客人的需求，是把自己放在对方的位置上思考。她想要5，你给她20，多出来的这15其实并不需要多很多成本，但是会拉开你与其他类似产品的距离。lynn在这个过程中也悟到、学到很多新的东西，是烹饪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也积累了很多经验，好的坏的都有。做这么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热爱。lynn对苏潼青说，好在我们还有真心热爱的事情，尤其在这段阴云笼罩的日子里，已经足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