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生灵
“隋夕，过来帮爸爸端一下菜。”隋父极富阅历感的磁性低音从厨房中格格不入传来。
隋夕走去厨房，将已经炒好的干煸土豆丝和青椒炒肉端起准备往餐厅走，又听见他道：“菜放好过来帮我把门关上，我炒个豆花汤的蘸料，怕等会儿呛着你们。”
隋母从门外抱了一堆资料进屋，还没来得及脱鞋，见隋夕走来客厅便问：“小夕，我这几天看见朋友圈很多老师都在转发一个演讲视频，是你们一中老师发的。我听有人说演讲的学生叫做江昱，是对面那个经常和你一起走的江昱不？”
“什么演讲视频？”隋父端了一碗豆花汤和刚刚炒好的蘸料，从厨房连接客厅这边的门里探出头来，问完又继续往餐厅去。
隋母换好鞋后将资料放在茶几上，一边道：“是前几天隋夕他们学校一个班上的演讲视频，虽然只有十五秒的时间，但一眼就能看得出那孩子讲的很好。”
“洗手吃饭！”隋父的声音隔着屋传来。
隋母将披散的头发挽上用抓夹夹住，对隋夕道：“去吃饭吧。”他们一起往餐厅走。
饭桌上隋母先是夸了一口隋父的蘸料炒得不错，而后便迫不及待的拿出手机，点开刚存下的视频给他欣赏，隋夕坐在一边听见江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末了夫妻俩一起夸赞道：“这孩子演讲方面还真是有天赋，虽然看着没有什么技巧，但是胜在真诚，一开口就让人很能被带入进去。以后好好培养，说不定能在这方面有什么建树。”
隋父道：“我先前不就和你说过，那孩子第一眼见了就让人觉得喜欢，面目舒净谈吐自然，性格又开朗。”
他最后那句刚出口便被隋母手不重的捣鼓去，一时间餐桌蔓延起沉默，后来是隋夕的声音打破宁静，他道：“江昱确实很好。”
夫妻俩互视一眼，隋母声音和缓谨慎问：“小夕，你和江昱是不是好朋友？”
隋夕吃饭的动作停住，脑海里突然想起曾经和江昱说的话。
“要不这样，你就说是我，这样等别人问起我时，我就说是你了。”
“没有人会问这个问题。”
隋夕重新低头吃了口菜，“是。”
隋母仿佛寻到了透过阴暗缝隙漏下的光明：“那你其实可以多向他学习，学习如何变得开朗阳光一些。”
隋父轻皱眉：“太太。”他拉过隋母的手，对隋夕道：“小夕你先吃，我和妈妈出去一下。”说完就带着人往客厅去。
隋夕独自坐在那里，听外面隐隐约约响起的说话声。
隋父耐心道：“我们不要再与小夕说什么以谁为榜样、去学别人家孩子这样类似的话了好不好，这样的话说过很多年了，它其实对孩子的自信心影响特别大。”
隋母也有些后悔：“我下次尽量说话前先多想想，不过刚刚只是想着有一个朋友在的话，去向别人看齐也未尝不可。”
隋父道：“学不学习，想不想学习，这些事我们还是交由小夕自己去选择，万一他有自己更好的意愿呢是不是？”
隋母反驳：“可是他现在年纪还小，如果我们不加干预……”
“砰——”
她话还没说完，外面却陡然传来一声沉重闷响。意识到不对的一家人立即跑去阳台那边，同一时间的这条街有很多人都从屋里赶来阳台，即将黑去的天色里隋夕一眼便对上江昱的视线，他们都往围栏处去。
“有人跳楼了！”
顺着所有人的目光往下走，那倒在地上满脸惨白的人面上带笑，心脏从正中的位置穿插进带叶的香樟树枝，沿树梢上一路往下，流淌在路面鲜红色的全是血迹。
隋父在人群慌乱中第一时间拨打了120：“你好，这里是与山辞街道第一百二十三号，就在刚才有人跳楼了……请问什么时候能到？……好，麻烦尽快谢谢！”
这其中也有邻居拨打了消防电话和110，所有人惴惴不安的站在楼上观望。这时路灯突然亮起，有人从照明路面的光影中认出：“这不是李老师家的孩子吗？”
“谁？李影老师？”
“啊——”有女生发出害怕的尖叫，随即是颤抖音道：“这是我同学！”
五分钟后，消防车与救护车警车相继赶来，楼下被拉起警戒线。脸上依旧挂笑的女生被送进救护车，而后在警笛声中远去，这前后一共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隋母双手合十到额顶，祈祷道：“希望没事，一定要没事。”
隋父揽住她，才想宽慰说一定会没事，却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回头：“小夕呢？”
隋夕趁消防车离开后穿过街快速跑到对面楼，一路往上至三楼，敲门喊：“江昱！”里面没人回应，他又继续使劲敲门：“江昱开门，我是隋夕！”
片刻门被打开，站在屋内的人脸色惨淡：“隋夕？”
见到他的那刻，隋夕卸下方才的紧张神经，喘气问：“你还好吧？”
江昱这次也不再傲娇，诚实又带着受惊的语气道：“不好。”
隋夕恢复呼吸，站在门外问：“我可以进来吗？”
江昱让了身：“请进。”
进到屋里他们就坐在客厅中间的沙发上，江昱抱住个枕头表情凝滞，隋夕也干坐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左右思索一遍才问：“你爸妈呢？”
江昱道：“还没回来。”
沉默一会隋夕又问：“这屋里经常只有你一个人？”
江昱点头再摇头：“他们晚上回来时我已经睡了，早上还没去上班我就离开了，所以算是只有我，也不算是只有我。”
隋夕没再看他，坐在一边自顾自道：“这条街上发生这样的事不少，尤其是高考前与高考刚结束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年都会有这样的事出现。”
江昱问：“因为压力太大了？”
隋夕摇头：“有这样的原因，也有别的原因。这里住的很多都是有教师的家庭，成为老师的孩子最避免不了的一件事就是比较，与他们教过的学生比较，与别的老师的孩子比较。”
他偏过头来不带多余情绪的说：“所以我当时以择校生的身份去了一中，我爸妈在别人面前头也抬不起来。”
江昱因他这句话转移了注意力：“我听有人说你中考时出了意外，是真的？”
“没有。”隋夕否过。
江昱不解：“那为什么……”
却没想到隋夕说：“我和匡林打了个架。”
江昱皱眉：“怎么回事？”
隋夕平静说：“语文考试在学校门口排队安检时，匡林来找我，说一中下一届收择校生。”
“于是你俩就打起来了？”
记忆回到中考那时。
隋夕父母刚走，他随意走去一支排队队伍尾端等候入场。匡林发现后走来他身边，同他道：“隋夕，一中下一届收择校生。”
他话说完两人交错过视线，隋夕率先把手中的笔袋扔在地上，紧接着匡林也扔下。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交锋起，匡林先发制人的伸手把隋夕向后推，随即两人便打了起来。
周围排队等进入的人见状都纷纷退让，学校保安冲上来将两人拉开，匡林刚站住就叫嚣问：“敢不敢跟我过去比一比？”
保安闻声吼来：“比什么比？都给我安静排队去考试！”
两人被带到不同的队伍站住，保安大叔教训道：“有什么事等考完再随你们去解决，现在好好排队进场！”
不过两位保安大叔刚一转身，就听身后有人喊：“他们跑了！”回头只见到两个飞奔离开的背影。
隋夕与匡林一路拔腿跑至一条小巷，当时是阴天，前夜下过一阵雨，巷子的墙面长满了青苔，路上还有些潮湿。尽管如此他们也不管不顾的靠着墙，匡林还直接坐下去，他问隋夕：“你真不怕后悔？”
隋夕平静问：“你呢？”
匡林用生平最爽朗的笑回他：“我怕我不出来就真的是后悔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时间：“现在是八点四十三，我们就在这里待到开考的十五分钟再过去。”
后来的故事要到中考结束那晚，匡林的父母带匡林来了隋夕他们家。匡林与隋夕的母亲是一个办公室的老师，父亲又都是一个政府单位的同事，平日里关系特别好，出了这样的事肯定不会与对方起什么争执，他们只以为是两个孩子闹了什么矛盾，却偏偏连最重要的考试都敢耽误。
最后四个人站在一起教训了他们一晚上。
事情只能这样过去，本来附中有择校班，但去了肯定会让两位老师面上蒙羞。别的学校原先也有意花钱将他们买进去，不过隋夕父亲与匡林父亲作为体制内的人员，自然不会让这种不合规的事情出现在自己家里，于是最后就让他们去了一中开的国际班。
现在隋夕回想起，也觉得这是自己唯一做过的叛逆事了。
江昱被震惊道：“你们当时都不怕吗？那可是中考。”
“当时没想这么多，只觉得终于可以自由了。”
江昱不解：“为什么不在考试时故意写错一些题，这样不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来一中了？”
隋夕：“中考题很简单，我们不会出现这种意外。”
他又道：“其实一中和附中相比并没有差多少，两个学校的学生基本都是同一个水平段的人。每年一本上线率也都差不多，唯一的差别就是附中的重本或者拔尖的学生会高一些。我们初中就是附中的学生，直升高中部的几率也会更高，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逃脱父母。”
“那你后悔过吗？”江昱问。
隋夕摇头：“现在很好。”
然而江昱却不服：“可是这样的感觉一点都不好，你明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却永远都得不到承认，他们上去拿的是你该得的奖章。”
隋夕不在意道：“奖章是别人给的，第一是我自己考的，我把握住自己就可以。”
江昱生气捶抱枕：“你说一中怎么这么会做事？什么好处都不给还让你每天晚上去给它的学生补课。”
隋夕笑：“它至少给了我中考任性一回的机会，还给了我很好的教育资源，国际班学费很高，给我们配置的老师都是学校里最好的。”
虽然重点高中都是特别优秀的老师，但优秀也有优秀里的参差不齐，每个班级或多或少会有一两个被诟病教学水平差的教师。类似的例子比如290班的语文老师，高一时就曾多次被学生联名上书到年级部要求换人，不过最后也不了了之。而这样的情况就不会出现在国际班与未名班，他们被配备了最好的老师来教课。
见江昱情绪依旧没平复，隋夕同他闲聊：“我高一时认识了一个人，中考成绩是全市第一，原本是被附中录取了，结果开学前几天因为认识了一个一中的朋友，所以也转来一中上学。”
江昱猜测问：“是那位省状元？”
隋夕看来，他解释道：“能跟你说话并且聊这些的人肯定不会多，而如果是先前见过的歊洂他们你肯定会跟我说名字，我也是之前无意中听说你同一位叫千幼的学长关系好。”
隋夕：“高一刚来时学校想组织一支高中生队伍去参加数学建模比赛，我和歊洂宋沂他们还有千幼一起被选上，也就是这样才认识的。”
他缓过气，看着江昱问：“现在说了我，那你呢？你为什么怕黑还有一些灵异事件？”
江昱双腿盘起，抱着抱枕揪出两只小耳朵，随即道：“我害怕那些灵异的东西其实是源于小时候。”
他笑：“我爸妈以前一直在外面忙碌，所以上小学的时候是由我奶奶来家里照顾我。老人家无聊就喜欢跟我讲他们村子里的事情，说着说着难免会提一些村里发生过的恐怖故事，我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听着就会联想到那个画面，然后就觉得害怕。”
他又抱怨道：“还有我在锦城那边有个小妹妹，也不知道为什么胆子这么大，曾经来我家住时总喜欢半夜两三点敲我门，让我起来和她一起看恐怖片。我们家房子是那种独栋的，每次和她们一相处后下楼时我老是会觉得楼梯间藏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隋夕问：“那怕黑呢？”
“怕黑……”江昱神色变得有些犹豫，片刻继续道：“刚上初一我奶奶就去世了，我爸妈只好请一个阿姨来照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阿姨她不喜欢开灯，每次晚上回家时灯总是黑的，我一打开门就会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形黑影站在不远处，好几次被吓到，和她反应她就会说自己眼睛不好，开灯刺眼。”
隋夕眉头紧锁，直觉认为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不好的事，江昱道：“有一次她跟我说我的一样东西被放进了杂货间，让我去看看还要不要。杂货间在一楼楼梯间那里，其实我本来就被小时候吓得对那里有些阴影，但还是听她的进去，结果就是……”
他声音打了些颤，最后一句话夹杂着哽咽的意味出来。
隋夕道：“不说了。”
江昱摇头：“我刚进去就被她从外面关门上锁锁住，还顺手拉了电闸。不过一会便听见她拿了可能是刀在到处乱砍，一边砍一边还发出恐怖片里的那种尖叫声。杂货间没有窗，所以我只能摸黑去把门从里面锁上，就这样在小黑屋里听她吵了一晚。后来是我爸妈在监控里发现不对劲，第二天一早天没亮就带着警察赶来才结束的。”
他最后回忆说：“我被放出去时屋里到处都是血，家具也倒在地上。”
说完吐了口气，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两年。江昱没说的是自己后来住了两个月的院，有一段时间见到人都害怕，周围稍微弄出一点声就会让他失声尖叫的那种。他道：“不过现在除了怕黑外其实也还好。”
隋夕问：“那个人呢？”
江昱叹气：“那阿姨其实挺可怜的，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患有精神病，现在应该还在医院住着。”他抬头盯住天花板：“她当时应该也是在保护我，把我锁住后才不用控制的去任由神经发作。”
隋夕质疑：“这种本来就不适合出来工作的人是怎么应聘上你们家保姆的？”
江昱头枕在沙发背上侧头去看隋夕，平静道：“是我小姨带来的人，我爸妈后来同她大吵了一架，现在关系已经闹翻了。”
他感叹说：“我第一次见我爸妈吵架也是那时，为了争执是去哪都带着我转学还是让我留在一个学校好好上课。后来还是在那里，他们放弃了外面的工作留在锦城发展，我就在那里一直待到了高一，高一的最后一段学习生活还没结束我们就来了这里，他们只说是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
隋夕突然问：“这就是你晚上才从来都不关灯的原因？”
江昱惊讶：“你怎么知……道？”
隋夕：“我在知道对面住的人是你时就发现了，每次半夜醒来看外面，你的那扇窗一直都是亮着的。”
江昱笑：“倒也不全因为这个，我从小就是开着灯睡觉，养成习惯后就改不掉了。”
就在这时，隋夕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他爸打来的电话，他接通：“爸。”
“我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我问问。”他对江昱道：“你吃饭没有？”
江昱点头，隋夕又问：“我爸妈说你要不去我们家先待着？”
江昱用口型对他讲：“我不敢下去。”
隋夕对电话那边道：“他吃过了，我先在这边待着，你们吃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两人坐在客厅里聊了很长时间，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山水觅知音，一人讲完一人的故事，一人又开启下一页的章节。后来江昱说有个题想让隋夕帮他讲一下，便一起进了他的房间，两人坐在书桌旁一起看书解题到半夜。
再晚一些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大雨冲刷街道，洗涤着一条被人间压迫后重新远去的生灵。
江昱做题时，隋夕坐在旁边翻看他的书，遇到不会的题就让隋夕帮忙解，隋夕看到有意思的地方也会让他看。一直坐到两人都没了意识，各自倒在桌边睡去。
江爸与江妈照例每晚来看江昱时，发现黄灯下的两人都睡趴在桌上，于是把他们放到床上去，关灯后给江昱留了盏小灯，才一起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江爸拿出手机给隋父打了电话：“隋先生你好，很抱歉深夜打扰你们休息，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隋夕今晚在我们这里住下了，怕你们担心所以打电话来说明一下。”
此时的隋夕父母还坐在客厅，听见电话后便也放下心来：“好的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江爸与江妈对视一眼，江爸道：“并没有给我们带来麻烦，是我们还得感谢隋夕能在这里陪着江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