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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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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昱晚上做了个梦,梦里是个四五岁小孩追着老人喊:“奶奶奶奶!”

    “怎么啦?”老人走到他身边俯下身,他拽住老人的衣袖指向天上:“你看,月亮。”

    刚说完手就被打下来,老人轻声指责道:“不能指月亮,指了晚上睡觉时月亮会来割你耳朵的。”

    小江昱忙摸了摸耳朵,发现没事后就扒上阳台努力往外望:“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一只手抚上他脑袋揉了揉,平静望向远方:“可能再过一些日子就回来了,你想他们啦?”

    小江昱:“想。”

    老人又问:“那你想不想奶奶。”

    现实与梦境仿佛重合,江昱道:“想,我今晚还和朋友说起你了。”

    梦里老人将他抱起:“奶奶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呀?”

    “好!”

    他们一起坐在摇椅上,从月亮摇到了远处的小村庄。梦的梦里是烟雨雾绕的山间小路上,一面杏花松林,青山隐隐;一面乱石竹枝,绿水迢迢。背着满竹筐野花的老人在前面慢步走,后方的小孩撒着步子欢脱跑在路上。

    他随手接住一朵刚飘落的杏花,捧上前却怎么也追不上老人,只好用力喊:“奶奶奶奶,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

    奶奶走在前面没有回头,慈祥声音传到江昱耳边:“是吗?那昱儿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呀?”

    小江昱站住看着手里的花,又想不起来叫什么了,此时烟雨突然落得有些大,他灵光一转露出白牙:“下雨,他叫下雨天,哈哈!”

    现实里的人也在梦呓中笑起:“他叫下雨天,哈哈。”

    说完就醒了,睁眼时脑子空白,一时想不起自己怎么会躺在床上。不过余光瞥见右手边的灯,便也知道是昨晚他爸妈来过房间了。隋夕呢?江昱转头去看另一边,正好对上隋夕熟睡的脸。

    他微微用手撑起去看隋夕那边桌上的闹钟,现在是早上五点三十,是江昱早已形成的生物钟时间。再重新躺下去时,发现隋夕已经睁眼了。

    江昱稍稍懊悔,对隋夕歉意道:“对不起啊,我动静太大吵醒你了。”

    睡醒的两人皆是头发揉乱,眼底有了淡青色的眼圈,“几点了?”隋夕声音携带困倦意味的问。

    “五点半。”

    江昱问:“你要起了吗?”却是与隋夕的:“再睡一会?”一起同时发出来。

    两人怔愣两秒,随后盖住被子闷笑出声。看向窗时,隔窗帘望去,外面已经有了微弱光亮。

    江昱扯上被子遮住头,闭上眼道:“那就再睡一会。”

    又感觉到被子被拉开,呼吸的空气瞬间恢复凉意。江昱睁眼疑问,见隋夕侧枕着放开手里抓住的被子:“你不怕被闷着?”

    江昱果断摇头,重新扯上被子:“不行,外面有鬼。”讲完把手也伸进去。

    头与手都在外面的隋夕:“……”无奈道:“外面是我。”

    江昱哪能听得进去,他揭开被子从小灯传来的光线中去打探隋夕,随后主动伸手捏住他左耳垂,松开后才说:“鬼这种东西应该不会是实体吧?”

    隋夕先是怔住,而后失笑:“你睡魔怔了?”

    江昱整个人坐起,仰头去看天花板:“我现在完全清醒了。”他报复似的说:“你赔我休息时间。”

    隋夕闭上眼装没听见,江昱就又躺下去直盯着他,忧怨道:“隋夕,隋夕……隋夕!”

    隋夕睁眼,只好道:“你要我怎么赔?”

    江昱眸光亮起,不怀好意的说:“我给你讲奶奶以前给我说过的鬼故事吧。”

    隋夕动了动身子,一只手枕着,一只手随意摆放:“你讲吧。”

    江昱双臂浅抱起将头搁上去,开始讲:“听我奶奶说,几十年前他们村里有一位老人,有一次去附近的镇子赶集,那时候从村到镇子需要翻山越岭,山上长满了森林。她从镇子回来的路上,刚走出一片森林时后面突然有了一群人喊住她,走上前来问她某个地方在哪,老人一听这地方正是自己要回的村子,就对那几人说自己也要去那边,那些人听了便高兴道‘那一起吧!’”

    江昱重新枕回枕头,隋夕问:“后来呢?”

    江昱此时眼皮已经有些垂下去了,但还是继续道:“后来走着走着,那群人说他们知道有一条更近的路,让老人与他们一起走,老人也没犹豫的就与他们一起去了。走到某一处时前方多了一个田埂,几人先走了一步,又回过头问老人需不需要帮忙扶她,老人便说好。结果她这一跳下后,前方的田埂却骤然变成了山崖,那些人也瞬间消失,她从很高的山上摔了下去。”

    隋夕看着他快闭上的眼问:“老人走了?”

    江昱摇头,拉了身前的被子抱住:“老人摔下去没死,就一直坐在那里,后来被一个村里的人发现,跑去村里叫了人来帮忙抬回去。回去后老人在家里安然无事的度过了三天,三天后人却消失了。村里人到处去找她,最后发现她跪在一处坟前,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全塞满了黄土,人就这样没了。”

    江昱抱住被子慢慢睡着,隋夕后来小声问询:“那你怕吗?”

    江昱声音迷迷糊糊道:“奶奶说的时候我会不自觉代入村子的环境,所以会觉得怕,不过现在跟你说就……”

    就彻底睡着了,隋夕看了觉得好笑,这算不算是讲鬼故事的典型失败案例?听的人没觉得恐怖,讲的人却自己把自己哄睡着了。

    而隋夕原本仅存的睡意都伴随这个早晨的鬼故事一起消失,窗外是渐渐晴朗的天光,他拿出手机戴上耳机,轻躺下凝望江昱睡去。

    他面前的人很善良,不是贬义词的善良,而是有他存在的时候就会觉得说不出的美好,这个世界很美好。自己也开始留意这周围的一切,看见某一处花开,听见某一段诗行,就连路上起风了都会想与他讲。认识的这段时间,已经听他说过很多次谢谢,对别人的,也有对自己的。而事实上,自己才是应该和他说谢谢的那个。

    遇见你的那一天,我站在黑暗里第一次渴望光。那条阴暗的梧桐荫转角独独长了一棵香樟树,我路过了,而你又恰好坐在那里,笑着去逗窗台上的猫,误入的风都不会想要错过这块地。当时的红绿灯说不清通了多少回,我就一直站在你没注意到的树下,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犹豫着直到你从另一边离开了,我还是没能踏出那一步距离。

    不过却没想几周后会再次遇见,将校园卡送去办公室时,意外发现那照片上的人是我先前遇见的你。后来又在走廊经过,你抬头的那一刻,我初尝的愉悦感终于第二次侵袭,麻木与无感通通被阳光晒去。你在这里,我的魂归处便是故里。

    一只耳朵环绕歌曲,另一只耳朵萦绕呼吸。这歌不知随机播放到第几首,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没完全遮严实的窗帘里晨曦从白纱中透进,江昱再次醒来时揉了揉眼,对眼前人道:“早上好,隋夕。”

    “早上好,江昱。”他等待人完全清醒,而后道:“其实14号那天我们已经见过了。”

    “嗯……?真的?”江昱惊喜看他,又收回表情:“那你当时怎么不来认识我?”

    隋夕没说,江昱也没计较,突然想起别的事笑,疑问道:“隋夕你不是脸盲吗?你怎么记得我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才认识的第二天,俞思乐叫你你连人都没认出来。”

    隋夕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记人这方面向来就比较困难,即使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郑重其事的说自己叫什么,他也可能回头就忘了。他天生记人不行,却也不知独独一眼就记了这人一生。

    回到家时,隋父隋母正坐在沙发上,脸色很不好看,听见开门声就齐齐朝他看来:“小夕。”

    隋夕走到单人沙发上坐下,他父母继续皱眉讨论,隋母道:“刚刚看见李老师发来的消息,她家訾漪真的走了,昨晚摔下去时压断树枝,树枝直接掉下穿过心脏,送去医院时就已经抢救不回来了,人是在凌晨一点走的。”

    隋父问:“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隋母向后靠在沙发上,眉毛蹙起就一直没松开,哽咽道:“是自己跳下去的,走之前还写了封离别书。”说完泪水就从眼角滑下,看着隋先生道:“你说现在的孩子怎么都……怎么都这么想不开?”

    隋父扯了几张纸巾帮她把眼泪擦掉,隋母把纸拿过来边擦落不完的眼泪边道:“这孩子高一时还是我教的学生,学习好各方面都很优秀,李老师前段时间还说她已经凭自己的能力拿到了国外大学的offer,为什么现在却变成这样?”

    隋父搂过人安抚:“也许这些优秀的成绩并不是他们想要的,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这句话对不对,昨晚,我看见那孩子笑了。看着她被送上救护车,我当时就在想,到底是怎样的绝望才能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面对死亡时笑的如此坦然。本就应出现在他们脸上的笑容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原本最温暖的东西被演绎的最残酷。”

    他继续道:“从很早开始我就在反思,我们的孩子离我们越来越远,可真正从头思考却又发现,其实我们一直都没有和他靠近过。我发现我说不出小夕任何喜欢的东西,包括爱好、饮食、理想等各方面,在很久以前我们就专横的扼杀掉孩子的天真了。有时会一直跟你抱怨说小夕为什么都不会笑,怎么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去结交朋友,有时又会觉得或许只是有自己的性格了,现在见到的很多孩子都不爱笑,而且不交朋友也可以等以后去慢慢认识。”

    隋夕在旁边听得沉默,又或许是无感,又或许是反感。

    “可直到我看见对面那家孩子,看到他们家的相处方式。我才真正意识到不是现在的孩子不爱笑了,而是我们所认识的周围的人,大家都陷入了一种逃不开的禁区,我们一起把自己的孩子狭隘的封进去了。或许与那个孩子相同的更多人,他们选择自杀时我们该问的不是他们为何会这样,而是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他们只能选择这样。”

    他说完后隋夕就起身离开,自顾自回到房间去,倒在床上眼神空洞的发呆。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后悔这种事?他们曾经做过的已经摆在那里了,现在却像一个可怜人士的在反思。如果反思有用,那那些已经流失的生命要如何才能回来?隋夕现在邪恶的觉得,他们就该一直痛苦下去,一直活在某件事的阴影里,一直可悲自己。

    眼眶突然被打湿,隋夕又感觉自己再次呼吸困难,像无数个醒来的夜晚一样,痛苦、压抑、心悸、沉闷席卷全身。他抱腿坐起头往后撞去,仿佛换个疼的地方别的痛楚就能被抵消,过了很久等平静下来才从上锁的柜子里翻出药,就着杯子的半杯隔夜水吞下去。

    吞下后胃里又犯了恶心,冲进洗手间将才咽下的药连同昨日吃的东西一起吐出来。他最后连打开水龙头的手都在发着抖,发梢全被浸湿了汗,剩余的所有力气靠洗手台支撑着,在晕眩视线中尽力冲了把脸随后整个人向地上倒去。

    屋子里有隐隐约约的水龙头声一直没断续的传来,隋母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强烈的不妙感顿时袭来,隋父眼神恐慌的站起冲到隋夕门边吼去:“隋夕!”

    隋母也赶来,但房间里一丝属于人的动静都没有,门锁也被从里面锁上打不开。

    “让开!”

    隋母忙站到旁边,隋父退开一步后抬腿使劲将门撞开。

    “小夕!”

    门被打开后里面的流水声更加明显,整个房间里都没人,他们冲到洗手间,终于看到那个躺在地上的孩子,闭上眼满脸水渍,身体还在发抖。

    “儿子!”

    两人眼睛瞬间布满红血丝,隋母差点晕倒在地上,幸好被隋父搀扶住,她还没站稳便道:“快,快送医院!”

    隋父将隋夕背起时重心已经不稳,双腿忽然没了力气。他现在的状态完全不能保证开车不会出意外,走到大门玄关处时,深呼吸后从口袋里拿起电话拨了出去:“江先生你好,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两分钟后,他们坐上了江家的车。

    “隋夕!”

    隋夕刚被放上车,江昱就急急忙忙从楼上跑下来飞奔到车门外,又被江妈从后面拉住,“江昱,安静。”

    隋父无力道:“江先生,麻烦你送我们去最近的医院。”

    江爸走去驾驶座那边的车门:“好,你们快上车。”

    江昱争执道:“我也要去!”说完就大步跨上车坐在隋夕身边。

    江母趁最后时间拉过隋母的手,安抚道:“会没事的,路上小心。”

    “谢谢你,江太太。”除了江妈外的所有人上车后,江爸驶了车一路向医院赶去。

    隋夕曾经在某个午时闻到过一个好闻的味道,具体描述像是初日早晨的木叶香,带着清新露水的树叶上扑闪光点,让人忍不住就会想要走近,走近了便再也舍不得离开。后来这样的气味与他共处了一个个午后,于是他的午时光影被木叶味打湿,他开始越来越期待晴天的下午空气,世界不吵不闹却又各种音色共鸣好听。

    这个干净舒缓的气味,要是能早些来就好了。

    而现在,他在梦魇的惊慌中又一次感受到这个味道,穿过混杂空气过来牵住他,牵住他一点一点把雾霭吹散,然后他就越来越看不清眼前了。困倦意味蔓延神经,隋夕在这场平静中安然的熟睡下去。

    已是日暮时分,隋夕睁开眼。眼前的世界白净又陌生,侧面床边的窗帘随风轻摆着将影子铺在对面墙上。在细细蝉鸣声里,他听到了淡淡的呼吸。

    有风入室而来,隋夕微抬手,将洒落这边的阳光挡去。

    “二零三二年六月十日记:

    我大概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从一场久违的睡眠中醒来时,江昱就坐在我床边,枕着手睡着了。手边还放了一本书,我猜他又在我旁边念了很多段文字,而且又一次念着念着就把自己哄睡过去。

    曾经不知在哪看到过一句话,类似的意思大概是:当一个人的出现让你感到生活开始变得幸运,那他一定是对你的生命存在某种特殊意义的人。我那时就想,江昱一定是这样的人。

    只是当时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特殊意义,只知道江昱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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