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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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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我对面的人是你?”江昱扩大音量满脸生花,仿佛声音再大一些,这滩涂的落日都要坠入隋夕那端去了。

    楼下散学归来的小孩们追追赶赶,闻声纷纷抬头,三楼上从窗里探出头来的两个大哥哥似乎很好看。

    “哥哥哥哥哥哥!”一群小孩也不认生的就抬头指着他们喊,江昱与隋夕听见后皆往下看。

    蹬三轮车的老人看起来是差不多六七十岁的年纪,青银交错的头发盘起簪了朵花,悠悠闲闲载满车花往这边来,笑呵呵去看前方闹腾的小娃娃们。

    小孩被花吸引了又跑去围着奶奶转。

    “奶奶奶奶奶奶!”

    “欸。”

    “奶奶我想买一束花!”

    “奶奶我也想要一束。”

    “我也要我也要,奶奶先给我。”

    老人停下车站起身,缓缓和蔼道:“不急不急,都想要什么花呀?”

    “哈哈哈……”江昱在楼上看得好笑,等人都走了后比起手势示意隋夕些什么的对自己里屋指了指,然后起身进屋去。

    隋夕本以为他有别的事要忙,正准备离开时,却见江昱回到窗边来,低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不过两秒后他就知道答案了。

    手机一声振动响起,一个叫做汩yu的人给他发了好友申请。隋夕只一眼便猜出了这名字的含义,汩有同音昱,又取江昱二字的偏旁组字。他抬头去看对面,江昱正举起手机对他摇晃两下。隋夕点了同意后江昱立马发了一个柴犬笑脸jpg过来。

    下一句是解释。

    汩yu:我上次回去后就睡着了,现在加应该不晚吧?

    sx:不晚。

    汩yu:那就好。

    只是回忆落入周二那天的晚上,他做完两份听力题后看了好几遍手机,发现并没有任何申请好友的消息。后来洗完澡依然没有消息发来,隋夕继续做了几页练习册才睡下。

    他点了江昱的头像,图片上是一只看起来智商正常的哈士奇,穿着红色的衣服蹲坐在秋天早晨的林地上。再看自己的,就是一片黑色。

    汩yu:你的头像为什么是一片黑色?

    sx:有一天晚上无意望见好看的星空,随手拍了一张,不过像素不太好,拍的不清。

    事实是只有几颗残星,而城市的光亮又太明。

    “隋夕。”隋母的声音自客厅传来,隋夕扭头看了眼,转回来发消息:“我先过去了,有事。”

    汩yu:好。

    他推门出去,隋母正在解围裙:“我出去有点事,估计要忙到很晚,你爸他们单位听说最近都要加班,应该也要很晚才会到家,你自己做点吃的,或者出去吃也行。记得把这次考试的错题以及这个星期每天做的错题都改了整理出来,我晚上回来要看到,听力做两套就行了。如果时间晚了就把作业放在桌上,我来了会检查。”

    “嗯。”他也不想去告知说已经整理完了。

    隋母听他有气无力的回答就当即变得神情忧怨:“不是妈妈说你啊小夕,你能不能稍微看起来有精气神一点?不要总是颓丧个脸,爸爸妈妈每天上班回来都很辛苦,你可不可以对我们说话的时候脸色好一些?”

    隋夕没说话,径直走去沙发坐下。

    隋母弯腰换鞋,一边说:“对面新搬来的一家,人小孩听说和你年纪差不多大,才来一个月就能在街坊邻里被所有人喜欢。你要是能多和别人学学,也不会弄得生活在这里这么多年却一个人都不认识了。”

    她看向沙发的位置,不耐烦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隋夕一只手控制不住的轻微颤抖,从旁边拿了只抱枕遮掩住,回应:“有。”

    隋母挎上包打开门:“白天在学校受学生的气,晚上回来还要受你的气。”尾音没说完便关上门离开了。

    隋夕闭了闭眼,一阵昏沉无力感袭来,他整个人倒在沙发上抱住双臂发抖。过了几分钟后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一把削笔刀,揭开t恤的下摆便在小腹上刻了下去。

    新划过的一横沿途不断有血滴流下,他似是缓解过来一般重新坐回沙发上,抽出几张茶几上的抽纸使劲将血擦干净,再擦拭过已经生锈的小刀。新的疤痕将产生,而原本的小腹上已经躺了数不清道红色干涸的痕。

    他在内心痛恨自己,面目可憎,软弱无能。

    后来在麻木的痛觉中,隋夕慢慢睡了过去。睡着前还是扑闪橘色空气的黄昏,睡着后却全是冰冷。

    梦里有一个三岁多的小小孩,在面对一本英语书哭个不停,旁边慈祥的女人见状握起戒条:“伸手。”

    小小孩伸出早已滴红的手,随即便遭遇过一次与戒尺的触碰,女人的声音在头顶跟随戒尺一同砸来:“一个小时记十个单词都记不住,记不住。再最后问一遍,这个单词怎么读?”

    小小孩哭涨了脸,小心翼翼道:“punish。”

    后来小小孩长大一两岁,是该从幼儿园毕业的年纪,梦里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轻和问:“最简单的一元一次都学不会,你要怎么去最好的小学?”

    小孩哭诉:“我没说我要去最好的小学。”

    女人的埋怨声传来:“你自己和我们说你要考全国最好的大学,不去最好的小学怎么去最好的大学?”

    慢慢地小孩有了忧郁的学生模样,背包站在门外,又一把戒尺打在身上:“这就是份小学生的卷子,为什么做错了一题?你知不知道现在的竞争很残酷,你再不用点心就去不了附中的初中部了!”

    小同学默默从女人手里拿过卷子,熟练的跪在门口改正错题。

    几年的时光过去,小同学成了一位初中生。女人与男人去给他开家长会,在与别的家长闲谈时骄傲的侃侃而谈:“我们家孩子自己说的,以后要去当医生。”

    初中生的男孩子沉默站在他们身后,他只是曾经说过医生很伟大而已。

    一切都逐渐顺从过去,他成了一个封建社会里固执守着四书五经八股文的人,条条框框他钻不出去,也不想钻出去。而这所有的软弱终于在中考时掀起来一点的天,他的语文考试出了意外,在崩溃的谩骂声中隋夕第一次感到人生舒缓,他好像看到了一丝自由。

    快乐在死亡氛围的家里偷着乐,隐瞒所有人狂妄生长着。在终于进入一中的那天,隋夕想,他解放了。

    后来是手机的振动声将他带出梦境,隋夕清醒时最先感受到的便是小腹上密集的疼痛。手机再次响起一声振动,他拿过看,发现两条都是江昱发来的消息。最新的是个快乐的表情包,而上一条则是张油画的星空图,满天繁星里有两颗被画成了五角星,在夜空里特别明亮。

    sx:这是?

    汩yu:送你一张像素高的啊,我刚刚画的,画技不错吧?

    隋夕站起去厨房倒了杯水,一边回复:“画的很好。”

    汩yu:真的?「太阳emoji」

    汩yu:那作品还在我这里,你要不要?

    他仰头喝下水,指节捏住有棱角的玻璃杯转了半圈,单手打字问:你送我?

    汩yu:我送你。

    sx:好。

    聊天框的最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停了一小会又在开始,过了几十秒江昱终于把消息编辑好发过来。“隋好同学,你其实不用一直单说一个“好”字的,你也可以说“可以”、“好的”、“不错”、“行”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总是单调说一个字,你不会觉得枯燥乏味吗?”

    隋夕打出个“好”准备回复,意识过来后他停顿了一瞬,随后多加上个字:“好的。”

    汩yu:你在做什么?

    sx:没做什么。

    汩yu:那要不你下楼我把画给你?

    sx:好。

    ……

    sx:可以。

    还穿在身上的校服沾了些血迹,隋夕回房间重新换一身,再用清水冲把脸,才挎上斜挎包拿起钥匙走出去。

    现在是晚上八点,天色垂垂黑去,路灯依次亮起。隋夕下楼时,江昱已经在楼下等着,见人来了就笑:“隋夕。”

    江昱亦是换了身穿搭,黑色宽松长裤白色t恤和一个斜挎帆布包,与规整的学生模样相比又多了几分松散的街头之感。

    隋夕走到他面前:“你要出去?”

    江昱把画递给他:“嗯,准备出去吃饭。”他上下随意打量遍隋夕,“你也是?”

    隋夕:“嗯。”

    江昱眼尾上扬:“那正好一起。”

    “你去吃什么?”隋夕问。

    江昱前后四处看了看,徘徊不定说:“没想好,这里走二十分钟左右是不是就是南屏老街?要不我们去那边看看?”

    “走吧。”

    从与山辞街巷出去,不远处就是苏子湖,湖边人很多,林籁泉韵的几声戏曲夹杂着一些云朝民间的山歌小调,走在路边像是天然的背景音,不浮躁却很是惬意怡悦。这便是南安,白日里是悠闲的天,夜晚陷入宁静的睡眠,闭上眼开了哪一树的花,起身时又不知觉的走入某一家的店。

    江昱走几步就举起手机拍照,一帧一帧闪过的都是城市角落里的闲人半生,跑进摄影家的镜头里就成了写满地方意味的人文风景。

    “隋夕。”他叫住旁边人。

    隋夕扭头看来。

    “咔嚓!”一道快门声应时响起,隋夕忙转过去,不过已经晚了。

    “哈哈。”江昱满意点开刚拍的,再极为满意的夸赞:“相册里最好看的一张照片就此诞生!”

    隋夕不知所措转头去注视另一边,他自问哪里好看了?七分像鬼,三分勉强是个人。不过自己默默反驳后又因为江昱的话回神,江昱收起手机问:“小猫呢?”

    “被我爸带去他的办公室了。”他侧头看江昱,再回过道:“他还给猫取了个名字。”

    江昱饶有兴趣问:“是吗?叫什么?”

    隋夕道:“叫烧耳。”

    江昱笑出声,又好奇:“为什么?”

    隋夕举目虚视前方的树与灯,平静道:“我把它带回去的那晚,我爸原本给我做了一份烧饵块,后来看见衣服里的小猫,就端盘子凑到它面前,结果猫把里面的肉吃了干净,他就突发奇想的叫它烧耳了。”说完还补充一句:“不过是耳朵的耳。”

    江昱感觉很有意思,仔细回想一遍隋夕方才的话说:“怎么不直接叫烧饵块?”

    隋夕想了想,说了句很多人可能都听不明白的冷笑话:“可能烧饵块是一条小狗吧。”

    “啊?”江昱果然迷茫。

    隋夕细看向他,表情终于有一丝的松弛:“动画片。”

    江昱反应了几秒,然后出乎意料又像是不出所料的笑出声来了。

    他们一路闲聊,从这家路过的米线店很香有机会要来尝尝,聊到了西海再过几个月迁徙来的海鸥。江昱走几步被一家复古风的店吸引,留恋说等会回来时要进去看看。穿行的道路两旁长满了梧桐树,枝繁叶茂的梧桐荫里藏了无数的鸟鸣,路边的人大多说着南安话,就连路过的风也全是南安的特色。

    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到南屏老街来了。

    这条街里掩藏了旧南安,风尘中掩盖的是曾经珠宝、玉器、木材、毡子、竹器等行业兴盛的旧址地,街区内是居民老建筑,大多都是清末民初的老宅院落。

    路过一家叫“三块一拾”的店,店名起得很有意思,店前排队的人很多。

    “三块一拾?”江昱拉上隋夕:“走,过去看看。”

    戴花环在路边拍照的小姐姐看了他们便没移开眼,主动带上朋友走到他们身边来。“你好,请问可以加个微信吗?”

    江昱隋夕彼此互看一眼,江昱笑道:“不好意思,我们……”

    他刚想说,我们还是学生。结果旁边又走来一个小姐姐,柔和的推着两人道:“走吧走吧,一看就是一对,别打扰人家了。”

    江昱隋夕:“……”

    江昱看向隋夕:“你能明白她们什么意思吗?”

    隋夕:“不能。”

    他们共同的想法就是,字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听着就很奇怪。

    不过刚刚的事很快被翻了个篇,江昱排队时微微仰视察看店内上方的小吃名:“灌浆豆腐,好吃吗?”

    隋夕道:“你可以尝尝。”

    江昱拧头问:“你吃什么?”

    “你刚说的这个。”

    终于排到他们时,江昱道:“你好,要两份五块钱的灌浆豆腐。”

    他们与店员中间隔着铁架,旁边有店员端来一盘豆腐在上方整整齐齐的一片片贴上,另一块铁架上还烤了一个个的小土豆。而江昱他们面前的店员则取了两个纸袋,用筷子去夹已经熟了鼓起来的小豆泡,插上牙签问:“微辣还是中辣?”

    江昱望向隋夕,隋夕道:“中辣。”

    江昱便告诉老板:“两份中辣。”

    店员另取出两个纸杯,各自盛了些蘸水进去装进纸袋里再一并递给他。江昱先出示了付款记录,才接过递给隋夕,再捧起自己的一份。

    “呼呼呼,好烫!”端住底部时,给江昱烫得忙捏了捏耳垂。

    两人边吃边游走,来到一家小商品铺子门前时,隋夕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一趟。”

    江昱站在路边,低头串起袋子里的小豆泡,沾了混合上腐乳与辣椒面的蘸水,才准备吃就望见隋夕从店里走出来,手上多了一个礼物袋,而袋子里装的是他给他的画。

    江昱好笑:“你就去买这个?”

    隋夕把袋子提到他面前,江昱探头看去,发现里面除了画外还有一枚小橘猫雕塑的石头。隋夕解释说:“本来想买个袋子放画,结果进去第一眼就看到它,所以就买了。”

    “走吗?”他收回袋子问。

    江昱抬头,指向前方道:“我刚刚看见前面有一家冷串串的店,我们去买那个。”

    后来四处游得差不多,又买了几样吃的后,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半了,他们胡乱走去了说不清名字的街,而前方抬头的是一座寺塔。

    江昱拿出手机,隋夕本以为他要拍塔,却不想听见江昱说:“我们来合个照?”

    隋夕本欲拒绝,可江昱已经举起镜头对准两人,他眼神乜斜凝视屏幕里的人说:“你笑一下。”

    隋夕:“不。”

    江昱做出个不讲道理的样子强行睁眼命令:“笑!”

    隋夕看着江昱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有了笑意,却还是掩饰说:“不要。”

    而他的“要”字终究是藏不住的嘴角扬起,正好被江昱给抓拍下了。身前身后是十里长灯,他们在白寺塔前的古街里留下合照。

    回去的路上,在苏子湖路边遇见了一位卖花的老人,江昱在老人面前停住:“奶奶,我想要一捧白色的洋桔梗,能麻烦您帮我包起来吗?”

    老奶奶笑顾走去,拿起一张雪梨纸和雾面纸,仔细的将花包好。江昱余光瞥见小车的角落里还有三支向日葵,又指了花:“最后几支向日葵也请单独包起来吧,谢谢。”

    “好。”

    一捧洋桔梗从老人手里传到江昱怀里,她继续将那三支向日葵用复古英文报的牛皮纸包装好,江昱望向隋夕:“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隋夕接过花来,江昱腾出一只手从包里取了现金,“多少钱?”

    “二十五。”

    江昱把钱递过,老人从衣服兜里拿出一块折起来的蓝色绣花手绢,揭开手绢后里面是叠整齐的钱,她找出几张一共五块的现金说:“来,这是找你的零钱。”

    “谢谢,奶奶再见。”

    他们离开后,等走远了隋夕问:“方才旁边不是有支付码?”

    江昱缓缓摇个头:“我之前听人说很多老人卖东西时放了支付码,不过最后钱都到不了他们身上,所以就习惯出门时带着钱了。”

    快走到与山辞时江昱无意抬头,发现天上竟然有星星,他忙拍了拍隋夕:“快看快看,有星星!”

    隋夕闻声仰头去看,发出一声轻笑:“嗯,星星。”

    江昱窥视他笑,自己也仿佛终于松了气,复又一起仰望星空,“看来明天会是个晴天。”

    到达楼下隋夕把手中的花给江昱,却收到一句疑问:“给我做什么?”

    隋夕歪了小小弧度的头去看他,江昱也斜了头对上视线,用非常诚实的表情道:“实不相瞒,刚刚一直在觊觎你口袋里的小猫,所以我们能不能交换一下?”

    他们对视时,江昱悄悄在内心想:你看起来实在太不开心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余光望见那几支向日葵时,总觉得它们适合你。

    最后像是妥协一般,隋夕取出画,将装了小猫雕塑的口袋给了江昱,抬手看表盘上的时间,放下道:“我先回去了。”

    江昱轻轻挥手:“去吧去吧,再见。”

    江昱准备上楼,不远处却见有车辆的灯光传来,他停在路边,几秒后见是自家的车驶来。

    “爸,妈!”江昱举起袋子朝他们招手。

    江爸把车在路边停下,走下来去给江妈开门,又打开车后门从里抱了一大捧白色的洋桔梗出来,同江昱怀里的是一样的纸与丝带。

    “昱儿。”江妈朝江昱招手,江昱走过去,任由她伸手轻捏自己的后脖颈。他们对视一眼后皆是不言自明的望向爸爸,江爸瞧见江昱手里的花时先是一愣,随后温文笑道:“我们刚刚来时见路边有一位老人在卖花,就想着把剩下的洋桔梗买下来了。”

    “哈哈哈……”一家人不言而喻的笑出声。

    江昱往前方跨了一步,转身倒退道:“走,回家。”他主动拉开闲聊的话题:“我刚刚和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去了南屏老街。”

    江妈询问:“是入学那天带你回家的那位吗?”

    江昱不好意思的嬉笑两声:“是的。”

    “那边好玩吗?”江爸也问来。

    好玩吗?江昱想,他当时其实全关注隋夕看起来很低沉的情绪上了。

    “二零三二年六月九日记:

    后来星空和向日葵成为了记忆里抹不去的章节,油画气味与花香一同袭来,它们邂逅晚天,从此余生刻上了普鲁斯特效应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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