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罗沁×于观年(二)
高一那年冬季的初雪下得很大,飘飘摇摇地落了罗沁一肩,呼啸而过的东风一刮,一片晶莹冰凉的雪花粘在眼尾,化成水,像是颗清透的泪。
宋时说她要出国了。
罗沁恋恋不舍地拉着宋时吃了最后一顿午饭,在校门口看着她上了私家车。
而后,罗沁独自在校门口站了很久,顶着满头鹅毛似的雪花跑回教室。
午休铃响,她趴在桌上,泪眼婆娑地将脸颊埋进长袖间。这次她尝到了滋味,不是冰冰凉凉的雪花,是咸酸的泪水。
送别宋时的时候,罗沁不想将场面弄得太悲观,毕竟之后总能电话联系的,因而故作轻松地装成个没事人。但平静下来后,心头堵塞的酸楚似一阵青烟,不知不觉间弥漫出来,挥散不去。
许洋转头小声问:“她怎么了?”
于观年抬起头,视线从作业本上密密匝匝的文字向左一移,轻飘飘地落在罗沁身上。他微微眯眼,目光在她轻颤的肩膀上一扫而过,启唇道:“困了吧。”
许洋觉得不对劲:“我感觉不像是在睡觉。”
“我也困。”于观年反手合上作业,往抽屉里一塞,趴在桌上,合上眼。
许洋见状抿抿唇,转回了头。
于观年待许洋回头后,动动手肘轻撞了一下罗沁的手臂,“喂,你再下去就要变兔子了。”
罗沁吸了吸鼻子,指尖在眼尾揩拭过,稍稍抬起头,嗓音沉闷:“什么兔子?”
见到罗沁眼角的红血丝,于观年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食指伸直,虚虚一指,“眼睛。”
罗沁听了又羞恼地将脑袋埋了回去。
“困了就睡一觉,难过的话……狠狠痛哭一场。”他的嗓音舒缓,像是一股甘甜的清泉浸润心田。
过去很久,久到于观年以为她已经睡过去了,四下无声,罗沁闷闷地“嗯”了一声,鼻音很重。
于观年睁眼凝望她从黑发间露出的耳廓,在正午耀眼的光照下透着隐约的红。他忽而勾起唇角,眼睑垂落。
第二日,下课铃声一响,周边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奔往食堂。
罗沁刚把书一合,走出教室,才想起来宋时离开临江的事情。她一下愣怔在门口,踌躇了片刻,转身回了座位。
于观年和许洋从教室后门进来,见到罗沁一个人沉默地低头翻着作业,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于观年盯着她的头顶,手撑在课桌上,斜着身子问出来:“你没去吃饭?”
罗沁手中的笔尖一顿,在纯白的纸页上晕开一摊墨迹。她强颜欢笑道:“我还不饿。”
忽然也没了饭搭子,她食欲全无。
于观年细长的指节在桌上一敲,没再搭话,站直身子出了门。
当罗沁眼前的作业本再翻过一面时,右手旁突然多了个热乎乎的饭团,蹭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她循着方向抬头看,于观年将饭团轻放在她手边,拉在椅子慵懒地靠坐下来,双脚叉开踩在课桌脚的横栏上,微微抖动几下。
“这是?”
“我怕等我午觉醒来,旁边多了个饿死鬼,想想就怪吓人的。”他歪着头说,语调止不住地上扬。
罗沁神色一滞,拿起椭圆的饭团捂在手心,侧头对他说:“谢谢你,吃了它,我争取做个饱死鬼。”
“嗤”的一声,于观年冷笑着抬起手掌,撑在棱角凌厉的下颚角,眼睫一颤,幽幽道:“有道理,至少饱死鬼比较可爱。”
罗沁手掌间的温热透过肌肤,融入血液,渐渐沿着手臂传入心脏。
胸口的位置好似燃起了一团小火苗,暖洋洋的,发出微弱的一缕光亮,正好填满了她心间的空缺,不多也不少。
她垂着头,慢慢解开饭团的塑料纸包装,张嘴咬了一口。
于观年看她嚼了两下,侧过身子问:“怎么样?”
罗沁蹭了蹭嘴角的海苔碎,含糊地说:“应该比刚刚可爱一点了。”
于观年先是诧异地挑动眉梢,而后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坐在前排的许洋转过来,诧异地看着罗沁手中的饭团,说道:“罗沁,你怎么在教室里啃饭团啊,不去食堂吃吗?”
罗沁霸气地朝他瞪了一眼:“老娘乐意。”
吃完饭团,罗沁想着将饭团的钱还给于观年,但是她没带现金来学校。
“要不明天你吃午饭的时候刷我的卡。”她提议道。
于观年满不在意地敷衍她:“就先欠着吧。”
对于他的油盐不进,罗沁束手无策,只得在心里默默记下她还欠于观年这顿午饭钱。
往后的日子,这欠的七元钱像是个雪球,越滚越大。
不是金额的盲目增长,而是罗沁觉得那一日手心的温暖,像是一阵柔和的微风,轻盈地拂过清澈平静的湖面,无形地推开一道波纹,一层叠一层地翻涌开去。
又或者说,那已经不能叫做“欠”与“还”,更贴切地讲应该是一种牵引与被牵引,像是春日里飘扬在半空中的彩色风筝,飞得很高很远,但总有那么一根不易被人察觉的细线,地上的人拉扯着线的这一头往前走,风筝轻微摇晃了下,也逆着风随之往前飘动。
有人拽了一下绳子,于是罗沁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难掩心神的颤动。
明明于观年仍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与开学初见时没有什么差别,但罗沁总觉得他变了,至少在她心里他变得与众不同。
他们偶尔斗嘴,打打闹闹间,窗外的叶绿了又黄,落了再生,反反复复,走过了许多个日夜。
高中时代匆匆飞逝,人生就像一条平滑的线,或笔直或弯曲,以不同的方式驶向白雾弥漫的未来。
拍毕业照那天,罗沁又一次来到学校附近的那家大排档。这三年来,她也渐渐成了这里的常客,时常和于观年、许洋他们一齐过来饱餐一顿。
像是长时间精神紧绷后的彻底解放,许洋喝了不少酒。回家路上,头顶昏黄的路灯照得人脑袋发胀,许洋忽然扯住罗沁的袖口,迷迷糊糊地不肯让她走。
罗沁抬头盯着许洋涨红的脸,尝试几次也掰不开他紧扣的手指,“你怎么了?”
“罗沁,我有话要对你说。”他奋力摇晃脑袋,但视野中的罗沁仍在左摇右晃,一会儿又变换成数个交叠的身影。
“你喝醉了。”罗沁侧头看向许洋身旁的于观年,眨眼示意让他帮助拉开许洋。
于观年少见地侧头回避开她的视线,一手扶在许洋肩上防止他摔倒,抿唇听着他继续吐出的酒后胡言。
“罗沁!”许洋蓦地大喊一声,惊得她浑身一震。
许洋闭上眼,朝她迈出一步:“我喜欢你!”
刹那间,罗沁脑海里一片空白,谈不上惊喜,毕竟这样的告白对她来说有惊无喜。她几乎本能地抬眼用余光瞥向身旁的于观年,想要捕捉他脸上每一个微小的神态变化。
可惜,未果。
罗沁顿了顿,揪着袖口开始小心地措辞:“谢谢你,但是我觉得我们之间目前这种朋友的关系,是令我最舒适,最自在的。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它。”
这个燥热的六月闷得人心烦扰,天边皎洁的弦月像是一艘小船,渡不尽离别的哀愁,也无法替这个落寞的酒鬼牵来无缘的红线。
罗沁想了很久,也只得这样委婉的拒绝。
于观年斜眼注视她纠结苦恼的表情,垂眸将所有思绪掩在无边的暗黑里。除了飞过耳畔的萤虫,再无人窥探到他嘴角掩藏的拘谨与慌张。
许洋恍惚间听到罗沁颁给自己的好人卡,仰头大笑道:“没有关系,我就是觉得我走之前应该把握机会,最后再和你说一次,这样就不留遗憾了。”
“你要走?”
“我要出国念书了。”他像是释然地露齿欢笑,“往后就不能再常见面了。”
罗沁没料到这样突然的消息,一下呆住了。
“祝我们都好运吧。”许洋挥舞着手臂,醉醺醺地仰头眺望明月。
罗沁那时想,他们都会奔赴美好璀璨的未来,因为过路的风这样偷偷告诉过她。
-
填报志愿的时候,罗沁握着手机紧张地拨通于观年的电话。
“喂,于观年。”
“嗯。”
罗沁和他闲扯了会儿天,装作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话题:“你打算报考哪所大学啊?”
他没有迟疑:“临江大学吧。”
“你不想出省吗?”
“嗯。”他停顿了两秒,散漫地问起,“你呢?”
“我……我打算填临江科技大学,就和临江大学隔了两条马路。”罗沁打开地图,反复比对着位置道。
“行啊。”于观年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的欣喜。
电话那头的罗沁听到这儿,失落了片刻,又打起精神继续同他扯闲天。
至少离得不远,至少还能再见面,她自我安慰着。
但大一开学后的日子并没有罗沁想象中清闲,等她寻到空闲来临江大学找于观年玩,已经是开学后一个月的事情了。
罗沁也说不清是她单方面的喜欢在作祟,抑或是由于于观年刻意营造的暧昧氛围,他们两人之间相处的气氛较之高中有了明显的转变。
她抬眼朝他说话的时候,常能与他的视线对上。而后,她会慌张地忘了自己刚刚在说什么,羞涩地扭头找个借口遮掩过去。
身边的朋友告诉她,这叫拉扯。
罗沁却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整日不停地纠结于观年是不是喜欢她,费尽力气找到细微的证据肯定自己,又因为他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推翻此前的一切结论。
她的所有情绪都被他牵着走,患得患失。
像是泡在杯中的蜂蜜柠檬茶,初尝是甜蜜的味道,品味一番又觉察出一抹酸涩来。酸甜的味道交织在一起,罗沁有时觉得她都不像她自己了。
终于,期中考完后,她鼓起勇气主动找了于观年,以结伴逛校园为借口,拉着他在校区里压马路。
那日,云很淡,像是一触即破的薄纱飘在空中,轻幽地蒙在红火的太阳前。
罗沁心想,许是头顶射下的日光也知道她打算表白的事,提前戴上面纱遮遮羞。
她也不是不紧张,只是不想再压抑心头浓烈的感情。
于是,很直接地,她快步走到于观年身前,拦住他,勇敢地说出了口:“于观年,我喜欢你。”
于观年停下了脚步,背光站在郁郁葱葱的绿树荫下,低头应了声:“嗯。”
阳光刺眼,罗沁仰头看不清他的神情,慌张地想要确定这个答案,“‘嗯’是什么意思?你喜欢我吗?我这样跟你告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罗沁呆滞地一动不动,没怎么想就是没感觉的意思吗?
所以,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拒绝?
她慌乱地眨着眼,低头不敢再问。
于观年忽然牵起了她垂落的手,拉她继续往前走。
罗沁挣扎了一下,没动。
于观年转头朝她一瞥,笑了,笑得很明媚。她那时觉得,他比天边的阳光更耀眼。
“走了,女朋友。”
阳光下,罗沁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人,从前他是于观年。
现在,他又多了一层身份,她的男朋友。
“你答应了?”罗沁惊诧地喊道。
于观年戏谑地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答应了?”
罗沁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于观年手心的温度稍稍比她低,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动作很轻。指节处有个常年写字长出的茧,来回抚摸时蹭得她手背发痒。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她兴奋地晃了晃手臂,像是个获得了憧憬多时的糖果的孩童,咧嘴欢笑道。
“走吧,我的男朋友。”
这次,换她拉着于观年的手大步前行。
那天,是个前所未有的好日子,好到她飘飘然以为自己像童话里的公主,遇到了命定的王子,然后他们会一起度过兴奋快乐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