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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江砚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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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生物学上来说,一个新生命的出现始于卵细胞与精子的结合。形成受精卵并不断分裂分化,而后呱呱坠地,待第一声哭啼响起,大人们围在一起,欢喜地迎接这个新的家庭成员到来。

    江砚想象过自己出生时的这个场面,毕竟是人生里难得的温馨。

    而后,他有记忆的童年里,不是被送去奶奶家,便是被接到外婆家住。一年能见到父母的日子,屈指可数。

    奶奶总说,他生得白白胖胖的,最是讨人喜欢。起初,他听这话还存了几分欢喜,后来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三年级时,江籍经历了创业失败的挫折,打算东山再起,向朋友接了钱,举家搬到了临江市,也给江砚换了学校。

    对此,江砚没什么想法,毕竟原来那个学校里,没什么值得回忆和留恋的。

    入学第一天,江籍难得抽了空送他去学校,在教室门口撞见了他高中的老同学,两人聊得很愉快。

    至于聊了什么,江砚也不感兴趣,反正与他无关。

    宋长鸣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眉毛有些浅,眼睛圆溜溜的,非常明亮透彻,扎着两个辫子,用彩色的头绳绑在脑后。她像是有多动症,总是东瞧瞧西看看,一刻也停不下来。

    不知为何,她巡视完周围一圈,抬眼直勾勾盯着他看,然后弯起眼睛朝他笑了出来。

    江砚沉默地扫了她一眼,觉得莫名其妙。她大概是在换牙,门牙缺了一颗,笑起来的样子有些滑稽。

    江砚只瞥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自作清高地不想沾染了她的“傻气”。

    江籍拽了拽他的手,弯下腰来说:“你是男子汉,在学校里要保护好宋时,不能让她被其他同学欺负了,知道吗?”

    江砚又侧头瞅了她一眼,原来她叫宋时,这么呆,确实会被欺负。

    “我才不需要他保护,我很厉害的,我可以保护他。”宋时扬起下巴,颇为自得地说。

    江砚冷着脸,也不愿回话,觉得她莽撞自大,无知又猖狂。

    两个大人听了哈哈大笑,连连表扬宋时说她聪明勇敢。

    他们走后,江砚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刚落座,一抬头就看见宋时跟着走到他身边。他不悦地皱眉回视,这个丫头还像个跟屁虫一样阴魂不散。

    “我叫宋时,你叫什么名字呀?”她说话很慢,咬字也不清晰,黏黏糊糊的。

    江砚整理着课本,连个眼风都没给,“江砚。”

    “江是长江的江吗?”她眼睛一亮,凑上来好奇地问,“燕是小燕子的燕吗?我看过《还珠格格》,你看过吗?里面就有小燕子,你也叫小燕子吗?”

    江砚听一旁坐着的同桌“噗嗤”一笑,指着他跟别的同学耳语:“这个胖子竟然叫小燕子。”

    江砚烦躁地皱起眉头,不愿再忍耐宋时的喋喋不休,压低喉咙:“走开。”

    许是他严肃厌恶的表情吓到了她,宋时眨了眨眼,回到了她的座位,之后也没有再来找他说话。

    虽是换了一个城市,但江砚的生活仍旧没有丝毫改变。每日独自背着书包上下学,江籍给了他零花钱自己在外面解决早晚饭。

    他就这样在自己的周围竖起了无形的屏障,不允许任何人闯入他的世界,他与不会主动去与其他人沟通。

    就像一滩平静不起波纹的死水,在某一日早晨,忽然被调皮捣蛋的孩童丢入了一块石子。

    从此,波纹荡起,在他的世界里久久不停息。

    体育课下课回教室的时候,他立在教室门口,听着自己的同桌转头在和别的同学谈论他。

    “你们看到没,刚刚上课的时候,那个胖子跑步也太慢了,没跑两下就气喘吁吁的。”

    “他跑步的样子也好好笑,整个人就像块肥肉在那里抖啊抖的。”

    “哈哈哈,你这个形容太贴切了。”

    “你们说他的名字里取个‘砚’字,谐音‘燕’,是他爸妈希望他未来能飞黄腾达吧,谁知道结果是个胖子,根本飞不起来。”

    “他这样的,上了飞机不会超载吧。”

    “不就是上次成绩考得不错,得了个班级第一,高傲个什么劲儿,都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江砚低下头,握着手心灌满了水的保温杯,静静站在墙后听他们一句接一句的污蔑,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他才回了座位。

    那天晚上,他坐在书桌前呆坐很久,还是给江籍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刚一接通,他只说出一个字,“爸。”就被对面江籍的声音盖过去了。

    “江砚。”他的声音很疲惫,低哑又浑厚,“你最近怎么回事,这次数学才考了93分,退步这么明显。我是没有空管你的,你最好自觉一点,别整天无所事事地犯浑。”

    江砚揪着裤腿,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我……没有。”

    “你不要跟我狡辩,退步就是退步,连承认自己退步的勇气都没有,你就永远不可能认清自己的问题。”

    手机里传来的声响一如既往地令他压抑。

    “嗯。”

    江砚终是意识到有些事情说不通,匆匆挂了电话。

    可之后几天,周围的几个男生见他没有反应,开始变本加厉地直接在他面前说难听话。

    江砚气愤地站在办公室门口,想要将这件事情报告给老师,肩膀被人从后面用力地撞了一下。

    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转身向后看去,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立在他身后,比他高了半个头,正嚣张地低头斜睨他。

    “你想去告老师啊?笑死了,这么没用,动不动就跟老师打小报告,像个臭娘们儿一样。”

    他刚一说完,后头几个男生一齐捧腹大笑。

    江砚紧握着拳头,忍受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

    “喂,你不会真的这么孬种,我们就随口说了两句,刺激到你了?”一个男生走过来推了他一把。

    江砚后退了一步,肩头撞在墙上蹭下了不少墙灰,白花花的粘在衣服上。

    上课铃声响起,那些人最后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并排着回了教室。

    班主任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见到了靠在墙边的江砚,疑惑地问:“江砚,怎么了?已经上课了,怎么还不回教室?”

    “……没事。”他压低了头,随口说了句,匆匆往教室跑。

    江砚的座位就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厚重的窗帘被吹拂起时,他正低头全神贯注地写着作业,笔尖与纸面不断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

    耳边蓦地传入一句凶狠的“喂。”

    江砚没有理会,紧接着就是桌子从侧面被一只脚重重地横踢了下,差一点侧翻过去。

    他抬眼看向旁边的李源,他拧着眉,凶神恶煞地低头嗔视他,说:“你不会真的去告状了吧?”

    江砚没有回答,摆正了课桌的位置,继续低头写作业。

    一旁的一个男生走上来,一手搭在李源肩膀上,笑嘻嘻地说:“就他那个怂样,肯定不敢去说的。”

    李源一听,自得地走开了,嘴里还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几个男生讥笑着绕过他,走回各自的座位。

    这时,一个清脆空灵的声响打断了李源的话,像是秋风吹过屋檐下垂挂的风铃,引得他心神一震。

    “喂,黑煤球,你说什么呢?”

    江砚循着声音望过去,宋时立在教室后门口,阳光从她背后洒下来,细微的灰尘颗粒飘浮在空气中,不规则地运动着。

    宋时照旧梳着长长的辫子,没有刘海的阻挡,露出光洁的额头,仰头朝着李源怒吼,眉头紧紧拧起,很是气愤的样子。

    江砚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生气?毕竟,李源没有说过她的坏话。

    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她和李源已经打起来了。

    之后,他懵懵懂懂地被叫到办公室里去。宋时和李源站在班主任面前,江砚一进去就见到她扯着嗓子同李源争辩,没听几句话就能明白,这个傻子在为他鸣不平。

    视线下移,停驻在她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手心有些擦破了皮,渗出一点鲜红的血迹。

    江砚眸光微闪,她受伤了。

    再后来,江籍和应如也没有来学校,他就站在办公室里看着其他同学的家长在那里向老师求情,说什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接受了那几个同学的道歉之后,江砚独自走出了办公室。

    他在墙角找到了蹲在地上偷哭的宋时,她正委屈地摸着眼泪,眼睛也哭得红肿。

    “对不起,还有谢谢。”江砚蹲在她身前,真诚地说出了这句话。

    对不起,是为他之前恶劣的态度道歉。

    谢谢就是谢谢,单纯地想要表达感谢。虽然他不明白宋时为什么要为了他出头,但她毫无理由地像个莽撞的英雄,横冲直撞地就这样打破了他包裹在周围的屏障。

    谢谢你帮我,也谢谢你的出现吧。

    那天傍晚,宋时哭得很惨,眼泪像是流不尽的泉水,被她胡乱擦在自己的袖口上。

    江砚第一次觉得,她的哭相虽有些滑稽,但很可爱。

    就连缺了颗门牙的样子,都很可爱。

    之后,他被班主任调到宋时旁边,和她成了同桌。

    江砚必须承认,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脸上没有表露出什么,实则暗自欢欣愉悦。

    之后的将近四年,他们一直坐在一起。

    宋时大抵是他见过最活跃,最话痨,也是精力最旺盛的存在了。

    原本,江砚是不喜欢运动的。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他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最角落,放空自己,享受没有宋时在一旁说话的安静。

    谁知,她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拉着他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玩。

    江砚明白宋时是不想见到他被孤立,于是总也配合着她。

    她跳皮筋的时候,江砚在一旁撑着皮筋。她丢沙包的时候,江砚永远是她的第一个靶子。她跳长绳的时候,江砚就在旁边甩绳,配合她的节奏。

    她会教他怎么折东南西北,怎么玩跳格子,怎么用口香糖吹泡泡,还有怎么融入一个集体。

    每日独自回到冷清的家里时,他常觉得有一个人在身边聒噪地吱吱喳喳,是件不错的事情。

    转念一想,若是旁人在他耳边废话连篇,他大概早就恼怒了。

    但是,宋时与其他人不同,他不会觉得她烦。每日听着她在耳边不停地说着可有可无的“废话”,还挺有趣。

    某一日,宋时忽然送了他一本日记本,说他这个闷葫芦平日里总不说话,就该把想说的写下来。她挥了挥手中的本子,他们俩一人一本。

    江砚勉为其难地应下这件事。

    第二日,宋时指着封面上的那个圆圈,忽然来了句:“你在我的圈圈里,因为你在我的保护范围内。”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江砚觉得这个本子变得无比珍贵,他开始每天坚持在日记本上写上三两句话。

    反正也无事。

    宋时没坚持几天,就没继续写日记了,她整颗心都扑在画画上。课本上的每一页角落都留下了她的笔迹,有时更嚣张地在江砚的课本上画画,他看到了也没说什么,由着她胡来。

    时间过得很慢,他能看着日记本细数过去的每一天。

    时间过得很快,他们转眼便升学了。

    江砚六年级那年的生日愿望是希望九月开学还能和她做同桌。

    可惜,没能如愿。

    他们只是同班同学。

    不知不觉间,他变得瘦削,也长高了,被安排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

    宋时坐在他的斜前方,他时常借着抬头望黑板的机会偷瞄她几眼。

    仅是背影。

    宋时的新同桌是个齐耳短发的女生,好像是叫罗沁,与她关系特别好,去食堂吃饭都是手牵手的亲昵。

    初中的学生开始渐渐有男女之间暧昧关系的那种意识,于是,当他下课与宋时说话的次数多了之后,周围隐隐流传出了些闲言碎语来。后来,甚至还有人一见到两人走得近了,便开始起哄。

    宋时总是一脸无奈地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小学四年的朋友,无话不谈的伙伴。

    只是,或许宋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几次三番被周围同学用戏谑的语调调侃之后,她已经开始渐渐回避他了。

    而江砚继续做那个班级里沉默寡言的存在。仍然不愿与人来往,孤僻地成为外人口中高冷的冰山脸学霸。

    每天放学,他会收拾好书包,再在座位上磨蹭会儿,等她背上书包离开教室后,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从教室门口到校门口的这一段路,他走了许多遍。除开几次约她并肩而行,面上漫不经心地聊上几句话,更多的记忆是宋时走在前头逐渐远去的背影。

    乌黑的长发被干净利落地绑成一个马尾辫,随着她的步伐规律地左摇右晃。

    夕阳斜洒在她身上,落了满地金黄,她忽而停下脚步,抬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望着天边绮丽的云彩。

    微风吹拂过鬓角的碎发,轻扬起校服的一片衣角,翻卷出一个柔和的弧度。

    而他,总站在她身后,等她再次迈步前行时,默默在心中念叨一句: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想说,却又不敢。

    初三中考前夕的最后一次家长会,江籍和应如都抽不出时间来参加,江砚如实将这个情况告知给班主任,一扭头就撞上了办公室门口的宋时。

    出了办公室,她犹豫了会儿,跑上来问他情况。

    江砚低头停顿了下,平静地说:“没什么事。”

    “你要是有什么麻烦就和我说,我肯定会想办法帮你的。”她似乎意识到他不愿多说,就轻声回了句,加快脚步往教室后门走。

    “帮我,”江砚扬声喊住她,“怎么帮我?”

    不知为何,他忽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了兴趣。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让我爸或者我妈帮忙去参加一下家长会。”宋时转身看向他。

    教学楼的长廊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穿堂风拍打着她的后背,扰乱了繁杂的思绪。她挺起胸膛,看着江砚严肃的神色,突然靠到扶栏上,开玩笑道:“或者,我谎称是你的妹妹,帮你开家长会?”

    心中一梗,妹妹。

    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蔓延开来,酸涩的滋味溢满胸膛,他不知该怎样回答。

    迟疑两三秒后,江砚抬步停在她跟前,眼睑半阖,微微歪了歪头,凝视她说:“不好笑。”

    如果这是个笑话,他认为一点都不好笑。

    如果这不是个笑话,他想,就把它当做个笑话吧。

    从来没有哪个瞬间能如此清晰地令他感知到,在宋时心里,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因而,他与旁人没有不同。

    这一次与初二那回不同,现在他甚至不能生气,毕竟他连生气的立场都没有。是他一个人无力地扮演着独角戏,一次次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他还感到害怕,若是他们再冷战一周,他会将她越推越远,某一天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害怕失去,于是只能装作冷淡,自欺欺人。

    江砚眼神闪躲,经过她身旁,先一步进了教室,只留了句:“一点也不好笑。”

    时间飞逝不停留,转眼到了高一,他们被分到了两个班级,隔着三层楼梯,七十二个抬阶。

    江砚很少再能撞见她,连背影都望不到了。

    那年初雪落在他一头乌发上,轻飘飘的,发尾被化作水的雪花沾湿,三两根搭在一起,堪堪遮挡了视线,也挡住了视线里那个同他告别的人。

    原来,初雪是离别。

    其实宋时的离开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影响,江砚依旧每日重复地学习,刷题。

    偶尔见到走廊尽头的罗沁与电话里的她聊得正欢,江砚心里忍不住掠过一抹酸涩的滋味。

    或许是他太过冷淡无趣,不能提供有效的情绪价值。

    宋时不想再有往来,也是正常的。

    高三那年,江砚看着窗外的雀鸟立在细长的枝丫上,忽得一阵斜风刮来,惊得它振翅高飞。

    莫名的,他想出国了。

    他想去意大利念大学。

    可惜,这个想法刚向应如说出口,就被她无情地否决了。

    “你怎么会突然想要去意大利念书?”

    江砚坐在应如对面,低头沉思了会儿,开口回答:“没有原因。”

    搁在膝盖上的指尖一抖,他知道自己撒了谎。

    怎么可能没有原因。他只是有些厌恶这样一潭死水的世界,他只是有些想她,只是想要去见她罢了。

    若是见不到,离她近一些也是好的。

    江籍怒目圆瞪:“你马上就要高考了,现在应该做的是好好复习,考上好的大学。江砚,你现在已经成年了,不要再像个小孩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不要总是给别人添麻烦,你这样过去,离家那么远,你妈妈照顾不到,又要常常担心你了……”

    江籍的话入了耳,像一股青烟一样飘散开去。

    唯有在听见“给别人添麻烦”的时候,江砚的眼睫一颤,突然醒悟过来,宋时根本不想理他,若是再在意大利见到他,恐怕更是烦躁厌恶了。

    “我……知道了。”他没有再看一眼桌前的江籍和应如,转身回了房间。

    高考完,江砚打开电脑填报志愿时,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屏幕上显示着一串陌生号码。

    “喂。”那边停顿很久,轻柔的声线似利器击打在江砚心上,割出一条细长的伤痕,“江砚,我是宋时。”

    他握着手机久久不能回神,面前的电脑显示屏渐渐失了焦,眼前是一片虚无的苍白。

    “喂,你在吗?”宋时等了会儿,没有听到江砚的回复,又问。

    他呆坐在椅子上,静默了很久,只发出一声:“……嗯。”

    这更像是一场梦。

    “我打电话是来祝贺你顺利完成高考的。”她的嗓音比两年多前离开时更清透了些。

    “……”

    宋时干笑了声,说:“你肯定考得很好。”

    江砚一直不回答,宋时只得一个人继续说下去:“我……打扰你了吗?”

    气声里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没有。”

    “你在做什么呀?”她尽力寻找缓解尴尬的话题。

    江砚抬眼看向电脑屏幕上填报志愿的网页,说:“填志愿。”

    “这样啊。”她顺着话题说下去,“那你选了什么专业,是你喜欢的吗?”

    江砚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不想走江籍给他设定好的那条路,但又没有拒绝的能力。

    思考再三,他反问道:“你呢?”

    “我学画画呀,妈妈一开始是不支持我的,不过我有不断和她谈过。毕竟,我从小就喜欢画画。现在,她也赞同我的想法了。”宋时说到这里,语气变得轻快愉悦。

    “嗯。”江砚总是觉得自己嘴笨,这时候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连一句祝贺的话都不知该怎样开口。

    宋时以为他是不支持自己的选择,说道:“勇敢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想自己成为的人,很酷的,不是吗?”

    “是。”

    可他连这份勇气都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砚还是当初那个胆小懦弱的江砚,宋时依旧是敢于为了心中所想冲锋陷阵的宋时。

    江砚低垂着头,左手攥着衣角紧握成拳,指尖内扣进掌心,不住地颤抖。

    宋时:“那我不打扰你了,拜——”

    江砚慢她一步开口:“你——”

    “怎么了?”

    “……没什么。”

    宋时笑了笑,说:“那我挂了。”

    这次他没有回答。

    其实,是想问问她,在国外过得怎么样,还想告诉她,要开心幸福啊,宋时。

    另外,想再贪心地说上一句,我想你了,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

    后来的生活平静如水,江砚留在了临江念大学,大一进校时,仍旧遇到了一样的问题。他还是旁人口中清高孤傲的学霸,没有一点人烟气。

    破天荒的,他加入了学校辩论队。

    打辩论的初衷是希望能释放自己,摆脱从前那个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江砚。

    渐渐地,他不再会刻意回避与人相处,话虽不多,至少像个正常人了。

    某次当宋时再跑进他的思绪里,搅得心神翻覆时,江砚忽然想对她说一句:我在改变,我进步了,我还是想你。

    往后数年,他读完本科又保了研,还攻读了博士研究生的学位。

    毕业后,由于仍旧厌烦复杂的人际交往,他选择在校当个大学老师,带队做感兴趣的科研项目。实在不想染指商业公司之间的交易,为此和江籍闹了矛盾,但他不后悔,“勇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这是宋时告诉他的。

    时光匆匆,似捧在掌心的细碎沙粒,握得越紧,它反而流走得越快。

    回首一望,停留在记忆深处的是佛罗伦萨街头的数次相遇。

    那时候骄阳耀眼,照得人暖洋洋的。嫩绿的树叶懒散地倚在枝头,四下无风,唯有路上行人来往,匆匆不回头。

    她从远方来,落入他眼底,笑颜娇美,长发如瀑。

    弹指间,挥走他生命里所有的阴霾。

    在她面前,江砚常常觉得自己仍然是教室角落被奚落欺凌的那个胖小孩,无论他如何追赶,都配不上她。

    只因她太好了,无与伦比的美好,携着温柔明媚的春光,偶然照射在阴寒的一小块泥地里。

    从此,春暖花开。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平静的夜里,江砚接到了江籍的电话,说是过两日要和宋长鸣家一块儿吃个饭。

    他在电话里说:“小时回来了,就当给她办个接风宴。”

    脑子顿时胀得无法思考,心在那一刻急促地跳跃起来。

    像是干涸的河道里流入了清澈的泉水,枯寂的植株再次迎上了明媚的阳光。

    她回来了。

    说不尽的欢喜从心底迸出来,落在漆黑的夜幕上,零散成漫天闪烁的星光。

    而后,他又开始心慌。

    她怎么回来了,是在意大利过得不开心吗?可于观年明明告诉他,罗沁说宋时过得很幸福,家庭美满,工作顺利,家人朋友都待她很好。

    江砚急切地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开始数着日子,只盼早一点到重逢的日子。

    约定的聚餐时间是下午六点,江砚提早了两三个小时到了酒店,站立在硕大的落地玻璃窗前,低头遥望远处的那条柏油马路,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不知腕上的分针转动了几圈,但等待并不是一件枯燥的事情,起码他能预见她一定会出现。

    夜幕降临,来往的汽车纷纷开启了车前灯,放射状的灯光带着暖意融化了萧瑟寒凉的冬风。

    江砚紧紧注视每一辆停在酒店正门前的车辆,后门被推开,一个陌生人迈腿出来,不是她。

    又一辆车驶来,有人下车,依旧不是她。

    不是她。

    不是她。

    ……

    焦急与期盼融合在一起,像块巨石砸在江砚脑袋上,呼吸愈发沉重。

    骤然,一辆出租车停下,很快车门被推开,她一脚迈出车门落了地。隔着皎洁的月光,她再次降落在他的世界。

    霎时,江砚瞳孔放大,痴望着她的身影。

    这样寒冷的天气,怎么不多穿一些,万一感冒怎么办,步伐急匆匆的,这样莽莽撞撞,小心摔倒。

    视线里,宋时低头看了眼手机,然后大步奔跑进了楼。

    江砚侧头看了眼黑漆漆的走廊,电梯旁的显示屏上,数字从一开始上涨。他局促地不知双手该如何摆放,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该说什么,做什么。

    是不是应该先打个招呼,说声“你好”,这样显得礼貌温和一些。

    江砚微微点头,低声排演了几遍:“你好,宋时。”

    不对,语气太过冷淡,应该温柔一些的,他不满地蹙起眉头。

    “你好,宋时。”

    还是不对,凸起的喉结滚动,他低头整理好自己的着装。

    “你好,宋时。”他一边扯着衣袖,一边再次从重复道。

    “你好。”

    ……

    “叮!”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电梯门缓缓移开。

    江砚眼神一晃,这样在玻璃窗前站着什么都不做,会不会显得他有些呆傻。他飞快地掏出手机,看着熄灭的屏幕,远处传来她的喃喃声。

    “青竹阁在哪儿呢?”

    江砚紧张得呼吸加重,举起手机摆到耳朵旁边,装作在打电话的样子。抬眼望向窗外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玻璃上隐约反射出他此刻的面容,嘴唇紧抿,神色慌张。

    心中默数三秒钟后,江砚转头看向了宋时走来的方向。

    隔了十六年的光阴,他们再次四目相望。

    终于,不是他一次次凝视她离去的背影,不再是他一个人隐晦的目光。

    所幸,江砚也闯入了宋时的视线里。

    长廊顶部昏暗的光落在他身上,随着他前行的脚步,灰暗的阴影被无情地延长。江砚就这样迈步上前,将所有的阴影甩在身后。

    他不在乎,因为光在眼前,他只想靠近他生命中的光亮。

    时间被拉得很长,他走了好久,才走到她面前。

    视野里,宋时的面庞沉浸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双透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江砚停滞了呼吸。

    她瘦了。

    比去年,他在农历四月初十飞去佛罗伦萨,在街头幸运地偶遇她时,更瘦了。

    依照刚刚的练习,狭长的走道里只剩下江砚低沉的声音,隐约有回音入耳,一声又一声激荡在他心上。

    “你好,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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