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由于江砚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很合宋时胃口,两人最终将桌上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饭后,宋时主动提出自己可以负责洗碗的工作。
没等江砚发话,她就端着一大推碗碟,抱进厨房去,刚将它们放进水槽。
手腕蓦地被人从身后拽住。
“家里有洗碗机。”他伸出另一只手从她手里取过脏碗放下,扼住她腕部的手转而扯着她的袖口,将她拉回正厅,摁到沙发上。
不一会儿,他又捧出个果盘摆到小茶几上,坐到她身旁。
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
撕家吃饱了,慢悠悠地晃到她脚边,尾巴一甩一甩地擦过她的脚腕。
宋时拾起一颗草莓,忍不住问:“你刚刚吃饭的时候说空暇时间看了《寻》,你觉得怎么样?”
“案子的构思很不错,体现了当下很多社会热点议题。从动物的视角切入,来描绘人类世界,是个很独特的想法。”
宋时点头:“狐狸和波斯猫虽然都是动物,但他们身上没有人的社会属性。很多问题从一个人视角来看,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从其他动物的角度思考,人性的可怕就能直观地展现出来。”
她垂下头,脚尖轻点地面,说:“我今天去工作室,和大家商讨了下一个案子的主题。”
她停顿住,咬着下唇:“目前的设定是校园霸凌案。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她忽而抬头看向身侧。
江砚怔了一刹:“记得。”
“也许他们至今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甚至早就忘了那些事。”
江砚薄唇紧抿,沉默不言。
宋时望着他线条锋利的侧颜,大半张脸完全沉浸在阴影之中,只能见到流畅凌厉的下颌线,为他本就俊俏的面庞平添冷傲。
记忆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白净圆润的脸蛋,那是儿时的江砚。
她第一次见到江砚是在小学三年级开学的那天。
应当是个大晴天,她爸爸领着她去学校,在教室门口撞见了江叔叔。两个高中同学久别重逢,很是激动。
她站在父亲身侧,看着他们两人叙旧,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忽然发现江叔叔身后躲着一个小男孩,低头直勾勾地盯着地板。她好奇地瞅着这个新转来的同学,觉得他很奇怪,地板有什么好看的,他竟看得这么入神。
江叔叔聊着聊着,很久才注意到江砚一直躲在他身后不见人,于是弯腰牵起他的手,将他推到自己身前。
那是宋时第一次看清这个男孩子,脸蛋圆滚滚的,像个白面馒头,有点可爱。只是他好像很怕生,一直低头不说话。
江叔叔笑着告诉他,说他是男孩子,要保护妹妹,可不能让宋时被其他同学欺负了去。
她听了觉得这话很荒唐,像她那样顽劣调皮的性子,怎么可能受人欺凌。于是她主动站出来,说她也可以保护江砚。
大人们哈哈一笑,没当回事。
家人离开后,她主动和江砚搭话,想和他交个朋友,可惜他太过冷漠,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加上两人的座位又离得比较远,渐渐没了交流。
一日午后,她走进教室后门,听见几个男生围在一起偷笑。他们轻蔑地看向教室窗边的角落,竖起手指朝那边指指点点。
她顺着方向望去,那里坐着垂头看书的江砚。
这时,她的耳畔传来那些同学的讥笑声,尖锐刺耳。那些人刻意结伴走过江砚身边,嘴里一口一个“死胖子”、“肥猪”、“矮胖墩”,还有一些更难听的话。
她分明见到江砚后背僵直,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书面上。
他听到了那些恶意的嘲讽与戏弄。
一时气急,她冲上前推了一下笑得最猖狂的那个男生,骂道:“喂,黑煤球,你说什么呢?”
那个男生生得黝黑,因而平时最讨厌被人评论肤色,听了宋时这话立马被惹恼,转过身居高临下俯视她:“你叫我什么?”
她伸长了脖子,睁大眼睛狠狠瞪回去,一点不怕他:“就许你这么叫别人,不允许别人叫你吗?我偏要叫,黑煤球!”
他们两人当即在教室后门吵了起来,那个男生气得喘着粗气,伸手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宋时哪肯罢休,即使疼红了眼,也立马忍痛站起来,抬脚重重揣在那人腿上。
后头那几个男孩呆愣住了,没人敢上来劝架。
后来还是其他同学见情况不妙,跑去喊来老师,扯开了扭打的二人。
两个人身上都挂了彩,但明显那个男生受的伤更重些。宋时捂着擦破皮的手掌心,疼得想掉眼泪,但被周围这么多同学围观,碍于面子只能咬牙忍住。
班主任把他们二人带去办公室询问缘由。那个男生居然还敢告状,说是宋时先推的他,该给他道歉。
她当即气愤地把实情告诉了老师,要求那群男生先给江砚赔礼道歉。
那天傍晚,几个学生的家长都被叫来学校,那群男生当众给江砚道了歉。宋时偷偷瞄了眼身后面色阴沉的父亲,一脸不情愿地和那个黑皮男生互相致歉。
她记得那天来了不少家长,一个个都站在自己孩子的身后。唯独江砚的父母从始至终都未出现,说是工作繁忙。
事情处理完后,人群逐渐散去,那些家长牵着孩子放学回家。
她爸爸难得来一趟学校,便留在办公室和老师谈论她近期的学业情况,让她先去收拾书包。
宋时眼泛泪光,悄悄将受伤的左手背在身后,迈着小步子走出办公室。刚刚和她打架的那个男同学的妈妈来办公室,第一眼就看到她孩子受伤了,大步走过去安慰他,眼里都是心疼。
为什么轮到她,爸爸只会皱紧眉头瞪她,全程一言不发,连一句疼不疼都没有询问过她。
她难过得嘟起嘴,一个人蹲在墙角偷偷抹眼泪,越想越觉得委屈。
江砚沉着脸走到她身前,蹲下来看她,“对不起,还有谢谢。”
她哽咽了一下:“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江砚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个创口贴,递给了她,目光定在她手心的伤口上。
她吸吸鼻子,接过来说:“谢谢。不过没关系,我打赢了。你看我才破了那么小一个口,他比我惨多了。我刚刚不仅踹了他,还抓着他的手臂狠咬了一口呢,谁让他拽我头发。”
看着江砚低垂着的头,她胡乱地抹掉了脸颊的眼泪,抽噎着说:“没事的,这点小伤才不疼呢。就是老师刚刚说要我写检讨,要写整整一千字。这也太多了,我肯定写不完,写不完就不能睡觉。”
她说着又哇的一声哭出来,心里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
江砚捏着她的衣角,小幅度地拉了下,“别哭了,我来写。”
她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泪水自眼角流淌到下巴,愣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孩。
第二天早上,她发现自己的课桌里多出了一份检讨书,最后一页写着她的名字,江砚竟然真的帮她写了。
她仔细地翻阅了这份检讨书,又拿出自己昨晚熬夜写的那一份,对比着看,发现江砚写得明显比她好多了,字迹干净工整。
事后班主任还给江砚调了位置,宋时正式和他成了同桌,两人开始熟络起来。平日里的交流主要是宋时负责说话,江砚负责听着,偶尔点点头说上一两句回应她。
大概是那些男生觉得当众向江砚道歉这事丢了他们的面子,之后的日子更加不待见他了。
体育课或其他自由活动时间,他们那个小团体总是不带江砚玩,为首的男孩甚至公开说谁要是和江砚走得近,就连着那人一起孤立。
渐渐地,其余男孩子也疏远了他。
大家撒泼玩耍的时候,江砚总是一个人站在角落,双手插在口袋里,大概是在发呆吧。宋时觉得那种情况除了发呆,也没别的事可做。
不过,她向来看不惯这些事,于是主动拉着江砚和她的女生朋友们一起玩。她跳皮筋的时候,江砚就负责当撑皮筋的柱子。她跳长绳的时候,他在一旁摇绳。
宋时很无奈,他还是不太爱动的。
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经过走廊的时候,隐约听见了江砚的名字。
“你看到没,他每天跟在那些女生后面,还陪她们一起跳皮筋,丢沙包,笑死了。”
“又矮又胖的,像个球就算了,没想到还是个娘娘腔啊。”
“哼,最看不惯娘炮了,想到就恶心。”
“你们说,他讲话是不是还要翘个兰花指,就像这样。”男生捻起手指,做了动作。
周围几人捧腹大笑,其中一个背靠着墙,手臂搭在同伴肩膀上,“我看他话都说不利索。每天就是‘嗯’,‘哦’,他不会还是个结巴吧。哎,我们下次去试探试探他,说不定他会委屈巴巴地回,‘别,别,别欺,欺负我。我错,错了。’”
他夹着嗓音,刻意模仿结巴说话的样子。
其余几人听后,纷纷笑得前仰后合,更加猖狂。
怒火冲上宋时心头,她攥紧拳头,猛冲上去,拽着那人衣领,对他喊道:“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骤然,手腕被人从旁扣住,她侧过身回看,是江砚。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眉心蹙起,将她拉走。
疾步走到楼下,他松开手说:“你又想写一千字检讨吗?”
“写就写,谁怕谁啊。”她咽不下这口气,大声反驳,“等我教训完他们,写一万字我也不怕。”
“你别难过,他们那些话你就当……”看着江砚垂下头沉默,她收敛了脾气,想他一定听到了刚刚那些侮辱诋毁的话,轻柔地安慰道,“就当乌鸦叫。”
“江砚,你还记得语文书里女娲造人的故事吗,我们都只是她甩在地上的泥点子。我爸爸也说过,这世上有瘦的人自然也有胖的人,有高的人自然也有矮的人,有活泼的人,自然也有内向的人。这都是对比出来的嘛。”
“那个黑煤球他就是嫉妒你,嫉妒你比他白,太阳怎么晒都晒不黑。他还嫉妒你能和我们一起玩,他要是想来跳皮筋,我们还不愿意呢。还有你比他聪明,成绩也比他好。总之,你有很多优点都是他比不上的,所以他只能说你的坏话诋毁你。”
她走近一步,“我觉得高矮胖瘦不是人的缺点,阴险恶毒的内心才是。”
他抬起头,很久后才低声道:“我也希望自己能瘦一些,长高一些。”
“我奶奶说过年的时候在门背后跳三下,新年就能长高了。这是独家秘诀哦,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过年的时候试试看,我保证你很快就能长高了。”
江砚迟疑地轻微点了两下头。
她咧嘴一笑:“相信我肯定没错。”
后来,也不知从何时起,江砚的脸颊褪去童稚的圆润,逐渐清瘦下来。他越长越高,初二起就一直坐在班级最后一排。同时,也愈发沉默寡言。
记忆中最后一次见面是高一期末,那天下了场初雪。
她告诉江砚自己要出国的消息,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疾风像是寒冬里咆哮的恶犬,怒吼着发泄内心的不快。满天飞絮洋洋洒洒,落在他们的头顶,肩膀。
她看着江砚低垂下头,乌黑的头发随风拂起,露出苍白的面颊。晶莹的雪花沾在他的眼睫上,轻轻抖动。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愣怔地看着她。
直到她离开那天,都没有收到江砚的一句“再见”。也是,那时的他们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也许这一走,就是此生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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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瞧着如今温暖的客厅里,坐在她身畔的男人,依稀还能从他冷峻的五官中辨认出从前的模样。
他们都长大了,可儿时的记忆永远刻印在心间。那些受伤的印记不会被时间的风沙抹去,甚至还会一点点向内腐蚀,烂得更深。
江砚白皙的手指弓起,扣着弯曲的膝盖,隐约可见青筋凸起。
撕家摇着尾巴踱步上前,伸长了舌头触碰他的手背,像是感受到主人的心绪翻涌,在尽力安慰。他反手抚摸着撕家,抬起眼深沉地盯着宋时。
即使是今天的他,世人眼中学识渊博的知识分子,也不曾释怀过去的灰暗经历。
那一双双指向他的手,围在他身边嘲讽讥笑的嘴脸,还有他们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难以入耳的文字,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呛鼻恶臭,污浊了他的整个童年记忆。
儿时每一个偷偷躲在角落,拂拭酸涩的眼泪,独自舔舐内心伤口的深夜,都像恶魔一般占据在回忆的中央,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再也拔除不去。
伤害就是伤害,不能因为施暴者的年幼无知,便轻易宽恕了他们曾经的过错。伤痛与折磨又何时饶恕过遭受霸凌的无辜者呢?
他永远不可能原谅,也无需原谅那些人。在他的心里,那些人是该下地狱的,他从小就这么认为。
“有些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他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宋时看着面前的人,他们阔别太久,少时无话不谈的好友,如今只觉熟悉又陌生。
她心下踌躇,一句“你还好吗”盘桓在唇齿之间,最终无声咽下。
“好。”她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