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
姜磊终于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茫然的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刘英出事儿以后,刘海东三天两头的往公安局跑,恨不得住在那儿,他就是觉得警察能查出什么来,他就是迫不及待的想弄明白他闺女到底是怎么死的——可是他没等到。于是他用他自己全部的积蓄雇佣了一个私人侦探,七年了,他一直都没放弃。”
顾铭屿转过身来看着姜磊,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沓资料,轻轻放在他的腿上。
“我今天早上去见了那个私人侦探,他告诉了我他当年查到的所有资料——其中也包括你的。”
顾铭屿把目光错开,片刻之后,淡淡的开口,“磊哥,是你吗?”
这句话问的很平常也很泛泛,但是姜磊却一下就能听得懂话里面的含义。
他眼皮动了动,却没在脸上看到任何惊讶的表情。
其实在顾铭屿找到他的一瞬间,姜磊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早在昨天刘海东杀害吴帅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之后,姜磊就意识到,有些事情,尘封了七年,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姜磊指尖动了动,打开顾铭屿递过来的那一沓纸,第一页就是刘英的个人资料,上面有一张照片,女孩儿笑的很青涩,和姜磊办公桌上姜媛媛的笑容一样。
姜磊的目光注视着照片,自顾喃喃,“是啊,她和媛媛差不多大”
和刘媛媛差不多大,所以呢?然后呢?
又怎么能让一个父亲看着自己危在旦夕的女儿而无动于衷?
他脱了这身衣服,还有千万个人可以走这条路,可姜媛媛只有这么一个父亲,只有这么一个人能救她。
如果能有机会看着她平安快乐的长大,成人,生子,当一回恶人又如何?
凡是肉体凡胎的世人,都逃不过情感的牵绊,可偏偏这世上不能两全其美的事情太多了。
秦凯从警这几十年屡破奇案,义勇当先,即使面对最穷凶极恶的犯人,即使面对最狡猾的凶手,也从未有过半刻的犹豫和退缩——却偏偏在吴帅找到他的时候红着眼眶,心中闪过的是千万种复杂的感情。
他当然知道选了这条路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功成名就那些舍身换来的荣誉,最后也不过是浮光掠金中的幻影,这一生只能存在于回忆里。
意味着他今后的一生都要在罪恶与悔恨中度过,从光明跌入泥沼,从此抬头就是深渊。
姜磊静静地坐在车厢里,忽然只觉得自己帽子上的警徽微微发烫,他转过头,看见顾铭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吴帅有皮肤病。”顾铭屿再次开口,语气平淡的让人听不出来起伏,“如果当时刘英的意识是清醒的,那么在挣扎的过程中身上应该很容易就留下吴帅的dna——即使刘英的尸体在水里泡了那么多天,可是结案报告上很干净,没能找到关于吴帅一丝一毫的线索。”
姜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就是看她漂亮,我就一时警官,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吧,我还年轻呢,我不能坐牢。你也有个女儿是不是,我知道,你女儿需要做手术,我可以给你钱,五十万,七十万你需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想办法,我知道你肯定能救我对不对——”
这么多年,吴帅的话总是在各种时候冲撞着他的记忆,姜磊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张狰狞的脸。
一步错,步步错。
就像一件衬衫,第一颗扣子扣错了地方,后面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顾铭屿打开车窗,把早就燃到底的烟头扔了出去。
片刻后,沉默良久的姜磊终抖动了几下唇瓣,于终于开口,“是我对不起刘英。”
————
“让让——哎,新沏的大枣姜茶——”路野端着一个茶壶像模像样的从热水间一路小跑到办公室,往桌子上一放。
“安然,你要不要尝尝,很养生的。”
安然看着绿不绿红不红的茶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只笑了笑,“路哥,现在可是夏天。”
“夏天也要养生,尤其是干咱们这行的,压力很大的,要时刻注意保养。”
安然:“那也不至于大夏天喝大枣姜茶吧”
路野是个半吊子的饮料业余专家,总爱鼓捣一些奇奇怪怪的饮品在警队里大肆宣传,味道不怎么样,先是把牌子打了出去。
“你尝尝,我跟你说真的很好喝——”
安然在他的热情邀请下还是“盛情难却”,结果一个小杯子,浅浅的抿了一口。
“哎,别喝——”
秦凯这话说的慢了,安然已经咽下去一小口,随即,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是枣放多了还是姜放多了,这一口小小的茶水里苦不苦辣不辣,愣是尝到了五味杂陈,像是个调料大乱炖。
有的时候能把茶水沏成这么难喝的味道,也未免不算一种天赋。
“路哥,真的不好喝。”安然吐了吐舌头,把剩下的茶水又塞进了路野的手里。
被这么直接的拒绝,路野一时间有点尴尬,轻咳了一声,“不好喝吗,那可能我水倒的有点多”
秦凯笑着摇摇头,把手里的文件夹放在桌子上,“别品茶了,路野,过来帮我核对一下这个。”
“来咯!”
路野坐在桌子上转了个身,实现最短距离跨越。
脚还没着地,就听见安然皱着眉头沉声说了一句,“等等!”
“工地的监控有动静!”
“什么监控?”顾铭屿从门口进来,刚好听见安然这一声惊呼,他扶着安然的椅子,把她整个人推到了电脑桌前。
安然一愣:“顾队”
顾铭屿低头看了她一眼,下巴一扬,是以她把画面放大。
安然的把摄像头藏在了三个地方,其中有一处在一片野草后面,摄像头正好能拍到一片空地,视野很广。
屏幕上,一个男人缓缓从画面的一端走过来,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他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片刻后,弯下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地上,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一般,庄重,又带着一点犹豫。
男人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后缓缓的转身离开了,消失在了画面上。
摄像头的高度有限,没有拍到男人的头,西装外套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把他的身形勾勒的很模糊。
路野:“这这是不是给高子恒写信的那个人?”
顾铭屿沉声,“应该是。”
路野低头喝了一口茶杯里的水,被辣的皱了皱眉头,接着又问,“他打扮成这样是知道我们在草里藏了监控?”
顾铭屿和安然几乎是异口同声:“他不知道。”
说完,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路野看了看两个人,“那他为什么”
这次顾铭屿没说话,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安然。
后者了然,解释道:“从他给高子恒寄信,到约杨晶晶见面,他一直很小心,不是因为他在刻意躲着谁,应该是他的一种习惯,他没有安全感,所以通过这种方式来慰藉自己,告诉自己这样是安全的。”
顾铭屿不置可否,接着补充说,“如果是他干预了这三个人自杀,但是这三个人的自杀又是出于主观意识的,那么他就不能知道这三个人自杀的准确时间,也就是说他不能控制每个人在具体的什么时间自杀,所以他并不知道我们会在什么时候查到他。”
路野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是被自己的茶辣的有点懵,还是没反应过来,感觉脑子里都是一摊子浆糊。
秦凯看着屏幕上空旷的一片空地,皱了皱眉头,“可是,他既然知道我们早晚会查到他,他为什么还要到这个地方来?”
办公室安静了片刻,安然缓缓开口,“为了某种仪式感。”
顾铭屿:“什么意思?什么仪式感?”
“我也不知道。”她摇摇头,“他到成安路附近去取高子恒的信件,又在成安路附近的这片空地约见杨晶晶,这证明成安路附近有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或者说,在这里能满足他对于,某种事物的特殊需求。”
顾铭屿的目光落在安然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即立刻开口道,“叫兄弟们去现场妈的他可能已经走了这样,路野,你去联系一下附近的派出所,让他们在附近找一找,没有监控的地方就派人蹲守,只要看到有形象类似的就带回来,记住,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明白!”路野应了一声,“我这就去安排。”
成安路一片被群山和一条正在翻修的花岗大桥夹在中间,两边是两极分化严重的城区,一面到处是待拆迁的成群的平方,人员构成十分复杂,流动人口巨多,而另一面则是相对来说较为繁华的都市,建筑密集,整个区域似乎都随着上班族的生物钟而一同作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都是快节奏的生活,而到了晚上又体现出一种小火慢炖的节奏感。
以成安路主路为中心,像一张网,四通八达,去到各个好似完全不同的世界。
几十个警员,调动了所有路口的监控摄像,依然是一无所获。
尤其是那片待拆迁的平方,监控摄像就像闹着玩儿一样,有没有都凭借运气。可能就在一个监控死角,就在一个拐弯处,一个人就能从这张天眼里逃脱。
“顾队,我们都找了,没有啊。”
“再找找。”顾铭屿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让兄弟们仔细一点,他可能便装了,甚至有可能伪装成女性。注意排查所有的可疑人员。”
“明白!”
顾铭屿刚挂了电话,很快路野又打进来。
“喂顾队,我们到这片工地来了,没什么发现,但是在现场发现了一只向日葵?”
安然站在顾铭屿旁边,正好听到了路野的话,她皱了皱眉头,忽然想起来什么。
“她不是凶手,也不是受害者,她是暗夜里的向日葵,等不到朝阳就燃烧自己发出光亮”
顾铭屿捻了捻眉心,“你说什么?”
“顾队,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热搜,昨天早上的那个。”
“我记得,怎么了?”
安然解释的语速飞快,“在那个热搜的一篇文章里有个人评论说,‘她不是凶手,也不是受害者,她是暗夜里的向日葵,等不到朝阳就燃烧自己发出光亮。’”
顾铭屿目光沉了下来,“你是说,评论的人也是他?”
安然不能确定是同一个人,也没有证据,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顾铭屿那双眼睛,还是点了点头。
这句话,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他出现的位置很巧妙。
仔细读,好像还能读出一种不明的意味,好像带着点暧昧的赞美。
“我很奇怪”安然站起来,走到那块之前被顾铭屿写满线索的白板上。黑色的马克笔在时间的沉淀下已经变成了闪着紫光的笔迹。
“在这三个自杀案里,为什么只有杨晶晶是最特殊的?”
顾铭屿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抱着胳膊盯着女孩严肃的背影。
“按理说,像这种有联系的案子,一般会在第一个案子留下的蛛丝马迹比较多,因为那时候凶手的手法不成熟,手段也应该更拙劣,但是随着作案的次数增加,他应该越来越熟练但是这三起自杀案里,只有杨晶晶暴露出来的东西最多。”
“他先是约了杨晶晶见面,又在关于她的文章底下评论,又在她死后去她们见面的地方。”
安然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眼神顺着白板上连起来的线游走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