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人生得意须尽欢是个梦境
陶择枝在准备跨年的晚上组织了一次烧烤派对,地点是他家的院子,参与者是陶酒的员工们和他们愿意带过来玩的亲朋好友。
陶择枝带了男朋友,大厨带了太太和两个小孩,二厨带了太太,几位服务员各自带了朋友。
由陶择枝牵头举办的各种派对,郑林绪参加的次数一只手数得清,这回郑林绪原也是不想参加的,但想着洛童没和年轻人一起玩过,借此机会可以让她多接触些同龄人,便索性带她去参加了。
厨师和陶择枝负责准备腌好的肉类,郑林绪负责调饮品,其他店员负责准备餐具和别的食材,加上不知名人士赞助的一桌甜品,在左右两盏大灯的照明下,小院子被人和食物填得满满当当,还有各种为跨年准备的喜庆小摆饰和仙女棒,场面瞧着热闹喜庆,在场相熟的不相熟的人们,都慢慢投入到派对中,好好地享受今年的最后一个晚上。
洛童害羞,始终跟在郑林绪身边。
郑林绪带着她和大家打了一圈招呼后,自觉完成了社交任务,便稳稳当当地坐在烧烤炉旁,专心烧鸡翅膀。郑林绪烧烤时只爱吃两样东西,一是鸡翅膀,一是烧茄子,今晚没有准备茄子,他就只盯着鸡翅膀来吃。
期间偶有同事来和郑林绪聊几句,顺便逗洛童说说话。
大家都对洛童很好奇。他们平时闲得没事干聚在一起聊天,几年来对郑林绪会交往的恋人做过太多猜测,猜到最后这位未来恋人的面目过于多变,以至于无人可把握。今日一见洛童,大家都有点惊喜,又对猜测游戏到了头而感到些许的惆怅。
虽郑林绪口口声声说是亲戚,但连大厨的两个小孩都能看出来了,郑林绪和洛童由始至终都十分自在地黏在一起,举止亲密,和其他小情侣别无两样。
此时的郑林绪无暇顾及别人的小心思,正在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烤鸡翅膀的方法传授给洛童,并大言不惭地嚷着“这么烤出来的鸡翅膀天下第一美味”。
又问洛童有没有试过烧烤。
洛童点头道:“邻居家的哥哥常在山里打小鸟,有时候我和妹妹跟着去,他们打到了之后就弄干净,像现在这么烤着吃。夏天会抓知了,还有些我说不上来名字的虫子,也这么烤着吃,小时候不懂事,什么都敢吃,幸亏没被毒死。还有红薯,埋在炭火灰里煨熟,也好吃。”
郑林绪笑笑,“倒是我没见识了,我都没吃过烤知了,虫子就更没有碰过了。”
“那我等到了夏天去给你抓知了,烤着吃还挺香的。”
“呃,不用了,我没有那么猎奇。”
吃得差不多了,郑林绪给洛童拿了两根仙女棒玩。
洛童侧着身子,双手将仙女棒举得远远的,眯眼盯着远端不断喷洒出来的如火光点。郑林绪说这是冷焰火,嘣到身上也没关系。洛童再看它们时便觉得添了一种冷色,像在看一种被冰封的火焰。
郑林绪问她:“你们家是怎么过年的?”
“我想一下,一般就是要拜灶王爷,买肉回来做肉干,杀鸡杀鹅,做包子,做饺子,买果脯糖果,贴春联,放鞭炮,大家穿着新衣服相互串门,说点吉祥话之类的。”
洛童觉得那与眼前的热闹其实差不多。过节的方式似乎在何时都无甚特别,无非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吃吃喝喝。
洛童仍无法领略集体活动的乐趣,如今如此,从前也如此。如今她是生疏,从前她是太年幼,新衣服对她的吸引力不够,甜食和肉食被家里六个孩子一分也不剩什么,她吃进嘴里的还不够她当天回味的,更遑论以后的岁月仍惦记着。最开心的莫过于和妹妹弟弟玩嘎拉哈,但他们平时也玩,并不是逢年过节的专属。
小孩子对现场环境熟悉了之后,便开始撒丫子跑来跑去,洛童看大厨的两个小孩像看自己的两个弟弟。
对她的弟弟来说,她大概已经死去很久了。
陶择枝的男朋友叫路淮,一晚上都坐在郑林绪和洛童对面,尽职尽责地为陶择枝烤各种食物。
路淮是个知进退的人,几乎没有主动向郑林绪搭话,除非郑林绪有话想和他说,同洛童更是只说了声你好。但他的眼睛没闲着,将对面洛童挨着郑林绪的肩膀的模样看得清楚,也将郑林绪因双手拿着东西不方便,而侧头用脸颊蹭了蹭洛童的脑袋的动作看得清楚。
路淮皱了皱眉头,发现郑林绪好像没有察觉出他和洛童之间的亲密。
唯有陶择枝过来拿吃的,路淮能多说点话。
路淮凑到陶择枝耳边,小声问道:“这两人真的不是在谈恋爱吗?”
陶择枝亦小声答:“阿绪说不是,但,怎么看都是在谈。”
路淮点点头,递给陶择枝一盘烤好的牛肉,顺便侧头用脸颊蹭蹭陶择枝的鬓角,陶择枝挑眉瞟了他一眼,路淮笑笑:“这叫耳鬓厮磨。”
陶择枝拿胡子扎路淮的脸蛋,伸手将盘子递给洛童,“洛童吃点牛肉吧,你别跟着阿绪吃,他都快把自己吃成一个鸡翅膀了。”
陶择枝小声同路淮说道:“阿绪对人的防备心很强,这种程度,就是你刚才说的耳鬓厮磨的动作,基本上是他最高级别的亲密了,但他居然没有意识到,说明他在家里经常这么做。我上次看他们俩还不是太明显,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路淮看了看陶择枝捏着酒瓶子垂眸思索的神情,问道:“怎么你好像不太高兴?”
“拿不准要不要说这件事。”陶择枝轻掐路淮的脸,“洛童和你一样,以后会跑到哪里去还不好说呢。”
路淮适时撒娇,顺势靠在陶择枝肩上,“我的以后都在你手里。”
陶择枝笑着抬头,正巧对上郑林绪的目光,一看郑林绪的嘴型,就知道他在嫌弃自己和路淮腻歪。
陶择枝眼珠子一偏,看向倚着郑林绪的洛童,又对着郑林绪挑眉。
郑林绪这才想起洛童的姿势和路淮的姿势无甚差别,郑林绪撇撇嘴,翻了个白眼,无话可说。
郑林绪愿意在洛童面前显露他的脆弱后,两人之间的交往亲密了些。
他其实不是不知道。
他愿意揭开伤疤,曝露过去,愿意给她看他的痛苦,就说明他真心实意相信她,并且喜欢她。
但喜欢是一码事,在一起是另一码事。最近有点放纵自己了,郑林绪琢磨着这算不得好事。
跨年倒数时,洛童已昏昏欲睡,挨着郑林绪,眼神迷糊。
在场的人们一起倒数的声音没有令她清醒,零点一过的巨大烟花声倒让她受了惊吓。洛童抖了一下,郑林绪忙按着她的肩膀,凑近她耳边提声说道:“别怕,抬头看烟花。”
漫天烟花如炽,夜幕中添了霞光一般,在沉沉墨色中生生劈出一道口子,漏进五彩的绮思。
郑林绪亦抬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天上一朵接一朵开至最灿烂的花。
烟花这种东西,就是无论看几遍,无论心里是否渴望,待它们真正在天空绽放的那一瞬,都能被它们感动。
这是一个以璀璨光华织就的梦,人们明知道不是真的,还是会被它吸引。
跨年结束后,派对也散了,路淮开车送他们回家,陶择枝坐前排,郑林绪和洛童坐后排。
洛童已经靠着郑林绪睡着了,陶择枝看了眼后视镜,没有任何铺垫就同郑林绪说道:“阿绪,你之前劝我的话,我现在还给你,人生得意须尽欢。”
“她太小了。”郑林绪回应道。
“这并不是你们之间最关键的问题。”
“这是关键,我和你的情况不同,你们是自由恋爱,我这,还没达到自由的标准,最多算早恋。我这个人,一直都不乐意玩过家家。”
人生得意须尽欢,也是一个如烟花般的美梦。
只因人的一生里,得意的时刻少之又少,加之能仅仅考虑自身欢乐的时刻,几乎没有。总是牵绊无数,顾虑万千,拖泥带水,难得潇洒。
烟花放完了。
郑林绪又退了一步。
郑林绪的分寸并不影响洛童,她依旧像个小媳妇,一门心思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顺便把在家里的郑林绪照顾得妥妥帖帖。
如从前那般,郑林绪不能安心接受洛童的照顾,且如今洛童还是个考生,郑林绪数次提醒她把时间都花在背书上,别做家务了。洛童乖乖地答应,于是变成了她在郑林绪眼前不做家务,郑林绪一出门上班,她还是该拖地拖地,该洗碗洗碗,该洗衣服洗衣服。
郑林绪每天回到家,所见之处都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想自己收拾一下都找不到地方下手。郑林绪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洛童似乎对做家务有一种异常的执念。
轮休的日子,郑林绪难得挽起袖子洗抹布擦餐桌,洛童看了还不太高兴。
洛童少有不高兴的时候,郑林绪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一定要正视。
郑林绪问她:“如果我不让你做家事,你会有什么感觉?”
洛童语气不太好,“你是嫌我没用吗?”
郑林绪怔了怔,“为什么这么说?我这个天字第一号废物怎么可能嫌你没用。而且你的用处并不只是体现在做家事上。”
“那我在家里都没用了,到外面去不就更没用吗?”
“不是的,洛童,不做这些事情不等于没用,你看陶择枝,他是我老板,他也从来不干这些擦擦洗洗的事,但你能说他没用吗?”
“他是男人,你是男人,但我不是。我是女人,自然要把家里照料好。”
郑林绪有点不知所措,问道:“你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呀”,洛童看上去更加不高兴了,“你是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家,所以不需要我照料吗?”
郑林绪扶额,“你在说什么,怎么扯到这么远去了。你如果愿意的话,这里是你的家,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吧。这件事先放一放,我整理一下思路再说。”抬头见洛童仍噘着嘴,郑林绪伸手拍拍她的肩,“别生气了,是我说错话了,是我没弄明白你的想法。”
洛童像是古代与现代过渡时期的人,不,不是像,如今的她就是活在新旧交替之处的人。郑林绪似乎有点明白了从前的知识分子在社会动荡之时,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之下,所做出的某些抉择。有些抉择在后世的他看来,并不算明智,例如以五四史观来书写文学史,就是一种暧昧的道不清是否利用了历史的做法。
在郑林绪的帮助和推动下,大量新的知识向洛童涌去,冲击着她心里旧有的根基。可她尚未建立全面的接收体系,不能及时地将所有冲撞解决,圆融地将所有矛盾合理化,某些时候,她只能从两者中择其一。如此,便显得有点独断。
洛童仍保有过去十几年累积的教育,那些教育构成了她认知的基础。
洛童守护自我的韧劲大约有很大一部分是用来守护这些基础的。
一时之间,郑林绪无从下手帮她整改。他不是女生,也不很了解女生所受的教育和这些教育会造成的影响,他对男女之别最深刻的认识,还停留在男女需要面对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一笼统看法上。
郑林绪自认能够站在一个稍微平等的地方,平视洛童的原因,是他自动舍弃了属于男生的教育。他不在乎人们对男生这个群体的基础认知和期盼,不在乎用来认定教育结果的、男生们苦苦追求的功名利禄,他甚至背道而驰,远离了无数先人构筑的巍峨宫城。
他在意识上剥离了大部分社会强硬定下的性别之差,因此他可以在单纯地作为一个人的层面,认识洛童,与洛童对话。
但再进一步的事,他就做不到了,他没办法从女生的角度去理解洛童的所思所想,更谈不上去帮助她改变认知。
这个从十数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就系下的结,他解不开。
郑林绪叹气,同洛童说道:“你的知识体系有漏洞,是我疏忽了,明天我去给你买几本女性主义的书,你一定要认真看啊。”
洛童乖乖点头。
郑林绪再叹气,“也不用这么听话……算了。我跟你说,作为一个现代女性,是有其共同的使命的。就像过去的女性认为她们的使命是相夫教子将家庭照顾好一样,现代女性也有这么一个同等重要的使命。可能你会像我面对男性使命那样,非常抗拒,那也没关系,选择而已。但你至少要先了解,不是粗浅地了解,是要深刻地了解,知道它的来龙去脉演变过程之后,再做判断,知道吗?”
“这个使命是什么?”
“我是男生,其实知道得并不多,大概是,要突破累世困住女性的藩篱吧。你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过去的制度对人的围困,却没有意识到其对女性的围困,这倒是很有意思的。”
洛童神色复杂地瞧了郑林绪一眼。
郑林绪立刻低头道:“不好意思,我的话没什么意思,只是说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