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家有考生
晚上和陶择枝喝完酒已是快凌晨一点,陶择枝喝到半醉,哼哼唧唧的不想动弹,郑林绪找了代驾,又看着代驾把陶择枝送走,才启程回家。
回到家大约是一点半了,洛童给他留了玄关的灯。
郑林绪头顶着一束光,在满屋略具压迫感的静谧里,看向全黑的屋内,不知怎的,他有些瑟缩,不是很想往里走,眼前仿佛是一层浓厚得化不开的孤独。
他把玄关的灯也关了,静静等待眼前的黑暗沉淀下去,落到地上,落到桌子上,落到所有物体上,也落到他身上。
他一肚子酒精,精神仍很亢奋,不想休息,不想洗澡,想和谁说说话。
探头看向一片漆黑的房间,洛童睡得正香。
他忽然开始思念寻常时候,下班就能回到的灯火通明的家,以及洛童笑眯眯地同他报告学习进度的模样。
他的家,在黑暗中面目全非,变得陌生了。
明明他身边也有一个眼巴巴跟着他的人,怎么现在没有了呢。
他摸索着靠在墙上的折叠床,打开,躺在上头,不住地问,那个人去了哪里。
夜很长,他很难过,一切都没有改变,仍然是那么讨人厌
连疲倦都是那么讨人厌。
第二天早上,郑林绪的酒醒了,从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便忘记了凌晨他一个人在此处的伤感。
头有些胀痛,郑林绪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看到饭桌上用纱罩盖着一碗汤粉,看得他食指大动,喝了酒的第二天,就应该吃些汤汤水水的东西。
郑林绪洗漱完,又吃完那碗汤粉,喝了杯咖啡,整个人神清气爽,洗了个碗,洛童才回来。
“小郑,你醒啦,我买了绿豆芽给你做醒酒汤,刚才出门的时候遇到一个阿姨,她跟我聊天,我就问她喝醉酒该吃什么,她说吃绿豆芽煮的汤最好。”
郑林绪无风无浪地应着,踱过去瞧了瞧,“我没喝醉,你不用做醒酒汤。”
“不是喝醉了才要喝醒酒汤,是喝了酒就要喝醒酒汤。”
“好吧。”
“你干嘛喝那么多酒?”
“陶择枝心情不好,陪他喝的。”
“他怎么了?”
“他为情所困。”
洛童有些好奇,郑林绪便同她说了陶择枝的事。洛童对这个时代的同性恋没有概念,也对陶择枝的犹豫没有概念,郑林绪于是给她解释为对方的家人朋友不同意,陶择枝不想蹚浑水。
“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嫁也是有的,这个时代也看重门户吗?”
“不是特别看重,但也不是全不看这些。”郑林绪有了兴致,他问道:“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在家里是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自己做不了主。你们现在能自己做主的话,自然要看自己喜欢,不然不就和过去的那些结错姻缘的苦命人一样了吗?”
下午郑林绪将洛童的话同陶择枝说了,鼓励陶择枝也随便挖苦一下他,“洛童这么一个小女孩都知道感情的事主要看自己喜欢,你就别为难了。”
陶择枝挑眉,“果然是变了,现在都知道要鼓励我勇敢追求爱情了,也不知道谁以前像根木头一样一天到晚嫌弃我恋爱谈得多。”想想又说道:“小女孩是最容易陷入恋爱里的,你让洛童出去念书,万一她看上哪个小男孩呢?”
郑林绪耸耸肩,“那也很好啊,她尽快建立自己的交际网,就能快些给自己找到以后要走的路,也就能快些从我家搬走。”
“你想她搬走吗?”
“想。我想,过回从前的日子。”郑林绪整理酒柜的动作不停,他的心不需要有波动,他只不过是在告诉陶择枝他在洛童到来之后就一直构思的计划,在他的设想里,他不会在洛童的生命中停留太久,以他微弱的力量,最多当一个将洛童带到路口的人,然后功成身退,剩下的路,她自己走。
陶择枝摸摸嘴边的胡子,“可是现在的你比较可爱。”
隆冬时节,没什么人愿意大晚上出门约会,陶酒的客人明显减少了,因而最近郑林绪每晚都不用加班,穿着羽绒服,戴着厚围巾,冒着冷风回到家,基本不超过十一点。
洛童在书中和在老师的讲述中逐渐领略过一些悲欢离合,逐渐学着用这个时代的思维去理解世事,因她接触的人和事都极少,便不自觉的,会将郑林绪的一些行为当作课题研究。
这个时代是多元的,精彩的,包容的,自由的,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同时也是无边无际的,会给人精神压力的,会将每个不同的人都塑造出某种共性的。
洛童每晚都在客厅看书,如此郑林绪回来一打开门就能看到她,她会给郑林绪笑容和热茶,以慰风寒。
她已经能看出来,郑林绪是需要她这么做的。
洛童获得新知识后,都会在自己身上和郑林绪身上作对比与假设,她发现郑林绪其实和她学习到的品格,有相似之处,但更多的是不同。
有一回她在抹眼泪,郑林绪问她怎么了,她捧着笔记本,递给郑林绪。
她写了一晚上,打开的两面纸都已填满,整整齐齐的一篇气势磅礴的《少年中国说》。
郑林绪摸摸洛童的脑袋,“这是梁先生鼓励少年们发奋图强的文章,读了不觉得热血沸腾吗,你哭什么。”
洛童抽噎道:“梁先生的这篇文章就是写给以前的我看的,但我以前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过这些事,哪怕是知道也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这么做。我觉得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你现在看,也正好。”
洛童哭成兔子眼,郑林绪瞧着好笑,又摸摸她的脑袋。
洛童问他:“你以前也学过吗?”
“没有,我上学时没学过,后来才特意找来看的。可是看的时候,我已经不是少年了。”
“你年纪又不大。”
郑林绪摇摇头,“我不年少了,但你是少年。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洛童道:“祝愿,要先给自己,再给别人。”
郑林绪不接她的话,“你都会说这么有哲理的话了,不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洛童很快也能当个小学者了。”
郑林绪果真找到了一间条件合适的夜校,离家近,洛童可以步行上下学,学校专业的涵盖范围广,师源不错,且正在扩招,招生的条件不高。
重要的是,夜校的教导主任是陶酒的熟客,平时很会聊天的陶酒老板陶择枝可以去巴结巴结,让人家顾着点洛童。
经陶择枝介绍,教导主任了解了洛童的情况,很热心地邀请郑林绪带洛童过去参观,说觉得合适的话,就定下他们学校,准备参加新学期的入学考。
洛童只有半年时间准备入学考。郑林绪从学校拿回一摞复习资料,大概翻看了一下,做了评估,以洛童的水平,背完这些资料可能有点勉强,必须要比从前无忧无虑地上课时用功许多倍才行。
郑林绪叹气,遗憾地同洛童说道:“可怜你一个光绪年间的农家少女,也要尝尝我们现代考生的苦了。”
瞧着洛童伏案学习的用功模样,又瞧着自己守着她生怕她哪里不懂的模样,郑林绪只觉这画面和万千准备高考的家庭很相似。
郑林绪想起了自己在准备高考的那一年,父母整日围着他转,恨不得连吃饭睡觉都替他做了,让他能有多些时间学习。那时谁都期待满满,谁都没想到,考上好的大学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亲人的自我和他的自我之间的龃龉,至今令他痛苦,他不知道该成全什么。
郑林绪心有余悸,不禁打断了洛童的学习,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做的安排是在逼你?我不是一个思虑深远的人,也不是一个眼界开阔的人,我逃不开我的经历,只能从我的经历里想出这样的一条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对你好。”
洛童倒坦荡,“我不会觉得你在逼我,你是二十一世纪的人,我是清朝的人,你做的决定无论是从你的经历出发,还是从别人的经历出发,都比我做的决定要符合这个时代。而且你和很多的人都是这么长大的,我也学着你们这么长大,有什么不好吗?”
“可我们那时不能选,你现在可以选。”
洛童摇头,“你说得不对,我还不能选。”
郑林绪眼里有悲色,“我倒不如你看得开了,的确,每个时代的人都有必须要遵守的游戏规则。”
囿于这些规则,无论世界有多大,人们成长的模式都并不多。
郑林绪问洛童:“有没有觉得生在古代是一种遗憾?”
洛童说她不觉得那是遗憾,“不管活在什么时候,尽力把眼前的生活过好就是了。我以前同你说过的吧,如果我不生病,也不来到这里,我就要和比我大二十岁的廖家大公子结亲了,你现在听起来可能觉得那是一种迫害,但在当时我们家能够走的路里面,我父亲已经尽力为我、为我们家挑选一条比较好的了。”
“你不怪你父亲吗?”
“我不怪他,他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天天恨不得把自己埋在田里耕作,以此撑起我们家,且没有想过要遗弃我们。你不知道,我们村里有些人家生了女孩,要么就卖给有钱人家当奴婢,卖不出去的,还会白送给别人,要么就狠狠心,扔在路边,由她们自生自灭。我们家一连生了四个女孩,我的父母却没有想过要把我们处置掉。在现在的人的眼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在那时,他们是与某种观念的潮流作了抗争的。我的父母都是善良的人。作为一贫如洗的农民和不开化的平头百姓,他们有不可避免的愚昧无知,有很多不得不低着头昧着良心去做的事,但这都不是我能责怪他们的理由。”
洛童看向郑林绪,“你会觉得你的成长是种遗憾吗?”
“在你面前倒是不敢说了。其实我觉得是遗憾。现在肯定没有太多人能体会你所说的世界,我在一个安全的、物质充足的、阶级差别已经不能轻易让人死去的世界里成长,但是我的心也跟着长大了。过去是制度和阶级将人围困至死,现在是过上正常生活的欲望将人围困,现在要过上正常的生活可不容易,人们对正常的定义简直苛刻,要好好上学,好好工作,好好经营家庭,一辈子不出什么大事,在温室里安稳地过一生,才是正常。我被教育的内容是,以上种种步骤,不可走错一步,否则就是一个怪胎。”
“这样生活不好吗?”
“有很多好处,也有不可忽视的坏处,这是另一种强硬的制度。如果我的心没有成长,没有看清这点,或许我现在还是个听话的小孩,不会离开我的父母,不会住在这里,不会遇到你。”
“那你会怪你的父母吗?”
“我也不怪他们,像你说的,我的父母也是善良的人,他们只是遵守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希望在游戏里做到最好,他们逃不开这些,并不是他们的错。我的父母,已经尽他们的所能,好好养育我了。”
郑林绪微低着头,从洛童的视角看过去,他像是一个忏悔的人。
洛童没见过这样的郑林绪,他似乎被悲色浸泡透了。
洛童只知道郑林绪的父母已逝,却不清楚详情,她小心问道:“你是想念父母了吗?”
郑林绪缓缓说道:“我父亲意外去世后,我母亲也生病了,病了两年。我总觉得是我的错。”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家太穷了,我也没什么用,挣不了几个钱。”
“没钱看医生吗?”
“去看了,治了一年多,治不好。我尽力了,家里的老房子都卖了,钱全给了医院,还是,不够。虽然说是有钱也治不好,但或许能试试其他方法,我妈妈她,或许能多活两年。”
洛童用一种既悲其所悲,又十分自然坦荡的神色同他说:“这的确很可惜,但生病了治不好,甚至是没钱治,都是常有之事。我若不是到了你家,有你救治,而是留在从前的家里,多半会因那次热病而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命数,你又不是写命簿的神仙,也不是存了恶念的坏人,无需太过自责。”
“是吗?可是别人说,如果不是我不思进取,叛逆,不肯听话,如果我能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多挣钱,我的妈妈或许能活久一点。”
洛童的一双眼睛里全是宽容,“不关你的事。”
“真的吗?”郑林绪仿佛千山万水跋涉而来,一身风尘仆仆的疲倦,有种既沧桑又迷蒙的木讷,向洛童寻求一个他已然期盼多年的答案。
“真的。”
郑林绪闭上眼,低头,轻靠在洛童肩膀上,又问:“真的吗?”
洛童双手拥着他,“真的。”
郑林绪一直觉得他母亲的死像是一种指责,指责他没让父母安心,指责他没走上一条正确的路,指责他辜负了十几年的教养。
他不会走回头路。
可背着一身指责到如今,想往前亦难。
他在进退两难之地,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快一些,快一些,过完他的一生。
此刻就如他们的相见,他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在原本一无所有的空间里,挥手乱寻,竟真的抓住了洛童的手。
他亦说不准了,到底是谁救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