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陶择枝
陶择枝做了一个令郑林绪措手不及的决定。郑林绪低估了陶择枝的行动力,也低估了陶择枝面对他的改变时的担忧。
那日洛童下楼买菜,一开门,门外就站着陶择枝。
两人都被对方吓得不轻,洛童一声惊呼,郑林绪闻声跑来,挡在洛童面前。于是门里门外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陶择枝登时一副逮个正着的得意模样,“阿绪,你金屋藏娇啊。”
郑林绪侧身让洛童先出门,“去买菜吧,这是我朋友,最多入室抢劫,不会杀人放火。”而后一把将打量洛童的陶择枝扯进屋,问道:“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呀,怕你在这小屋子里被所谓的远房亲戚挤出毛病,怕你一个想不开要发疯,特来慰问,拯救一下我的员工。”陶择枝在玄关处换拖鞋,见鞋架上每一双旧拖鞋都被洗得干干净净,郑林绪外出穿的鞋子也有被刷过的样子,鞋架下整整齐齐摆着一双小小的粉红色拖鞋,不禁回过头,锤了郑林绪肩膀一拳道:“谁知你在家里当大爷,舒服着呢。”
郑林绪对自己的家有强烈得不太寻常的领地意识,陶择枝是唯一一个可以上郑林绪家喝酒聊天的朋友。
家里的亲戚来借住这种事,对别人而言或许是常事,但对郑林绪而言,却是天降横祸,大难临头。
因而从郑林绪告诉陶择枝这种情况的那一天起,陶择枝就很在意。今天来之前,甚至想过如果郑林绪狠不下心撕破脸赶人,他也可以当坏人,把那位不知轻重的亲戚请走。
陶择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抱臂盯着给他倒茶的郑林绪。
郑林绪被他盯得不自在,解释道:“我没骗你,她真的是我的远房亲戚,是我的婶婶的一位叔伯的女儿。”
“那怎么是你来养?你婶婶怎么不养?”
“婶婶说,家里没地方住了,就把她扔给我。”
“没地方住?你这就有地方了?”陶择枝环视了一圈鸽子笼一样的单间,反问道:“你不觉得荒唐吗?”
郑林绪清清嗓子,“我也没办法,她就被扔在我家门口,自己一个人,可怜巴巴无依无靠的,我能怎么办?把她赶走,让她露宿街头吗?我又不是这么狠心的人。”
陶择枝哂笑道:“你老实说,要不是看上人家了,你会照顾她这么久?”
郑林绪横了陶择枝一眼,“我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没你想的这么邪恶。”
“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先让她读读书吧,我打算给她报个夜校。她家里太穷,又重男轻女,没出过钱让她去念书,她连小学文化都没有。”
“啊?没钱读书?你老家是这么穷的地方吗?”
“可不是吗,我当时听了也觉得惊讶。”
郑林绪揉揉太阳穴,自觉最近张嘴就来扯的谎有点太多了,他自己都有点被绕晕了。
但无论如何,郑林绪都不打算让第三个人知道洛童的真实身份,这是一个他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在其他人眼中,洛童必须是一个寻常人,决不能让他们用研究怪物的目光来攻击洛童。
“又供她吃供她穿,又出钱让她念书,你这不就跟突然多了个女儿一样吗?”
“是呀,我都觉得她该喊我一声爹。不过也还好,她的家务事做得真叫我佩服,我家现在连柜子底下都是一尘不染的。”
“你真不愧是个读书人,一来就让人家读书,人家前面十几年都没干过这事儿。”
郑林绪顿了一下,坦白道:“其实也不是非得要读书,如果她投靠的是你这种财大气粗的,就不用费劲巴拉地上课了,她生活的自由度会高很多。可惜她投靠的是我,我只能让她尽可能地多懂一些东西,让她拥有一个正常的认知,尽量获得一个和别人差不太多的、有正常选择机会的人生。”
选择的机会,陶择枝玩味着这几个字,他恍惚觉得,郑林绪也遇到一个机会,一个替自己解困的机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陶择枝在郑林绪无路可走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做选择的机会。
对于自己可以提供机会这件事,陶择枝十分满意。
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陶择枝也是受着此种教育长大的。虽然他讨厌一切束缚,但道德上的规劝,他却从小到大都很愿意听。
然而更多地挽留郑林绪,他又做不到。
是的,挽留,陶择枝一直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行为。
他似乎是在同学聚会结束后,和郑林绪一起将那些醉鬼送回家的过程中,才将郑林绪这个人看清楚。
陶择枝坐在车里,在车头灯带来的光亮中,看车外的郑林绪解决完最后一个醉鬼,微微低着头往回走。郑林绪的眼睛像两颗黑洞,在苍白瘦削的脸上,明晃晃地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痛苦,无光的,一派惨淡的,无法言说的,深深的痛苦。
他那时就想,如果现在路上有一辆车冲出来要将郑林绪撞死,郑林绪一定会笑着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死亡。
这是个对活着毫无向往的人。
都是不肯与俗气的做派同流合污的,但和拧巴的郑林绪不同,陶择枝是个十分潇洒的人。
若用金庸武侠来作不太恰当的比喻,那么陶择枝可以去演《笑傲江湖》,郑林绪只能演《倚天屠龙记》。
陶择枝的人生一直很顺利,他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顺利。
他是老来子,上头有两个比他大十来岁的哥哥,都正常结婚生子了,所以他几乎没有什么来自家庭的压力,可以心安理得地当同性恋。
他祖上三代都挺能挣钱的,家里资产丰厚,所以他可以胡乱挥霍,心安理得地花家里的钱,玩乐也好,开店做生意也好,都是一时兴起就能去做的事。
他的父母很疼爱他,也想得开,肯纵容他,给他留有许多成长的空间,他没有遭受太多阻力,就能心安理得地当个世人眼中叛逆的异类。
郑林绪的人生和陶择枝的人生根本没有可比性,郑林绪要花费全身的力气,付出千万倍的代价,将过往的自己斩杀,才能从铜墙铁壁的教育堡垒中突围,成为异类。
因而两人能成为朋友,且陶择枝能深刻地理解郑林绪的所思所想,连陶择枝自己都有点意外。
陶择枝原是想着郑林绪长相不错,深眼窝高鼻梁,整个人高高瘦瘦的,往吧台的暧昧灯光下那么一站,被身后摆满各色酒瓶子的背景那么一衬托,要外型有外型,要氛围有氛围,可不得把陶酒的男女顾客迷死。
且郑林绪一双眼睛里全是不屑与厌世,若是同多些人接触,思想或许会活泛起来。
谁知他是冰山难融,在陶酒待了五年,至今也只是将陶酒看作是一个能让他的精神较为放松的工作场地。
人一旦对什么都不肯投入感情,就会变得灰败,看上去,就像一个安心等死的活死人。
陶酒有不少浪荡子对郑林绪发出过邀请,陶择枝总希望郑林绪在那些邀请中获得某种乐趣,得不到日月和灯塔,至少得到几点烛光。
印象最深的是有个女生每天都来陶酒报到,每天坐在吧台边上的位置,从晚上七点坐到打烊,整整坚持了一年。郑林绪待她也挺好,不忙的时候总会过去同她聊聊天,俩文化人,从诗词歌赋聊到了人生哲学,但也是仅此而已。
陶择枝问郑林绪怎么不进一步发展,郑林绪只冷冷淡淡地说:“不来电。”
陶择枝在那会儿又想,如果郑林绪不是这种温吞性格、待谁都和和气气的话,是不是就能少揣着些矛盾过活。
陶择枝冷眼旁观五年,几乎已对郑林绪的一生作了判断。
但现在看来,不是郑林绪的一生已被判定,而是陶择枝和陶酒对他的冲击力度都不够大,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陶择枝有点伤心,又有点开心。
不是样样事情都能被自己完成的,但幸好,总会有人来完成。
郑林绪要给那个女孩资源与空间培养自己的意识,又要无所求地给她留下自由选择的权力,
陶择枝琢磨着,她来到这里之后书写的人生,有很大一部分是郑林绪自己曾经渴望过的人生。
洛童一回到家,郑林绪的话就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问洛童买了什么、打算做什么菜,又啰里啰嗦地抱怨陶择枝不打个招呼就过来。陶择枝委屈,“我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谁知道你家的规矩突然变了?”
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厨房后,洛童走出来站在餐桌旁,有些害羞地看着陶择枝。
陶择枝朝她笑笑,正准备介绍自己,一旁的郑林绪先开了口:“这是小陶。”
陶择枝:“?”
郑林绪说道:“洛童和我婶婶是同辈,不叫你小陶叫你什么?把你脑袋上的问号收回去。”
郑林绪把自己变成了个婆婆妈妈的老嫂子,陶择枝无奈地摇摇头,刚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转眼就被对他怒目而视的郑林绪夺走,又被郑林绪咬牙切齿地教训道:“要抽去阳台抽。你什么素质,我家里有个刚成年的小孩,别弄得满屋子都是二手烟。”
陶择枝:“……”
陶择枝留下吃午饭,对洛童的手艺大加赞赏。因听郑林绪说陶择枝是个厨子,洛童对他的肯定十分开心,同陶择枝交流了一些做菜心得。
郑林绪听不懂,但见洛童能像模像样地同陶择枝交流,让她多接触外界的想法在他心中更甚。
到陶酒上班之前,陶择枝拉着郑林绪去酒庄逛了一圈,补了几瓶酒。
“很久没有喝一杯了。”陶择枝道。
郑林绪了然,“今晚下班可以。”
“不用回家陪小女孩吗?”
“都说了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
郑林绪是个不错的酒友,无论喝前喝后,都话不多,愿意充当一个倾听者,恰好搭配一喝酒就话很多的陶择枝。
陶择枝近来陷入了一段颇令他为难的恋爱中,对方是个开咖啡厅的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郑林绪也见过,对方追求陶择枝的时候,隔三差五就到陶酒来。
郑林绪问道:“你答应和那个人在一起了吗?”
“还没有。”
“没在一起你难过什么?”
陶择枝撇撇嘴,他这个人虽看上去不太可靠,但谈恋爱时多是十分认真的,而摆在眼前的这段关系,尤其应该更加慎重,“他原本不是我这一卦的人。”
“可我看他追你的时候,挺自然的。”
“那是因为老子魅力大,他真心喜欢我,追求喜欢的人都是一头热的,哪会想那么多。但是真正在一起了,热情会慢慢淡下去,到时候他就能感受到那种处处都不自在的滋味了。他又不像我这种潇洒惯了的人,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你怎么知道他会在意?”
“阿绪,你不懂,就是因为见多了圈子里的破事儿,我才决定一辈子不碰直男,你们这些直男啊,太脆弱了。”
“别扯上我。你想拒绝他吗?啧,不太好吧,我看他老是眼巴巴地跟着你,被拒绝了会很可怜。”
陶择枝眯着眼咽了一口tequilaboom,“问题就在这里,你都不忍心,难道我就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