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洛童
女孩喝完粥,屈膝坐在床上,发呆。
郑林绪本不想打扰她,但想想又怕她勉强,盯着床上被睡得皱皱的被褥,小声问道:“你想要方便的话就跟我说,我带你去卫生间。”
女孩攥着被子,也没有看他,目光低低,轻轻点头。
郑林绪到鞋柜,找出一双半旧的拖鞋,用水冲了冲,擦干,回到床边,将鞋放在地上,“你穿这双拖鞋吧,有点大,你将就一下,我明天再给你买新的。”
女孩坐在床边,把双脚滑进那奇怪的鞋子里,滑到尽头,脚后跟还跟着一大截剩余。
她站起来,身高到郑林绪耳下。
郑林绪原先看她瘦瘦的一薄片,还觉得她很矮,没想到她实打实地长到了一般身高。
“这边。”郑林绪将女孩带进卫生间,指着马桶说:“这是上厕所的地方,你要像我这样坐在上面。千万别踩上去蹲着。”说着,郑林绪坐到上面给女孩做了个样。
“然后,纸巾在这里”,他指着马桶边墙上的纸巾筒,“用完之后,就按这里冲水”,郑林绪按下马桶后的按钮,哗啦啦的水从马桶壁冲下,卷成漩涡,流走了。
女孩被声响吓了一跳,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郑林绪。
“明白了吗?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女孩点头,“我晓得了。”
郑林绪走出卫生间,把门带上。
他一想那女孩是光绪年间第一个用上抽水马桶的人,就想笑。
大约是心无邪念,郑林绪虽觉得他一个大男人教一个女孩怎么用马桶是有一点尴尬,但他的举动没有太做作,场面看上去还算坦荡自然。
他很满意自己的表现,站在卫生间门口等待时,握拳给自己打了个气。
听到里面传来冲水声,郑林绪问道:“好了是吗?”
“好了。”
“那我开门了啊。”
“好。”
郑林绪打开门,往卫生间里一瞧,见没什么不对,往女孩身上又一瞧,同样没什么不对。
郑林绪鼓掌,兴奋地说道:“你做得很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会使用抽水马桶的古人了,真了不起!”
“来,用完马桶之后要洗手,在这里洗。”郑林绪把水龙头开关往上一拨,又是水声哗哗,“来,洗手。”
女孩听话地将手放进那道水流中,水很冰,冲得手有些痛。她水里舒展手指,而后翻掌,接住一捧水,又看它不断从掌边溢出,流走。
女孩抬头看向郑林绪,说道:“你这里真好,随便动一动就有这么多的水,不用每天去水井打水回来。”
她说话时并不高兴,只因这些都不是她的。从眼前各样的便捷里,她不得不清楚地看到,原本属于她的生活有多么的贫瘠。
郑林绪关上水,低头看了看她的手。
一双带着劳动痕迹的,小小的手。
粗糙,又黄又黑,裂了几道口子,有的结痂了,有的正红肿。
郑林绪突然想起一句话,他不自觉地念了出来:“这双手虽然小,但这是我的手。”
“什么?”女孩问。
“这句话是一位女性作家写的。作家的意思就是,文人,读书人,识字,会写文章。她写这句话的意思是,女孩子的手很小,就像你的手,很小,但它们也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她希望女孩子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轻视自己的力量。”
女孩没听懂,眼里的疑惑依旧,郑林绪笑笑,“你以后会懂的。”
郑林绪扯了一截厕纸给她擦手,趁她低头时,打量了她一下,心中天人交战,不知是否要开口叫她洗个澡。
“你感觉身体怎么样?头晕不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累不累?”
女孩诚实地点头,“头晕,身上没力气。”
郑林绪在心里重重地叹气,无奈道:“那今晚你先休息吧,等你病好一些了,再说别的事。”
看看时间,也不算早,快十一点了。
郑林绪让女孩睡床,他睡客厅。
看女孩睡下后,他熄了房间的灯。而后他洗澡、洗衣服、把垃圾装袋、玩玩手机,折腾一轮,才抱着被子缩到沙发上。
客厅的灯亦暗了下去,外面没了声音,显得房间里的安静陡然有了重量,压在女孩身上。
小小的房间此刻似旷野,她觉得处处是鬼魅,虎视眈眈,欲分食了她,而她,四面八方皆无可躲藏。
她很害怕,试着叫一声:“小郑。”
郑林绪的声音很快从门口冲进来:“干嘛?”
“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这里治安好得很,而且我就在门口给你守着,你别怕,闭上眼睛睡觉。”郑林绪心里暗道:该怕的是我,保不齐明天早上睁开眼,你全家都穿越过来了。
女孩听话地闭上眼睛,她的身体刚与疾病大战一场,十分疲倦,她的精神却因极大的冲击,仍波澜起伏,不肯止息。
女孩一边晕乎乎地躺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回忆醒来之后发生的一切。
她十几年的生活经验不能提供任何方法,令她接受眼前境况。她被扔进了一个新的世界,像话本里说的,到了一个世外桃源。
她离家还不到一天,还没办法将实实在在的、在家里度过的日子当做过去。
骤变,进了另一个人家里。
她慢慢琢磨着,觉得这似乎与嫁人很像。
如果她当真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廖大公子,廖家是大门大户,规矩多,她作为新妇,应该也是要像现在这样,强行与她自己的家断得一干二净。
为自己找到了一些概念上的相似之后,她便稍稍安心了。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会如何规定一个人,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做好,但这个世界里的小郑很温柔,肯善待于她。有他,她便觉得接受一种新的生活,大概不会太难。
在客厅沙发上的郑林绪同样睡不着。
他本是安慰自己,既然古人可以穿越来现代,那也必定可以穿越回古代,只是没找到方法而已。只要存在,他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凭他一人之力实在不行的话,他就把那女孩上交国家,国内这么多搞科研的老师们,总能研究出点东西来。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女孩嚎啕大哭的脸。
不行,这个古人挺胆小的,面对他一个人都哭成那样,要是面对一堆人,可不得吓死了。
不能将她交出去。
可不交出去,就意味着她会一直在这里住着。
那就是说,他,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打工人,要一直养着这个姑奶奶。
郑林绪头疼,被子罩过脸,开始在心里求神拜佛,请诸天神佛大发慈悲,保佑他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第二天,郑林绪顶着一张没睡好的憔悴脸,探头看房间里的情形,见女孩已经起来了,正安静坐在床边。
女孩看到他,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又有些期待地等着他的安排。
“早上好,我们这里的人打招呼都是看时间的,早上就说早上好,下午就说下午好,晚上就说晚上好。”
女孩点头,“早上好。”
“早上起来之后,要刷牙洗脸。来,我教你。”
正手把手教着女孩刷牙,郑林绪突然有点想问她,古人是怎么刷牙的。
但又作罢,唯恐自己在女孩面前变成一个卑鄙的猎奇者。
又想着要约个牙医,给女孩看看牙齿,毕竟古代的卫生条件一般,牙齿保健应该做得也不好。
郑林绪往左边的镜子瞥了一眼,见镜子里的自己站在一旁,守着小心翼翼挤牙膏的女孩,这个画面实在怪异,他哭笑不得,养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而后郑林绪将女孩带到沙发坐下,问她身体如何了。
女孩说一切都好。
郑林绪便切入正题,“我看你现在也冷静下来了,我们来聊聊你的事。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女孩皱眉,“我不知道,我生病了,起不来床,在家里躺了几天。躺着躺着,就到这里了。”
“那你记不记得,来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来之前的晚上,我醒了,见一直看护我的妹妹就蜷着手脚睡在旁边的一张小桌上,我就想叫醒她,让她跟我一起睡床上。我叫了,她没醒,但是很奇怪的,她突然从桌子上掉了下去,爬起来后又很慌张地冲到了外面去。我不知道她怎么了,然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圆圆的亮着白光的月亮,和你房顶那个一模一样的。我看着看着,就又睡过去了。再醒过来,就看见了你。”
郑林绪琢磨了一会儿,问她:“你妹妹突然从桌子上掉下去?那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只是头很晕,我生病之后,一直都觉得头晕。”
“那你看周围的东西有没有异样?”
“没有,就是突然看见那个圆圆的东西,别的都与平时无异。”
“这就奇怪了,什么都没发生,就睡了一觉,就把自己睡到了现代。还有别的什么吗?”
“没有了。”
郑林绪想不出个所以然,决定先不想了,下楼买早餐,让女孩在家里等他。
买完了回来,在玄关处往里望,女孩仍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和他出门前的姿势一模一样。
“倒是个听话的孩子,不吵不闹的,还不爱乱动,小木偶一样。”郑林绪把话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
将包子豆浆放在小餐桌上,郑林绪想招呼女孩过来吃,张嘴,却愣在原地,他还没问女孩叫什么名字。
郑林绪走到客厅,在女孩身旁坐下,问她:“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歪头道:“我爹叫我三丫头。”
“那是你父亲叫的小名,你的大名叫什么?我总不能一来就喊你小名吧,你的辈分还比我大呢。”
女孩面露疑惑,“我就叫三丫头,我没有别的名字。”
“啊?你没有名字?”
郑林绪的惊讶有点刺到她了。
她没有名字,这本来就不算是一件事,她的姐姐妹妹也没有名字,包括她的母亲,嫁人之前叫大丫头,嫁人之后叫洛大娘,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
没想到在郑林绪眼里竟是一件怪事。
女孩低下头,小声说道:“没有。”
郑林绪见不得她那委屈样,当即血一热,直冲脑门,他突然豪气干云,大声道:“别难过!你爸妈不给你取名字,我给你取!”
说完又立即后悔,声量小了许多,“要是你不乐意,就算了,我不过是这么一说。”
女孩低头想了半晌,抬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乐意的,我想有个名字。”
这可把郑林绪架在那儿了,他不太会取名字。
或者说他不太会用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去对什么作总结。
以前上学写论文,想题目的时间总比他写文章的时间要长。
郑林绪冥思苦想,口中念念有词:“三丫头……姓洛,洛什么呢……丫头……头……”
抬头见女孩神情期待地盯着自己,女孩这个岁数,在她家里应该算是劳动主力,一看那晒成黄棕色的脸便知道了。五官倒还有些孩子气,眼睛大大的,脸上有点婴儿肥,像只被漆成深色的洋娃娃。
“别盯着我看,我会很有压力的。去吃早饭吧,在餐桌那里。拿里面的包子吃啊,外面那层透明的袋子不可以吃的,豆浆就打开上面那个盖子喝,小心点别烫着。”
郑林绪在原地,又念叨了许久,待女孩吃饱了,回到客厅沙发上坐着了,他才找到了些思路:“头……头……”
郑林绪一直念着头字,嘴巴微撅,保持着口型换了一种声调:“头,透,瞳,童?”
郑林绪大步走到女孩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说道:“童字怎么样?儿童的童,童真的童,洛童,可以不?”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
两只手攥在一起,无意识地在捏着什么。
郑林绪弯腰屈膝,双手撑在膝盖上,让自己平视坐着的女孩,看着她的眼睛问:“洛童,你的名字是洛童,知道了吗?”
这两个字像是在她身体里种下了符咒,郑林绪说一次,她的五脏六腑就要被揉捏一次。
她的名字。
是属于她的东西。
这几个字从她脑子里过一回,她都觉得不得了。
她活了十几年,终于第一次拥有了,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只属于她的东西,她的名字,将会跟着她一生的名字,将会成为她整个人、整个人生的符号的名字。
好重。
她的心似乎在轻颤,她怎么会拥有这么重要的东西呢。
舌尖抵着上颚,落下,轻轻扫过下牙,舌头回到它原本的位置,洛。
两片嘴唇合在一起,吐出一口短促的气,嘴唇微翘,中现一小小的椭圆缝隙,童。
她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咀嚼,舔舐,翻来覆去地品味,直至毫无阻拦的,它们缓缓在她的心安稳落地,她才敢将它们说出来。
“洛,童,洛童……”
人生的机遇太奇妙了,她在这里,用两天不到的时间,得到了过去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有的,所有物。
“真好听,谢谢你,小郑。”洛童笑得开心。
郑林绪瞧着,心里不太是滋味,憋得慌。
这是一个没吃过糖的小孩儿,可怜巴巴的,得到一丁点甜味就像得到天恩。
但再憋也无法,他又不能带她去妇联喊冤,把她的父母都抓起来严惩。
而且,也不能说是她的父母虐待她。倒是说不准谁在虐待她。
遥遥过去,迢迢岁月,多少没人道的惨事。
郑林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问洛童:“吃糖吗?我买糖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