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第九章
最先看清虞启东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黄鹭。
这小姑娘性子大大咧咧的，嗓门也出奇得大。远远地喊的这一声就将毫无防备的虞启东吓得一激灵，差点儿又要被呛到。
好在这次他有了经验，及时抄起手边的汤水喝了一口，将自己从尴尬边缘救了回来。
“你们好。”虞启东温文有礼地同迎面走过来的几个年轻人打了个招呼。因为胃部异于常人的脆弱，他的胃口很小，两菜一汤吃了大半就已是很撑，于是他顺手也搁下了手上的盒饭。
“怎么着，我们没骗你们吧。”黄鹭和小蔡得意地向其他人扬了扬下巴，“我们江大的招牌之一——虞教授可真得过来了！”
昨日虞启东的车子在上山的半路抛了锚，去吃饭的时间并不算早，因此项目组的大部分组员还只在黄鹭他们那里对虞启东的到来有过耳闻，还并没有见过他本人。
只是虞教授那可是生物界近两年的新秀，名誉高、实力强，那是会浸润在真正高档的研究室里的人才。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有一个堪称百年难遇的天才的宗渝言都是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再出现一个虞启东，所以这些成员大部分都一致觉得这几个声称自己见到虞教授的人是在吹嘘，并对他们表示鄙夷。
因此在真正亲眼看到了虞启东打招呼的那一刻，这群人傻了。
“虞教授好！”几个年轻人，连带着虽年纪已大但也听闻其荣耀而崇拜着虞启东的组员也全都深感受宠若惊，连忙也慌慌张张地向虞启东打了招呼。
“噗——你们一个个这是什么表情？”虞启东被他们逗乐，佯作很惊讶的样子玩笑道，“我是长得很可怕吗，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我要一口吃掉你们。”
“先别怕，这里。”他举了举手中剩下小半的盒饭，“我刚刚吃饱，现在还吃不下你们。”
“没有没有，虞教授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会可怕。”组员闻言连连摆手。
这话是说得实诚。让虞启东多年前走入大众视线的并非源自于是他的荣誉，而是起于一张来自学生放到网上的偷拍。
眉目清润的生物教授，身穿着纯白的长袖实验服，只隐隐约约露出一点点腕间和脖颈时间上的白皙肌肤，一尘不染地站在实验室的讲台之上，发丝垂在眉骨上留下一抹淡淡的阴影，恰好地露出那一双仿佛揉进了阳光般温暖的眼眸，澄澈而又温存着丝丝暖意。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拿着一支浸泡着植物根须的试管，向讲台下的学生介绍着今天实验的样品。
大概是看到了正在对着他拍摄的学生，那双眸子有些意外地看了过来，和沐柔和的目光就那么无意间闯入了镜头，与屏幕之外的观者的视线交错在一起。
这张照片引起了疯传。
几乎所有看过的人中没有谁能逃过这张照片上虞教授表现出的亲和力。
于是当年的虞启东仅凭着一张照片就惊艳了整个网络，随后引起热议的才是他堪比开挂的身世和人生。
虞启东的一句玩笑之言，本还在他面前感到拘谨的组员也渐渐放松下来，再加之本就有黄鹭与之相熟，纷纷和他拉近了距离，七嘴八舌和他聊起来。
……
“据说学校的宿舍空闲的不多了，教授，那您现在住在哪里啊。”项目组的成员在这里待了大半年，也早就摸清了章泽村的情况。当然，这些有村长就能够安排妥当，想要以后更加方便得和虞启东凑上近乎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我……”虞启东正想要告知他们自己的住处，却突然被一旁的人打断。
“为了方便，老师现在和我住在一起。”不知何时，宗渝言业已吃完饭，就连虞启东剩下的盒饭也被他扫荡了干干净净，他沉默地坐在一旁，只是一直冷眼旁观着他们对话，并没有出声。
“聊够了么，你们是没有别的事了吗？”此时听到组员们想和自己的老师套近乎，他却是按捺不住了，冷不丁地在他们中间扫视了一圈，目光一厉，“如果我没记错，你们现在应该回去分析数据，而不是在这里无所事事。”
“……”方才还围在虞启东周遭叽叽喳喳的几个人转瞬间安静了下来。
四周的空气凝滞了一秒。
好大的官威！
虞启东看着宗渝言那张面无表情并且充满威慑力的面孔，脑中想起的却是对方失而复得一样昨夜揪在自己和被子上推都推不走的黏糊劲儿，不由在暗地里憋住笑。
“听你们宗组长的，工作要紧。”他打了一下圆场，忍笑道，“大家离得这么近，我们往后能够交流得机会还有很多，不急于一时。”
虞启东年纪轻轻就在生物领域接连用实力为国家拿下数个荣誉，在场的多少年轻人是在学生时代就因为那张引起浪潮的照片开始追逐他的步伐，从而踏进这个吸引着他们的神秘领域的。
在他们的心中，虞启东的存在甚至堪比心中不可动摇的信仰。
当下的工作固然重要，但能近距离接触到虞启东却是想都不敢想的，项目组的成员表示很是遗憾。
“虞教授，您要是有空闲，要不要过来‘视察’一下我们工作的进展？”忽然，小蔡想到了留下他的法子。
其他组员一听，连忙一齐附和起来：“对啊对啊，我们项目组里大棚里培育的那些新品种的草莓，里面有一种宗组长带过来的，至今都还没有对外公布过，我保证您绝对还没见过！”
这些草莓有宗渝言在国外进修学习的时候带回来的新品种，这次在章泽村还是第一次在本国的土壤上进行大规模种植，因为第一批的果实还没有种出来，能否达到预期一切还是未知数，所以尚且并不为人所知。
是宗渝言带回来的？
虞启东被这话引起了些许兴趣，考虑到距离晚自习值班的时间还并不太晚，他看向杵在一旁并不参与进他们话题的宗渝言。
深知自己手底下这群组员看到偶像而躁动难安的内心，宗渝言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啊，你这组长当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跟在引路的组员后面，虞启东冲同样缀在队尾的宗渝言挑了挑眉，止不住得调侃。
他可看得清楚，即便这支对队伍里大多都是与宗渝言同龄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更有比之他还要年长的也尚有一二。
但这群人，在得到宗渝言吩咐后信服的眼神却是做不得假。
“是老师教得好，所以让我的实力比较有说服力而已。”宗渝言那面若冰霜的脸在目光触碰到虞启东的那一刻终究还是瓦解，不争气地红了耳根，却又目光灼灼地望进了对方如水般的眸子中。
这都能夸？
温水浇不灭炙火，这人随时随地都能找到由头吹嘘自己是虞启东所意想不到的，他轻咳了两声，不再理会一本正经就知道瞎吹的宗渝言，快步走过了他的身旁。
……
章泽村位于山间，这里的土地并不广袤，土壤的条件更是不能称之为肥沃。
不仅如此，随着项目组一起爬上山的温室大棚们亦是看上去挺寒碜，三三两两地和一堆结实的土坝粘连住，远远得就传过来一股土腥味，就连门建得也低矮，虞启东身高一米八，进门都要低下头防止自己的脑袋被磕到。
项目组的温室大棚内部培养了一溜的各式品种的草莓，挤挤挨挨地全都聚拢在一起。
虞启东一走进去便被迎面而来的植物清香扑了满怀，鼻息间隐隐约约闻见一丝丝香甜的草莓香气，清清甜甜得让心里都爽利了许多。
宗渝言带来的品种种得早长得也很快，在一众还没长开的青涩小果中红得格外晃眼，从那摇摇摆摆、半红半青的果身，和那招摇的个头上就能令人遐想到未来成熟后的鲜嫩多汁的口感。
大抵是源自于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基因，不论是亲手养育它们而成的项目组的成员，还是初见的虞启东，在看到这些长势喜人的果实时，眼中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意，感念土地对汗水的回馈。
这群项目组的成员嘴上爱嘻嘻哈哈，但干起活来还是很靠谱的，一边拿着本子游走在各个品种中间记录着表上的数据，一边不忘向虞启东介绍它们的产地、生长状况……简直就像是在炫耀自己引以为傲的孩子。
组员们工作兴致高昂，宗渝言这次没有打扰他们的热情，而是静默地看了许久，转身自顾自也做起了自己的工作。
他不爱热闹，也所求不多，唯一盼得也就只有那人常喜无忧，允许自己站在那人目能所及的地方，让他安心便好。
……
因为虞启东这位镇场子的前辈在场，成员们热情满满，极力展现着自己的能力，项目组的工作一时进行得前所未有的顺利。
“呀！”突然，正在测量大棚内区域温度的黄鹭发出了一声惊叫，停步在了一片尚未成熟的草莓种地之前，不可思议地翻看着手中的记录本，“这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了？”虞启东闻声而来。
“数据出错。”黄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指着记录本上经过连续批改的一串数据，“这个杂交品种的草莓，数据对不上，一开始用药和肥料的用量竟然和原定的用量有这么大的差错。”
“您要看看吗？”她将记录本的校对数据递给虞启东，绝望的眼神中略带期待，“要是真出问题，这些数据可能就要全部推翻重来了。”
“我——好，我看看。”为了一个微妙的误差，该品种的所有数据、所有实验就都有全部推翻重来的可能性，对于辛苦了大半年的组员们来说，那确实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虞启东手指一僵，迟疑几秒还是接过了记录本。他一直待在研究所，至今还没有系统地接触过试验田的项目，于是仅凭借自己的习惯，从其最初的基因型数据和观测数据开始推算。
——他只是想要尝试一次，尝试自己这两年的努力是否得到了回应。
这里并不是实验室，自己总不会……
记录本的扉页写清了这个品种的详细信息，虞启东一页页翻过去。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他写了很久。
研究组的成员出于学习的态度慢慢凑过来，在他身后窃声交流。
对照着密密麻麻的比对数据，拿起笔在白纸上留下一串串计算的公式，虞启东似乎感受到了自己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开始趋于崩溃。
指尖的颤动已经肉眼可见，虞启东的心脏传来疯狂的悸动。
他像是又一次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些日子，笔下的每一个字符都分崩离析，在幻觉中变换成为一张张眼含戾气的脸，黑色的面具遮盖住它们的面孔，却遮挡不住它们暗含利刃的唇齿。
那是他度过的最黑暗的一段日子，犹如无法摆脱的梦魇。
呼吸收紧到最紧绷的频率，冷汗浸透了脊背，分散精神满满被剥离，一滴液体从他纤长的捷羽上垂落，晕染了圆珠笔未干的笔迹，一团团数据糅合在一起，在眼前慢慢、慢慢地出现了重影，虞启东的气息越来越重，眩晕感也愈加强烈。
想吐——
目眩头昏，所有的字符在目前全部揉成模糊的一大团。
“老师？虞启东？！”似乎有谁还在耳边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的身影在逐渐聚集过来的组员眼中变得摇摇欲坠，众人眼睁睁看着宗渝言飞奔而来接住晕倒后即将着地的虞启东。
神明跌落尘埃。
无人发声，无人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