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第八章
宗渝言已经在田间梳理了一个下午的数据。
这块样田的玉米其实种得并非是最理想的时候。只是上一批挑选出来的种子种下,生长速度惊人,原本项目组很看好这次的品种拥有的缩短生长周期的品质,然而实际上这个品种在章泽村有着后知后觉的水土不服,中途突然就患上了病害,染病率极高。
显然,它并不适合在当地种植。
项目组无法,最终也只能遗憾地将这块样田清理干净,重新种下了另一批改良后的品种。好在目前这批玉米种子在样田中长势稳定,暂时没有严重的负面反馈,一切正向着不错的方向发展。
虞启东也猜得没错,宗渝言确实到现在也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饭。
因为上一批品质的问题,即便是这次的培育过程项目组要更为慎重。而宗渝言又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工作狂人,于是每天给自己安排的工作都非常繁杂细致,一天下来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盯着工作的进度。
宗渝言在地里忙活了一下午,腹中空空,又在太阳底下被晒了许久,身上热得汗流浃背,已是疲惫至极,乍一站起身便狠狠地踉跄了两步。他撑着膝盖,按了按昏昏沉沉的太阳穴,这才缓过神来。
眼前发黑,模糊之间他竟看到弓着背坐在田边干饭的虞启东,对着他展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宗渝言的心里一暖——老师果然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的。
一时间他头也不晕了腰也不酸了,露出了明晃晃的白牙,赶紧拨开围绕在身边的玉米叶子走了过去。结果下一刻,虞启东就被呛到喉咙,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
“没事吧!”作为让虞启东呛得地动山摇的罪魁祸首,宗渝言被吓了一跳,连忙大跨步赶到虞启东面前,担忧地拍在他的背上帮他顺气。
“咳咳,没事。”虞启东喝了两口汤,方才咽下了喉腔中堵塞的米粒,终于缓了过来。
“怪我,一惊一乍的。来,给你带的饭。”他拿过搁置在身旁的另一份饭盒,递给了宗渝言,笑道,“我就知道你会给自己加班。果不其然,人家组员都去吃饭了,你这个做组长的还非在这里折腾。”
“自己不吃饭还催我呢!快坐下好好吃饭——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两人完全半斤八两,不过出于多年的习惯,虞启东还是不由责备了宗渝言一句,腾出手拍了拍旁边准备好的马扎,示意他坐下吃饭。看对方接过饭盒,他旋即低头翻开盒饭的顶盖又兀自继续吃了起来。
虞启东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突兀,只是单纯有了胃口所以吃得很畅快。但原本因为他的出现而惊喜万分的宗渝言看到这一幕,提着他递过来的袋子,却久久地没有回过神。他紧抿着薄唇僵直地站在虞启东面前,心里竟是有些不是滋味。
当年他所认识的那个金枝玉叶的少爷因为几年来的磋磨,身上好像早已褪去了多年养成的娇生惯养,在章泽村这条泥泞不堪的小道上也没有任何的架子,直接就坐在田垄一侧,不拘小节地迎着风沙扒拉着手上捧着的饭盒,吃得欢实。
——若是换作两年前的虞启东是绝对无法容忍这里的环境的。
出身有着百年底蕴的书香门第,他似乎天生就具有一身与这些尘土泥沙格格不入的书卷贵气,令人望尘莫及。更何况他被外界追捧着过了二十多年,骨子里也难免会生出些许的狂傲,即便是再温和的性子,他的内心深处也存着一股子极为强势的胜负欲。
所以其实虞启东向来是一个肯吃苦的性子。天才的成功也并非一蹴而就,当初为了钻研出数据上丁点儿的错误他在实验室窝上一天一宿不回家都是常态。然而就算如此,只混迹过顶尖位置而眼高于顶的他也必定会对这种破落的地方保持住一定的距离。
直到两年前的那桩案子差点儿折去他一身的傲骨,虞启东终于被硬生生磨去了年轻时尖锐的棱角。他从神坛上一朝跌落至尘埃之中,又凭借着破釜沉舟的坚忍重新赢回自己的名声,才算是体会到何为真正的人心险恶和这个社会的残酷。
奔三,对于经历过一场大起大落的虞启东来说,更是回身追求平静的一次转折。
他在意的事少了,在乎的则也被他谨而慎之地牢牢把握在了手里。
宗渝言深知这样的变化对于他的老师来说是有益的,就像是他种过的那些能抗住病害的种子——耐得住风吹日晒,坚定地向阳而生,最终都会成长得茁壮并且坚直挺立。
而他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矢志不渝地追在虞启东身边,用力抓紧他的手,防止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对方甩到身后。
因为他的老师不需要任何谁来同情。
“愣什么神呢,吃饭!”虞启东看着面前一直挺着的一根高大英俊的“竹竿”蹙了蹙眉,没忍住抬脚向对面的小腿上踹了一脚。
“哦……”宗渝言瞬间拉回了思绪,坐下的同时还不忘挪了挪马扎,沉默地用宽厚的背部挡在了一侧的风口处,以防虞启东吃进冷气。
老师的胃是受不来冷气的。
宗渝言心里惦念着当年那个高傲又不失温和的老师,实际上真到了虞启东面前,他比谁都有包袱。
即便是缩手缩脚地坐在了小巧的马扎上,但他的腰杆子也挺得板直,端着盒饭规规矩矩低头吃饭的样子像极了幼稚园里想得到老师夸赞而极力表现自己的小朋友。
虞启东也确实赞叹,感叹他随时随地紧绷的神经。
田埂上,坐着两个相依的身影,一脸正经的男人还戴着自己的草帽,身边凑过来盈盈笑着的带着干净气质的青年,两人分别攥着与他们模样不符的廉价的盒饭,聚在一起吃得愉悦。
翻腾的冷风鼓鼓地吹在两人翻飞的衣角,霞彩透过云翳,夕阳染红半边天,过路的行人在他们的身后步履匆匆,细分出一副温馨暖调的画卷。两人般配的身影也逐渐在晚霞渐落的时分逐渐融入了整个章泽村的风景之中。
虞启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宗渝言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幽怨和委屈的。
宗渝言明明挺聪明的一个人,偏偏有时呆得就像个木头,畏手畏脚的行径简直好似胆小鬼撞上了真厉鬼,可怜巴巴还安全感全无。虞启东都忍不住深深怀疑他是否在对方的教育过程中出现了什么差错,才会让本就缺爱的人长到这么大只了还没有任何的长进。
“如果害怕我胃里着凉你可以直说。”虞启东就是条直肠子,压根看不懂寡言而又沉闷的宗渝言自认为小心翼翼的照顾与关照,在他眼里,这样的举动总是太过扭捏。
“那是因为知道你喜欢——就许你这一次!”宗渝言被他的不解风情恨得牙痒,却也是。他与虞启东同住多年,知悉他胃口不佳的时候对食物多么得食不下咽,自然也能看出他在这里迎着晚风吃饭时心情的愉快。
“你这是什么道理。”分明自己才是做老师的长辈,两人业已分开了两年,再次重逢,虞启东却依旧莫名有一种自己快要被对方拿捏的错觉。
“管得太多了吧你!”他边面红耳赤地训斥边扭过头,自信地认为自己已扳回一城。
喷香的肉汁淋在米粒上,拌着农家人亲手种的清口蔬菜味道不太咸也并不很淡。身侧有宗渝言挡着风,虞启东吃在胃里直觉有暖流流淌而过。
其实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询问对方,诸如到底缘何不打一声招呼就独自回国,又是否会时不时想起多年前的约定。但余光瞥见身旁宗渝言垂眸正专心致志地捧着自己带过来的简陋朴素的饭盒吃着,不知为何,突然所有的问题都在心头释然。
他只想暂且再多享受一会儿这一刻无人打扰的幸福。
“虞教授,您怎么过来了?!”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消下去,身前却突然响起一道惊喜的声音。虞启东定睛一看,发现走过来的是项目组的成员。
项目组其他成员的工作也不轻松,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所以很少会在除却工作之外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
于是匆匆赶回来的项目组成员,成功地偶遇了在庄稼地边,正处在暧昧中心紧挨着吃饭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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