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第四章
翌日，清晨的闹钟按时响起。
虞启东挣扎地睁开眼，入目便是宗渝言毛茸茸的头顶。他低了低头，看清了两人的姿势。
一个身高近一米九多的大个子，长手长脚地蜷在他的怀里，看上去异常地憋屈。似乎是怕他跑了，一只手臂还搭在他的腰间，将他揽得死紧。
大概是连睡梦中也找不到什么安全感，听到外面喧声连天的闹钟声，宗渝言拧着眉头在他的胸膛上埋住了耳朵。
“嘶——”虞启东被拱得心里一软，看到他眼底的青黑，有些不忍心吵醒他。他于是撩起被子团成了一团，塞到了宗渝言抱着他的手臂底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准备出去到外面洗漱。
虞启东来来回回已经尽量将收拾的声音放到了最低，但奈何宗渝言天生听力敏锐，睡眠也浅，即便是满怀抱着带有虞启东的气息的被子，也还是被传来的声音吵醒。
他没有先起床，而是贪恋地俯在了虞启东的枕头上去感受那人未散的温度，终于确定现在发生的全是现实而非梦境后，这才意犹未尽地转过头，冲着虞启东的方向，依旧享受地粘在那个枕头上，半梦半醒地眯着眼安静得望着他，
“老师，你先别走，等等我，我想送你上班。”因着才睡醒的缘故，宗渝言的嗓音闷声闷气的。
“咳……”不声不响得突然出声，虞启东正躲在一边换衣服，被他吓了一跳，身上一激灵。虽然两人早就对彼此没了什么隐私，但想起宗渝言偏爱占人便宜的性子，虞启东还是手忙脚乱地先穿妥帖了衣服，才回头去看他。
“不用，你先多睡会儿，我自己问问路便好。”他想这村子也不大，应该还不至于迷路，自己走也省得耽误宗渝言的时间。
“今天我本来就要早去大棚里跟进，我很快的！”送老师第一天上班是多么光荣又重要的事。宗渝言却是不许，一听他的话也不困了，生怕他背着自己先离开这道门，也连忙草草地收拾好自己，甚至在虞启东收拾完之前就到了门口等待。
虞启东劝不动他，于是也就任他去了，随着他带路往章泽村唯一的希望中学赶了过去。
……
天蒙蒙亮，比之昨日来时的黑夜视野开阔清晰了许多。虞启东走在路上，看清楚了章泽村的全貌。
村子里大多是建得低矮的平房，因为占地不能堵到田垄和村中央的小道上，不得不都挤在了七折八拐的道路的两旁，道两边的人几乎是一开门就能和对面的人打个照面。
村里孩子上学都很早，天才擦亮就已经有不少学生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跑着。跑步声远去，门内却还响着高亢的鸡鸣，夹杂了几声欢脱的狗吠。
虞启东开始庆幸自己所住四周的田地大多已被试验田的项目组承包租赁，因此周围没有多少养鸡的人家，若是不然怕是以后休假的时候也难睡个安稳觉。
这个村子确实穷。门口站着的不论是老人还是要去劳作的汉子，穿着陈旧的背心衬衫，脸上都刻着历经风霜的沧桑。这些人望着路上奔走忙上学的学生，目光中再添了一丝期许。
——“章泽村希望中学”，几步路走下来，虞启东到达了自己即将就任的工作岗位。
学校的门前的大理石上是一行遒劲有力的烫金色的刻字，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倨傲地立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中央，仿佛是积累了全村的财富才出来这么一块石头。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大理石直对着的这座仅有四层楼高的“巍峨”建筑就是三年前刚修缮成的教学楼，还是章泽村同邻近的几个村子拼拼凑凑、又加上政府补贴后才凑出来的钱。
校门口，虞启东为了和校长商量工作，来得时间已经是提前了上学时间两个小时，来上学的学生就业已鱼贯而入。
学生来得早，也就有来得早的老师，虞启东送走宗渝言没多久果然就碰上了昨天还一起吃过饭的老徐，由他带路找到了校长室。
说是校长室其实也不准确，因为整座教学楼统共两间办公室供老师办公，校长也就在其中一间同老师共同办公。
“这学校实在是人手不够，你的工作多少取决于你能干多少，光孙校长一个人就兼职着几乎所有领导该干的活，还给好几个班上着课。”老徐走在路上感慨道，“不说别的，一般的小年轻那干得活那恐怕都干得不如他多，更不如他好。”
因为这里的老师课务繁忙，很少会待在办公室里，所以办公室建到了顶楼最远也最不好走的地方，以便学生上课。
教学楼不大，老徐于是带着虞启东在楼里转了一圈，也顺便给他介绍了一下整个学校的布置和情况。
这个学校不止有章泽村的孩子，还有另一座山和许多邻村的孩子来上学，而且因为整座山几乎就这一个学校，所以初高中的学生都在这上学，
虽然人肯定比不得城里学生多，但教学楼本身太小，这也就直接导致了教室不够用，每个年级顶多一两个班，以至于每个人多的班里基本都是二三十几个人乌泱泱地硬塞上一间不算开阔的教室。
也有大多数的年级人很少，直至锐减至和其他年级的拼凑出一个班级。毕竟在这种地方，并非所有人家都能让自家的孩子上完学。
教学楼的一侧是宿舍，住着学生和老师，说是宿舍，不过是两排平层的小房子，拥拥挤挤地排在一起，房间里倒也说不清有没有半间教室大，能不能放得下两张床。
教学楼总共就四层，四楼是最角落里的地方就老师的办公室。
“吱呦——”虞启东打开门，走进校长所在最里间的办公室，看到了正不断在办公室的黑板上涂涂抹抹的中年男人。
男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大概是以为来上班的其他老师，听到声响没有在意，只认真地不断翻看着一本物理书，推算着黑板上的物理公式。
虞启东在当教授之前其实还在高中做过的生物老师，尤其当年宗渝言正值高三，他收留对方不久，为了对方的成绩，也没少陪着他刷过高三的题目，一眼看出了黑板上的物理题是高考考卷上的典型题目。
他没有打扰孙校长做题的思路，只是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注视着黑板上的题目。
“校长，是这里用错了。”终于在男人第三次放下粉笔，眉头苦皱地揉搓手腕的时候，虞启东走上前给他指明了在中间关键一步的错误数值。
“……原来如此。”孙校长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赶紧重新将题目算了一遍。
又是洋洋洒洒的一大片草稿，孙校长总算得出了跟正确答案能对上的答案。
一直昂着头抬着胳膊写字对于他这个年纪并且身体还不算太好的中年人是个挺费劲儿的体力活，他放下粉笔先是锤了两下僵直的脖子，而后长长得喟叹了一声，这才回过头看向还在等待他的虞启东。
“是虞教授吧。”他笑呵呵地想走过去，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停在一半。
意识到粉笔灰还沾在手上，他连忙课本夹在腋下，两手在两边的裤缝上用力地拍打了两下，才重新走过去，习惯性地朝虞启东伸出手来，作势要跟他握手。
虞启东看向那只手。
这是一直并不算干净的手掌，手上的纹路满是脏污，看上去像是黑黑的泥灰黏在手上，不仅如此，上面纵横交错着数道细小陈旧的伤痕，指缝里还留有一些除不掉的黑泥。虞启东只微蜷了蜷手指，便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地在对方伸回手之前握了上去。
“抱、抱歉，今早上搬了些东西，又碰了粉笔，手上太脏了……”孙校长自己先发现了手上的不妥之处，窘迫地想要把手伸回去，却已经被虞启东拉住，他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叫孙晓忠，欢迎欢迎。”
“说什么呢。”虞启东满不在乎地收回手，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盒粉笔，笑道，“都是当老师的，熟悉得很。拿着粉笔，哪有上一节课手上能不脏的。”
“对对对，虞教授你说得对。”虽这么说，孙晓忠还是去洗干净了手。
“我记得来之前说您是一个数学老师？”虞启东对看到孙晓忠在做物理题有些纳罕。
“是数学老师，这不是老师太少了，兼职嘛。可惜我这脑子不中用，你也看到了，做不好。”他叹着气摇头，边拿出了一本教案交给虞启东。
“我也不跟你废话，你们来之前我就写了咱们学校大致的情况，和给大家的安排，你看看行不。”
两人都是不喜欢讲废话的人，虞启东当即翻开教案本浏览起来。
这里的学生少，但老师更少，在这儿能教书的老师几乎全是从外地过来支教的。这还是政府近年来极力支持农村教育的成果，两个老师办公室其实根本坐不满老师，有三分之一的位置还是放着供给学生使用的大件杂物，和堆叠在一起的不舍得扔掉的一大堆用过没用过的草稿纸跟教辅资料，整个办公室一大半的空间简直能和杂物间相媲美。
因此对于老师这种珍贵的资源，孙晓忠在这个位子上有几年，一向是秉持着物尽其用的标准。
他给虞启东的课程表上安排了高中的全部四个班的生物课，一周每个班至少会有两节课。
“这里怎么还有空缺？”虞启东看着本子上一排排被孙晓忠画出来的空白格子，不解。
“其实这个课程表还有很大的问题嘛。因为人手不够，之前有过来支教的老师或者大学生，各门各科的都有，但年轻人呢，都忙，也难适应得了我们这里的生活，没办法，一两年来回去的不少。”孙晓忠为难地挠了挠脑袋，“人家能肯过来我们这小村子已经很不错了，会教啥学科都不一定，所以每一批老师过来，我都得把这课表重新排一遍，能给学生上啥课就上啥课。”
“这不物理这门课缺老师，我就兼职多学了门物理不是。毕竟这村子小，但咋苦也不能苦了学生！”可惜他自己没啥本事，学了几个月，年纪大悟性差，那些基础的问题还能给学生们讲明白，可一旦遇上难题，孙晓忠自己都做不出来。
“那这些……”想起来校长帮自己加在个人推荐里的“全科全能”的简介，再看到孙晓忠呼之欲出的迫切，大概明白了他想让自己做些什么。
“实不相瞒，我们还缺个英语老师。”果不其然，孙晓忠委托道。
农村，学英语的需求和能学习的程度也没有那么高，英语的学习水平只要达到及格线就可以。英语他不懂，但这门学科对于农村孩子门槛儿高，这些孩子的底子他门儿清，他也不是指望这群学生靠着英语冲出去，一周每个班多少上一次，肯学的孩子能不落下他也就知足了。
虞启东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家境优渥又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英语更是他家那家能接洽国内外业务的公司接班人的必修课，教学生英语课当然没问题，不仅如此，作为带过在应试教育制度下的高中生的资深教师，他很清楚英语学好了在考场也是能吃香的，因此，他甚至还想要给孙晓忠建议多加课。
不过校长是最熟知学校情况的人，这样安排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他并没有现在说出口，而是打算先上几节课，细致了解了学校学生的整体情况，再另做打算。
“教英语，我没问题。”他欣然接下了孙晓忠的任务。
“那太好了，我先在这里谢过你了！”孙晓忠激动地一拍大腿，这一拍却又让他想起什么来了。
“那个虞教授啊。”他眉头一蹙，转而变得忧心忡忡，有些迟疑道，“我这先给你心里托个底，这边村子里因为环境因素，有的孩子不太好管，你要见着啥不服管的学生——”
像是被记忆里某些不服管的学生气到，他面红耳赤地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你别纵着他们，直接下狠手就行。”
“好好好。”责之深爱之切，虞启东看到他眼里眼神深切得是在将这些学生交付给自己一样的认真，不免好笑，顺着他的意应承了下来。
……
虞启东错过了和同事一起来的那班车。也就没赶上学校里在客人到来时给支教老师们的欢迎仪式，既没有见过自己的学生，也没对他们进行过自我介绍。
好在孙晓忠贴心，他的第一节课特意被放在了今天下午，在此之前，他还能有一个上午的时间了解自己的班级，或是通过观察其他上课的老师上课的状态完善自己的教案。
他在自己做班主任的高二一班听了一节课，发现这里的学生们的水平确实参差不齐，也正如孙晓忠所说，学生里有认真好学的，也有许多并不学习明显是在课上浑浑噩噩地虚度光阴的学生。
——他还道村里孩子都是懂事乖巧的类型。
这节课正在上课的是个没太有教学经验的年轻大学生，还控不住场。大概是看她好欺负，虞启东藏在最后排的角落里看过去，一溜烟起哄的、睡觉的……竟是感到颇为混乱。
自己做的教学并不全然适合这里的学生，混进教室听了一节课的虞启东默默记下了需要改进的内容和进度，便很快离开，回到办公室，修改了一上午。
“大家好，我是虞启东。你们新来的生物老师，同时兼任英语老师、你们的新班主任。”
长相温良如玉的生物老师对着学生们轻轻一笑，旋即拾起讲台上被认真摆在桌上的一截粉笔，转身在面前的黑板上行云流水地写下了端端正正的三个字。
漂亮的皮囊和新奇的事物往往能够在初次露面的震慑住人们的眼球。
虞启东凭借着一身出类拔萃的气质和外表，短暂镇住了在场的所有学生——在这样的温柔友善的老师面前，所有人都会想要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那好，既然大家都认识了，我们就先……”
“嘭！”话音未落，教室原本紧闭的门突然被重重打开，来人没有一丝要怜惜这扇门的意思，用力之猛将远远站在讲台上的虞启东都被吓了一跳。
虞启东有些茫然地看向来人，见是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留着短寸的高壮少年。
“请问你是？”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来人打扰了课堂秩序不说，甚至并不为自己失礼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先捋了捋两下胸膛顺了一口气，随后看上去不极为随便地解释了自己的来历。
他对着虞启东敷衍地欠了欠身，之后嬉皮笑脸道：“虞老师是吧，我叫孙韬，昨天睡晚了不小心迟到了。”
“您要没啥子指示，我就先会座位上坐着了。”他指了指后方角落里的一个空位，表示那是自己的座位，向虞启东请示后，也没等回复，便径直自顾自地坐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