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二章
“老师?”彼时男人从桌席上站起,向他走来。
利落的短发下露出一双锐利深邃的眸子,掩盖住当年的青涩和锋芒毕露。他看上去成熟了不少,身上却仍未褪去青年人的蓬勃朝气。
虞启东望见他深不见底的黑眸,下意识地一个激灵挣开了黄鹭的手向一侧退去,拉开一段距离。但他却忘了自己的双腿还是酸软着,一个用力反而没有站稳走上一步,左腿牵右腿,直直向前倒去。
走过来的宗渝言一愣,条件反射般长腿一迈,接住了扑过来的温热躯体。
虞启东的鼻尖索绕着男人身上的体香,和常年在田间工作而混杂着植物的泥土的清香,昏沉的大脑有一瞬闻的沉沦。
还没等站直,忽然,头顶传来一道低沉又隐忍的询问:“老师,你专门过来,难道她就是师娘吗?”
虞启东一抖,恢复了清明。
他抬起头,想退开宗渝言的怀抱,但腰间的手臂像是铁钳一样紧紧锢住了他。他一时挣不开,只好作罢。
他看到宗渝言正死死地盯着对面不明所以的黄鹭,浑身紧绷地仿佛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雄师。
本想是骗骗他,好借此与之远离的。但虞启东看到他这幅模样,又记起宗渝言离去前他的承诺,话到嘴边打了一个转,又尽数吞了下去。
这也不厚道,他摇了摇头,终究还是否认,故作轻松地勉强笑笑:“瞎说什么呢,我是江大派来支教的,我和黄鹭只是朋友……”
话音落下,宗渝言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环住他的手臂也松了松,却并未将他松开,而是转而虚扶着他,让他坐到自己旁边新加的座位上。之后他又很有礼数地招待黄鹭等人上桌。
胡响没有上桌,他的老母妻儿还在家里等他回家,他赶时间便匆匆走了。
“师兄,你也是虞教授的学生啊。”黄鹭一面问一面在虞启东的身侧拉开了一点儿空间,又添上一把座椅挤在了虞启东的右侧——这里的人吃饭时间因为工作的原因总是不怎么一致,她的行为并不突兀。
黄鹭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虽然相亲没有成功,但既然机会摆到了眼前,她可没有轻易放手的意思,爱情还是要争取才会希望,虞启东现在是不喜欢地,但日久生情,她认真追求,说不定教授就改主意了呢。
她嘴上天天喊着老师,实际上一个生物学专业教授,一个种植业学生,分别所在的两个校区都隔着十万八千里,她一年里只有专门抢上虞教授对外开放的公开课才能见到对方几次。
因此能够在同一个村子里遇见虞启东,她更是会珍重这份天赐的缘分。
“从十六岁,老师就一直是我的老师,一直到三年前,老师还带着我做过项目。”宗渝言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炫耀。
虞启东听得面色尴尬:他们两人是一天真正的师生没当过。宗渝言在高中时他在外校,宗渝言上大学后他也靠着自己年轻时的研究成果去了大学混上了教授,但还在外校。
这师生的名头之所以能被外界认可,真是全靠宗渝言一张嘴,甚至因为后来宗渝言申请进入自己的项目中当了助手,连本校学籍都被不知情的人慢慢遗忘,将他当作是自己任职的江大的学生。
直到现在有不仔细的媒体报道这位逐渐崭露头角的天才少年时,还经常将自己冠以宗渝言恩师的名号。
最绝的是他辟谣之后也基本没人记得,网上受无良媒体的指引依旧还是有模有样地流传着他们两人实锤一样的师生关系。
所以说,还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不过宗渝言单方面称呼自己为老师确实也很多年。
一开始是为了放低身段请求自己收留,后来叫多了也就真成为习惯性的称呼。
算下来两人相识也有十年之久,黄鹭听后在心里一合计,果然目瞪口呆,惊叹道:“这么久哇。”
“唔……”宗渝言还想继续如过去般大肆宣扬一下自己曾经与虞启东如何的亲密,却被身边人突如其来轻声的痛呼转移了注意。
“你胃病又犯了”与虞启东重逢的喜悦降温,看到弯着腰暗暗捂着胃部的人,宗渝言蹙眉,,二话不说脱下弹上的外套,盖到虞启东的身上,不由轻声嘀咕着埋怨他,“你怎么还是这样,不舒服也不说。”
“快喝杯热水。”宗渝言正要去准备些热乎的东西给虞启东焐焐胃,却被一碗热气腾腾的热水拦住。
隔一个座位的黄鹭担忧地看着虞启东接过自己的热茶,“你这样,需不需要去看看,要不先不吃了?村那头我记得有个小诊所来着。”
虞启东奔波了一天,饥肠辘辘,他垂涎地看向满桌的饭菜,不舍地挣扎:“还是吃完了再去吧……”他是真得饿了。
宗渝言和他朝夕相处了多少年,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赞同地狠狠一皱眉,还是很快站起来:“你先吃着,我去买药。”临走前,看了一眼一旁关切的黄鹭,不免心中一酸。
明明是自己余情未了的前男友,却要别人照顾。宗渝言的脸转瞬间阴沉下来,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起来。
他倒也想留下来,但他在这人身边陪伴了那么多年,目前在座的只有他记得虞启东的胃病需要吃些什么药,为了省得虞启东再多奔波一趟他还是冲大家道了声歉,选择出门买药。
匆忙的背影离去,虞启东回过头,兀自垂眸紧了紧身上还留有男人温热气息的外套。
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他重新抬首,举了举手中的茶杯,冲桌上众人微微一笑,道:“各位幸会,鄙名虞启东,彰大调过来帮忙的生物老师。前几天有事耽搁了,来得晚了些,好在正好赶上了饭点了,能一次性与优秀的大家认识认识。”
说完,仰头喝尽了茶杯中的茶水,以表诚意:“我就以茶代酒了,各位见谅。”
在座的人自然谅解,被他的一席话夸得都乐了,纷纷对着他自我介绍起来,互相认识了一番。
“真没想到,我能在这里遇见虞老师,实在太荣幸了!”对面项目组的小蔡的脸上红扑扑的一片,看上去挺激动。
旁边的老徐——徐勤是过来湊桌的语文老师,不明白他在激动什么,见状禁不住拿胳膊肘戳了戳他,新奇地看着小蔡和虞启东,悄声道:“怎么,你认识他啊,这么巧?”
虞启东对上他的视线,笑而不语。
小蔡一幅“你真是一点儿没见过世面”的眼神看着老徐,站起身,一项项骄傲地罗列了虞启东的丰功伟绩:“这位,虞教授,年纪轻轻,当年未满三十岁就带头完成了两个大项目,为国家的生物领域创造了震惊国际的研究成果。整整两个啊!”
“说起来,这两个项目里,现在我们大名鼎鼎的宗组长还都是教授的副手呢。”
“看到宗组长到现在还和教授都那么亲近,真是令人艳羡。”想起宗渝言竟还记得虞启东胃病时需要的药物,小蔡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宗渝言带来的项目组的人全是这个领域中的佼佼者,且多是年轻人,虞启东带给国家的贡献是轰动性的,他的名头在这些人中可谓是如雷贯耳。
小蔡一言将几位年轻人的心瞬间带得蠢蠢欲动。几个人见到自己热爱的领域的崇拜的偶像完全按捺不住热情,当下就滔滔不绝将虞启东的辉煌事迹罗列起来,让过来凑桌的几个别科的老师也听得啧啧称奇。
虞启东被他们灼热的目光看得面皮发热,听得连连摆手,谦虚道:“别别,真是抬举我了,咱们华国比我优秀的科研人员那么多,我这个真不足一提,不足一提。”
“而且,要不是你们的宗组长年轻有为,我那项目还不知道多久能赶出工呢。”
“大家都在说什么呢,怎么听到了我的名字?”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笑声。
宗渝言明显是刚刚从诊所跑回来,一边快步走回座位,一边擦拭着额上的汗水,玩笑道,“老师,可别把我的黑历史抖搂出去啊。”
在座的一位略年长的老师忍俊不禁:“你可别冤枉人,人虞老师正夸你呢。”
“我有什么可夸的。”宗渝言抿唇撕开胃药冲剂的包装,缓缓地放在杯子里搅开,直到药液搅拌均匀才递给虞启东,“全靠老师栽培。”
他说的是实话,要不是小时候家中遭遇大变后有幸被虞启东收留,又因为从小对虞启东的崇拜从而坚定了走到与其同样的高度的志愿,他怕是永远走不到今天的位置。
在座的前辈们却是认为他是真心的谦虚,就连虞启东本人也认为他是为了讨自己的欢心说出的话。
——心性使然,他自然是并不相信简单的爱情就能够给一个人带来这么大的影响,甚至于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因为金贵的胃部受不得刺激,虞启东并不敢对着满桌的饭菜狼吞虎咽,只能端着水杯慢吞吞地饮着,待到舒服些才敢动筷。
几年过去了,就算是分手后的宗渝言也仍旧是那个对他贴心的宗渝言,胃药都用得是最适合他胃部承受程度的温开水冲开的。
温热的水流流淌进喉间,即便是胃药本身附带的副作用也慢慢消解不少,熨帖地融化在他的心间,压制住反胃的难耐。
期间宗渝言搁下碗筷又一次出了门,虞启东知道他来到这村子一趟任务艰巨,也就没有在意,揣着杯热茶等待着胃药的药性散去,静静地旁观着桌上众人热火朝天地聊着,偶尔才插上一两句话。
直到这群人陆陆续续地离开饭桌,桌上仍剩下了他们特意留下来的保温的几盘菜时,宗渝言却又端着一托盘热乎乎的饭菜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边走边脱着围裙的中年男人。
“小虞教授,你可算来了!我是这儿的村长,马成明,刚跟你通过电话。”马成明笑呵呵地和虞启东握了握手,而后绕出去敛了桌上用过的餐具和空盘,从收拾出来的空闲上重新给自己摆上了一套,坐到了对面。
“这是……”虞启东茫然地看向布菜的宗渝言。
马成明率先替他回答了,笑道:“这家店是我家的,本来打算给大家忙活完了我自己开个小灶的,结果碰上过来的小宗了,说是要给你再添几道热乎菜,亲手做——我想着还没跟你打过招呼哩,就想着一次性做好了,出来见见面。”
虞启东连忙道了声谢,但闻言视线却开始不自觉飘向了一边抿唇不语的宗渝言,回忆起当年这人小时候还是个小竹竿时,深夜忙里偷闲在厨房自学手艺却差点儿将锅炸了的往事。
司机小吴吃完了在等虞启东,见到村长来了还惦记着要放置自己带来的两箱行李,赶紧询问村长给他们安排的住处。
“巧了,这事儿小宗还刚问起来。”马成明一拍掌,“咱们村子今年受了上头不少拨款,四处还有新房子在筹建,加上本来就是建在犄角旮旯的个小村庄,所以最近留下的能住空房间也就少之又少。”
“因为老师来得晚,本来考虑先让你能在响哥家的空房间里借住上一阵子,等学校宿舍扩建好了住进去。但刚刚小宗说响哥家里估计有老有小的一大家子不方便,他那间房子里还能住人,所以想看看你要不要住进去。”
“小吴只住一天是吧?”马成明问道,又自顾自回答了自己,“是那好办,小吴就先来响哥家里住上一晚上就行,而且他天天都要去山底下拉货,你明天跟着他下去就很方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虞启东怎么好意思去打扰明显不便的响哥,答应了下来马成明妥当的安排。
应下后虞启东没忘回头看上一眼,却果然瞥见了宗渝言嘴边一丝不易察觉却难以抑制的笑意。
虞启东答应归答应,可看到宗渝言不怀好意的笑意,再一想到自己要和他在一个屋檐底下相处不知多少时日,便忍不住头疼。
火上浇油的是,黄鹭吃完饭还留下来不肯走,坐在一边,见他愁眉苦脸,以为是他胃里还没缓过劲儿来,不断地连着给他的茶杯里又倒了几杯热水,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宗渝言则是被黄鹭的举动激得心头火起,醋得嘴角瞬间垮了下来,同样不甘示弱地往虞启东的碗里夹菜,还时不时地看上一眼他碗里的情况。
虞启东不由被他争风吃醋的行为感到好笑,但宗渝言见缝插针地夹菜过来,和黄鹭难以招架的热情还是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两个人来来回回干得起劲儿,只有知情的虞启东一人夹在中间自觉无比尴尬。
他暗地里咂舌:明明自己实际上什么也没做,但这种心虚的感觉是怎么出现的……
对面的马成明倒是年纪大心也大,完全没有意识到对面微妙的情况,还因为小酌了几口酒水而有些兴奋地念叨着最近这两年村子里脱贫刚起步,因为国内的好政策得到越来越多来自外界帮助,变得更漂亮的事。
本地人是最了解自己的生活的人,虞启东初来乍到,对他所言的很感兴趣。
然而宗渝言在黄鹭临时有任务离开后也完全并不消停,甚至更大胆起来,暗地里对着虞启东动手动脚,碰碰衣袖又蹭蹭裤腿的,还自以为不会被察觉,没完没了扰得他烦不胜烦。虞启东终于忍不住,扯了一把他的胳膊,将人拉了过来。
宗渝言一愣,随后惊喜地凑过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黄鹭是你找人指使出去的。”即便黄鹭离开前再三强调自己是今晚本就要去记录小组内新种的作物的生长情况,但虞启东也早就看清了宗渝言在桌底偷偷发短信给小蔡,让他催促黄鹭的界面。
他凑在宗渝言的耳边,习惯性地如同过去那般悄声威胁,咬牙切齿道:“再不安分,今晚你就睡地铺!”
他的话音刚落,宗渝言竟面露意外之色,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我原来可以不用睡地铺”
声音不大,但足以一张桌子上的马成明也能听清。
几乎是对面马成明看过来的一刹那,虞启东的脸上就转瞬间变得滚烫起来,恨不得当场就找到一个地缝钻进去。
他勉强笑着对上马成明的视线,牙磨得生疼,内心愤恨:钻进去之前也一定还要将宗渝言这个罪魁祸首缝上嘴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