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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葬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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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萧太后的华德宫里灯火透明。

    谢棋被迫坐在她的殿上享受了她足足半个时辰的视线侵袭。萧太后乃是当今燕晗帝王的生母。萧太后没开口,她当然不敢开口,萧太后想看,她哪怕是脱光了衣服都得配合着她老人家瞧个够,更何况她只是坐在隔着三四步远的主座上,不远不近地持续打量着她。

    “你真不是舞姬?”终于,萧太后开了口。

    谢棋摇摇头:“我不是。”

    “可你的长相……”

    “我也不知道。”她笑笑,“也许是巧合吧,我在入宫前也不知道有个人和我长得很像。”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是丑陋不堪的小谢,一个只能用面罩遮起丑陋的脸的丑八怪,她当然不会把自个儿的脸和舞姬的联系起来。

    萧太后的目光依旧锁在她的身上。谢棋眼睁睁看着萧太后徐徐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抬手抚上她的脸,冰凉的指尖在她的脸上抚过,惹得她一阵毛骨悚然,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被萧太后拉住了手腕。

    “别怕。”她此刻的表情尽显沧桑,像是才认清事实一样低头叹息,“是我年老糊涂了,忘记了年岁。你确实和舞姬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十几年了……舞姬也不会是少女模样了。”

    谢棋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打扮华丽的白发老人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太后这称呼给人一种冰冷威慑的感觉,可是这个萧太后此时此刻却泪眼盈眶地拉着她的手细细摩挲,非但没有半点儿太后威仪,反而像是一个年老的长辈一样。

    在这样的目光下她不敢动弹,只能傻傻地让萧太后牵着手腕又是摸脑袋又是摩挲脸,最后擦干了眼泪亲昵地问她:“你叫什么?在哪宫的?你不自称奴婢莫非也是乐府中人?”

    谢棋咧嘴笑道:“我叫衡芜,是新晋的司舞。”

    萧太后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低叹:“苦命的孩子。”

    “……还好。”

    这个萧太后……谢棋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感动一些。初见萧太后的时候,她被她的威仪吓得讲了实话,可是现在的萧太后哪里还有方才半点儿气势?她已经俨然一副慈母模样,稍稍几句话就能惹得她泪水盈眶。

    一夜悄然而逝,黎明的曙光照射进窗户的时候,华德宫刚刚灭了殿上的灯火。谢棋黑着眼圈陪在神采奕奕的萧太后身边,手依旧被她拉着,听她滔滔不绝地唠叨着二十年前的宫中盛世。

    谢棋初时是耐下心思听着,到最后也渐渐沉入了当年的盛景之中:八个皇子齐聚猎场各有风采;二十年前宫里朝凤乐府送上了一个绝美的女子,无名无姓只叫作舞姬,聪明伶俐又懂事贴心;不成器的老三一不小心为美人丢了心,夜半三更在御花园里吹箫,结果染了风寒,被一帮兄弟耻笑了半年……

    她听得出神,不知不觉已经是日上三竿。

    那是怎样的一个歌舞升平的世界,怎样的一场繁华?这一场繁华又是在怎样的变故之下毁于一旦的?

    这一场风花雪月在许多人的心上留下了烙印,纵然隔了二十年岁月也消磨不去。尹槐是,楚天寻是,萧太后也是。兄弟相残,美人早逝,英年白发,火烧皇宫,南华屠城,这也许只能说是美梦跌进了地狱,冥火深入了骨髓。

    “衡芜,雅儿也是个好孩子,舞姬当初那么喜欢她,你一定可以和她处好关系的。”

    “雅妃娘娘?”

    “是啊,哀家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和睦。”

    谢棋低下脑袋狠狠皱眉,雅妃阴险毒辣,金玉其外,她可不想和这种人扯上关系。可是楚暮归既然开口要她接近萧太后……她咬咬牙点头:“好。”

    “衡芜,有空多到哀家这里来走走。”

    “好。”

    萧太后心满意足,喜上眉梢:“衡芜,陪我去御花园赏花。”

    又是御花园?

    “怎么,一宿未眠累了?”

    谢棋思量片刻老实点头。累不累?当然累。接近萧太后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只不过仗着这一张和舞姬相似的脸就得了她的欢心,似乎这一次的任务并没有预料中的那样困难。

    只是,心上这不踏实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

    不多时,宫里的传闻又像是雾气一样慢慢弥漫起来。传闻宫里来的那一位容貌长相和二十年前一舞倾城的舞姬娘娘一模一样的司舞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不仅故意夜半在舞姬旧宫徘徊引得皇帝的注目,还和雅妃争风吃醋,差点儿没在皇帝面前动起手来……更有传闻,说这个司舞是妖邪转世,专门来祸害燕晗皇族的,就连足不出户的萧太后都不知道怎么着了她的道对她宠爱有加,放着最爱的佛经不看,常常与她在御花园闲逛……

    谣言四起的时候,谢棋正在司舞的院落里琢磨着那段秋舞。再过一日就是试舞的日子,可她还是没能摸着《葬秋》的感觉。虽然动作她已经能够熟练地连续跳上几遍不停歇,可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看不出你根基不错。”步月遥遥而来,站在门口片刻后缓缓开了口。

    谢棋不好意思地笑笑,正想接话,却被她下一句话把谦虚憋回了喉咙底。她说:“习舞需心静,衡芜姑娘天生丽质,为何不多花些时间在苦练上呢?”

    “步月,你想说什么?”

    步月冷笑:“听说太后赞衡芜姑娘乖巧伶俐,步月自愧不如。不过步月有一句奉劝,宫中乐府不比民间艺馆,可不是攀着什么高枝就能飞上枝头的。”

    谢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陌生的步月,这样讥讽的神情,她的心一点点地下落,终于忍不住皱眉咬牙问她:“步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衡芜姑娘多虑了。”步月冷哼一声,鹅黄的轻纱闪了闪飘然而去。

    多虑,真的是多虑吗?

    谢棋默默地目送步月的身影离开乐府,第一次从心底衍生出一股类似怨气的感知来。步月、乐聆、如妃、佳色、尹槐,他们一个个都曾经那么鲜活那么美好,不过是经过了一场牢狱,数月颠簸,明明是回到她最熟悉的地方啊,一样的人,却再也没有那些熟稔那些关怀……她仿佛成了真正的局外人。金玉在外又如何,还不如原来丑陋不堪的时候活得自在。春去秋来,从草木青葱到万木凋零,葬送的究竟是什么?

    她尚且如此,那上了战场的人呢?

    《葬秋曲》秋舞悲怆,悲从何来,怆又何往?

    三军得胜而归,却损精兵八万,余下的两万是长歌当哭,还是美酒佳肴歌舞升平?血流于战场,手足丧生他乡,战斗的伤疤爬满瘦削的身,荒漠的野风到不了十数丈的城墙里,帝都的暖风小曲熏人醉,沙场的哀鸣犹在耳。沙场数月,人间已是隔世,战将染血归,死已矣,生茫茫。

    葬秋葬去的也许并非是悲,而是孤。父兄不再之孤,故友隔世之寂?

    那么……《葬秋舞》何从?

    谢棋的脑海里一片混沌,踏出第一舞步的时候却霎时清净到了霜降清晨一般。葬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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