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可能他小人得志的样子太过讨厌,又遭到小姑娘的鄙视了呢,裴云焕朝昨个的位置看去,隐忍眼底加深的笑意。
“帮,我当然帮。我给李家主带来一份大礼呢。”叶卿笑道。
李晟眯眼:“什么大礼,你不要故弄玄虚转移话题了,什么礼物都不如解决我那批木材重要。”
“就是解决那批木材呀,”叶卿踱步往外,在门口张望了会,眉开眼笑的迎进一个风烛残年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徐侍郎,您来啦,小心门槛。”
议事堂里的人不认识此人,但认得他那一身绯红色绣锦鸡补子图案的官服,登时均齐刷刷的跪蹲下,不敢直视朝廷从二品大官。
徐侍郎不卑不亢的抬手:“都起来吧,我是听叶姑娘说,这有人手里头有一批不错的木材。上面叫我来探查一下,衙门里木材正紧缺呢。”
其实缺倒是不缺,既然淮宁侯开了口,生意给谁做不是做。
众人如陷梦中未醒,有受宠若惊之感。士农工商,他们地位轻贱,除了缴纳税款有什么机会跟官场上的人打过交道。而能够跟皇家做生意的皇商更被商人们视为最大的殊荣。
是哪个幸运人儿被朝廷看中亲自登门拜谒?
见众人都傻掉了,叶卿适时出声提醒:“李家主,徐侍郎叫你呢,你昨天不是跟我说,要卖给我一批良好的木材吗,我寻思着晚辈受用不起这么好的东西,织造行最近也没有屋舍要建筑,所以为你寻来了更大的主顾,让你的好东西物尽其用。”
“啊,诶。”李晟忙不迭上前,跟徐侍郎谈起木材的事情。
双方约去别处详谈时,叶卿不得不泼一盆冷水,报先前之仇:“等等,李家主,听说你手里还留着一批受潮发霉的木材,准备卖给不知情人士?要是这样,我这介绍人就罪过了,必须把这些情况弄清楚。”
“有这样的事?”一直谈得好好的徐侍郎耸起眉毛,能跟皇家合作的,除了要有过硬的资源,道德品行上也不能够有太大的瑕疵。
李晟哪能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一口否认:“没有,绝对没有……就算是有,肯定是我底下那帮人瞒着我干的,我一定把不合格的木材全部烧埋。”说完不知该喜还是该恨的瞪了叶卿一眼,害他损失了烂木材的钱,又给他带来了一笔比钱更重要的生意。
很好,叶卿满意的点头,这样就避免李晟再拿烂木材来坑她。
恭送徐侍郎和李晟去偏厅后,议事堂的议会照常继续,叶卿去向裴云焕请示:“请问会长,我这样算帮同侪解决困难,通过考验了吗。”
“这次是你赢了。”裴云焕敢赌敢认,大方的承认叶卿的功绩。说罢,他往那个一直对他颇有微词的姑娘望了眼,何心澄志得意满的冲他笑,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他笑。
虽然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艳阳暾暾,轿辇帘幔随风扬起,男人不经意朝桥下瞥去一眼。
在这地灵人杰的景象下,杨柳堤岸边有一条纤细的身影并不容忽视,举手抬足间,风般轻盈,月般皎洁。
轿子晃晃悠悠往前行,车厢内传出声音:“打道回府。”
外面管家讶然迟疑:“可是公子,新宅竣工还需你去审查,还有八十四家别院用度账簿的稽查……”
“打道回府。”男子再次申斥,不容置喙的加强了语气。
桥堍边,见男人翩翩信步走下来,何心澄理了理衣襟裙摆,蹀躞上迎:“会长,真巧啊,在这碰上你。”
裴云焕眯眸笑道:“不巧,这是在下回家的必经之路。而且我在轿中看到姑娘频频观望我的队伍,故而下来一探究竟。”
何心澄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从善如流的戴高帽:“会长好眼力,实不相瞒,像您这样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谁不想结交一二呢。”
“想跟结交的人很多不假,但在下记得姑娘前几日在议事堂还冲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裴云焕对此印象深刻,不然不会远远一眼瞅见她。
何心澄轻咳:“我少不更事,让会长见笑了。回去之后我爹已经狠狠教育我一通,要我一定尊敬您,爱戴您,把会长当成菩萨一样供着。”
裴云焕挑眉:“是么,我是会长,你爹是副会长,竞争向来激烈。他能在家里这般真心实意的夸赞我,真令我感到意外。”
何心澄有些恼了:“会长一再挑我的刺,辜负我重修旧好的美意,是瞧不起我,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吗。”
裴云焕眼皮微跳,下意识否认:“自然不是,姑娘找我有何赐教?”
何心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笑道:“我从外面游学归来不久,对陪都不熟悉。我爹老了,他整天啊就是浇花泡茶下棋,点没意思。想请会长做东,带我赏玩一圈如何?”
裴云焕颔首:“荣幸之至。”
何心澄早在游五湖四海的时候就通过信件得知家中事,尤其知道裴云焕这个对手,她打着十二分警惕想见识一下,不料这厮隐藏很深,不谈公事,倒当起了向导,从他们所乘的画舫铺陈开来,向她讲述各种由来典故,从陪都扩漫到外省,从美食西施舌,到雄壮武夷山,包罗万象,妙趣横生,何心澄听得心旌神摇极了,将正事抛诸脑后。
她仿佛跟着他游历了一遍山川海峡:“你不是一直待在陪都吗,怎么比我这个走南闯北的人了解还多。”
“我是五年前才来的陪都,在你这般年龄时,也是个贪玩的性子。你也不用羡慕,我的认知只停留在回忆,你未来还有很长的日子可以去体验。”
他们经过一处善院门口时,两个乞儿见他们着装华丽,不是等闲之辈,就抄着破碗涌上来行讨。
裴云焕挡在前侧,不让他们脏兮兮的衣裳碰到何心澄,从袖中随手掏出一张银票递去。
乞儿眼珠惊掉,千恩万谢的恭送他们。
何心澄终于记起了正事,仿佛找到他是坏人的证据般冷淡努嘴:“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票,不是自己的钱就是阔绰啊。”
比起假意恭维的她,裴云焕倒是喜欢这副直爽模样。其实,她装得也不像,怎么样都挺可爱的……
裴云焕笑笑反问:“怎么不是我自己的钱,难道你以为我偷来抢来的?”
何心澄摇头摆首:“非也,没证据的话我可不会乱说,我是指,那是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大老板盘剥压榨底下工人劳力得来的银子。”
裴云焕再度反问:“何谓劳力,工人付出体力是劳力,上层组织管理便不是劳力了?照你这么说,满朝养尊处优出谋划策的官员都是盘剥者了。”
“你——”小姑娘气得俏脸通红,又气又怕,她怎么知道自己一句话,把那些天潢贵胄都带进沟里了。
裴云焕抿抿唇,也意识到为了扭正自己在小姑娘心目中的形象,说话太过火了。
他正想说点什么挽回,这时一名小厮跑来,说商会出事了。
裴云焕到来后,拥挤人潮登时退散开来。不是因为尊敬,而是……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腐肉的味道,在庭院中央摆放着一块夯台,夯台上插着一根十字木棍,木棍上挂着一具新鲜剥下来的人皮。
现场胆小反胃的呕吐声此起彼伏,裴云焕在商会的副手喊肃静,他走到裴云焕身前,拱手道:“少爷,李家主的小厮贪污商会公饷,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处决了,李家主已经呈上小厮的卖身契书,官府不会追究,且李家主因自责过度,染病于床榻,是否还要进一步处罚他管教上的失职,以小人之见,李家主劳苦功高,不如放过他这一次。”
众人听了心中唏嘘,敲山震虎这还不算惩罚吗,把一个好好的人都吓瘫在床上了。
裴云焕愣愣盯了良久,艰涩的嗓憋出一个嗯字:“就这样吧。”
他朝那个爱笑爱动的身影望去,然而对上他的眼神,他收获到的是和别人一样的怯惧退缩的眼神。
今天一整日的欢声笑语,消失殆尽。
裴云焕一径回到家中,便去找三叔父裴衡。
步入厅中,裴云焕奉上从议事堂带回的一本账簿:“三叔,李晟小厮贪污的银两我查过了,不超过十两,既然三叔为此生气,为什么不预先警告他还款,而直接、直接将他抽筋剥皮这么残忍。”
堂上首位坐着的一个穿蓝锦袍中年男人便是裴云焕口中的三叔,裴衡了。裴衡瞪着炯炯肃穆的眼睛,冷声道:“你最近是不是磕到脑子了,真以为我为了区区十两银子剥掉小厮的皮,我那是敲山震虎,做给李晟看的。”
“李晟他犯了什么错,惹得三叔你勃然大怒?”裴云焕想到今天下午打听到的唏嘘不已,李晟因为小厮被残忍杀害的事,吓得中风瘫痪,这辈子可能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由他的稚子继承家主之位。
裴衡拍桌大喝:“李晟为了区区皇商利益,竟然不顾我们的指示叫叶卿通过考验,让叶卿非但没有声名扫地,还帮她在商会立稳了跟脚。我还没责怪你,李晟不堪用,你也轻易的放他们过关,你不会再给那姓叶的找点麻烦吗。”
旁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出声维护:“舅舅,你就别怪表哥了,定是那叶卿生性狡诈,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她跟萧都督过从甚密,肯定通过萧都督的关系才搬来徐侍郎,表哥一介商贾怎么斗得过他们呢。”
侍立在裴衡身边的盈盈少女是裴云焕的表妹,王妙音。裴衡听了这话火气越大:“知道叶卿跟朝廷的人过从甚密,就不更不该让她留下来。”
种种罪责,裴云焕没有推诿,一概揽下。他叩首请命道:“三叔,全都是我的错,但请您以后做这样残忍的事情前,先跟侄儿商量一下,那小厮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无辜,我会给足他们下半辈子生活的钱,还请三叔不要继续对他们下手。”
裴衡眯眼:“残忍,你的祖辈因交不出货物,害得裴家破产,还引来自家工人绞杀,这算不算残忍。你自己大仇未报,还有闲心同情别人,真是个优柔寡断的窝囊废,你爹娘怎么不多生一个儿子,这样我就不必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裴衡劈头盖脸的把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的过去拉到他面前。
从他懂事起,就被告知自家祖上是做瓷器生意的,祖父祖母是当地有名的大富商,生活富足,直到海禁政策下达,他们所有货物砸在手里,因解散了大半工人招致工人的不满,最后被抢得分文全无,甚至命丧黄泉,他父母也在这样的颠沛流离中早逝,他是一脉嫡系相传,幸得众族亲襄助,将他抚育成人,重拾家族旧业。
裴衡自小告诉他,这都怪朝廷出的昏招,他们不再听令这个昏庸的政府,选择跟倭寇合作,成为走私的一员,很快在沿海一带崛起,重拾辉煌。
被裴衡一通苛责,裴云焕眸中渐渐凝起冰冷的屏障:“是,侄儿不会忘记自身使命的。”
“嗯,去祠堂面壁三个时辰。”
表妹王妙音当着裴衡不敢说什么,悄悄溜出去,在月洞门处截住了裴云焕,心疼的道:“表哥,这压根不关你的事,舅舅也太蛮横了,厨房我给你留了晚饭,吃一点再去祠堂吧。”
裴云焕目不斜视:“不用了表妹,这是我该受的惩罚。”
翌日,马车到了昨日来过石桥边。
昨天他们说好,今天再会。
才卯时正,来得有点早了。裴云焕叫小厮焚香,在亭中操琴等待。
如玉珠碰撞的清越音调自修长的指下缓缓流泻而出,风都变作静止,花儿轻轻摆动,仿佛在聆听。
快到辰时,裴云焕攀升起一个念头,昨天最后不欢而散,她会不会不敢来了?
这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登时琴音如魔音,漕漕沏沏似万马奔腾。
巳时过了一刻钟,弦断。
裴云焕豁然起身,叫小厮收拾残局,准备改道去商会。
裴云焕负手埋头直走,险些在台阶处被一个蹦跶的身影撞上来,裴云焕急急稳住对方,看到来人,神情愣住。
何心澄揉了揉脸上红印,窘迫的道:“不好意思,我晏起迟到了。”
“没事,我刚到……今天还去玩?”裴云焕迟疑的道。
不料何心澄没把昨日的事放在心上似的,颔首点头:“当然了,你答应过我的,大丈夫一诺千金呢。我今天想去郊外走走,你说好吗?”
裴云焕欣然应允:“可以。”
城郊山上,这处种了百来竿紫竹,幽深静谧,山路崎岖环绕。何心澄嘴角噙了点恶劣的笑意,她不是累死累活爬山来欣赏几根竹子的。
这里她昨天游玩来过,叫她发现了一个危险的地方。
那小厮死得太冤,她要整整裴云焕这厮。
“当心滑脚。”走到一处砂砾纷落的山坡边,裴云焕将何心澄护去内侧。
“哦,呀,你看那是什么。”
何心澄指向下方,还没开始实施行动,顺着自己指的方向,她瞳孔放大,看到一条三角头菱形眼的鲜艳斑斓的蛇扬立在她脚边,嘶嘶吐信。
“啊——”
轰隆隆,何心澄急的一躲,失足跌落下去。
裴云焕急转回身,却没来得及拉住她。那一刻他也顾不得去找捷径下坡,跟着半纵半爬的跃了下去。
他以树藤岩石为减冲的阻碍,在何心澄落地后不久紧随而至。
“何姑娘,你还好吗。”裴云焕把趴落在地的人扶抱起来,就听她呜呜咽咽的捂着脸不肯示人:“我的脸,痛,痛。”
裴云焕担心她,强硬的掰开她遮挡得手检查,终于瞧见她面容,登时又心疼又好笑,忍俊不禁。
何心澄没打算伤人性命,只是小惩大诫,从这么高摔下来倒没什么,只是在这块山坡底下有大片的仙人掌,现在刺全扎她脸上了。
裴云焕憋住笑意,托着她胳臂扶人起来,带她去看大夫。
岂料途中又生变故。他们走出山林,前往瓦市,迎面遇上个多嘴饶舌的小孩。
那小孩讥笑的看着何心澄,吹口哨引来同伴:“这有一个□□脸,快过来看呀。”
何心澄扭头便呜呜咽咽的跑掉了。
裴云焕在巷道深处找到抱膝蜷缩得何心澄,好哄歹哄,何心澄就是再也不肯迈出一步。
裴云焕实在没辙:“那你在这等我,别乱跑,我去买点伤药回来。”
何心澄点了点头,然后将脑袋埋进膝盖里,避开旁边过往的行人。
不多时,裴云焕去而复返,带回来一盆清水,一把小镊子,以及一堆消炎、镇痛、化脓等等齐全药膏。
裴云焕端起她的下巴,使她头微扬,凑近,先用镊子把刺一根根夹出来。
何心澄忍耐力倒是强,不哼不喊的,裴云焕下手便很利索。因为专注她的伤口,不知不觉,一滴泪珠灼落到他手背上,裴云焕诧异的郝然抬眼。
他皱眉轻声道:“弄痛你了?我放轻一点。”
何心澄含泪摇了摇头:“一点都不痛,谢谢你。要是换成我爹,肯定只会骂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犯一丁点错他就骂我,觉得我天真幼稚。要是被他看到我这副模样,一定说我活该,姑娘家就该待在家里看书写字,不准我再去山上玩了。”
裴云焕松了口气,继续给她清理倒刺,柔声道:“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那里山路的确很滑,你又不是故意的。”
何心澄心虚的没应声。
过了会,刺拔完了,脸被敷上冰凉的药膏。何心澄忐忑眨眼问:“那你会不会嫌我麻烦累赘,明天还会跟我上山吗。”
裴云焕借擦药的时候替她拭去泪痕,手悬往下,忍不住又刮了刮她微红的鼻子:“可以,但要避开陡滑的地带,去安全的地方。”
水泽乡国的炎夏潮湿闷热,山上会有许多蚊蝇,一早出门前,裴云焕便叫仆人备了一些艾草香囊带在身上。
他人刚至院中,面前的两扇朱漆大门便轰隆关上,背后传来一道威严冷沉的声音:“一大早收拾得这么济楚,还带了食篮和罗伞,准备去哪呀。”食盒里面是捏成动物状的小点心,罗伞是用来遮阳用的,都不是去商会能用到的东西。
裴云焕缓缓转身,将篮子背于身后:“三叔,近日我有些劳累,想出门散散心。”
“散心,我看你是去见那个野丫头吧。”
裴衡喝一声跪下,当着众目睽睽面数落他:“云焕,你向来不近女色,可最近管家告诉我,你为了一个丫头,经常跑出去和她野,这叫玩物丧志你懂吗。”
“侄儿最近的确出门频繁了些,不过功课和公务都没落下,请三叔放心,”裴云焕劲腰跪得笔直,顿了顿,第一次违拗长辈表达自己的意愿:“侄儿也需要朋友。”
裴衡冷哼:“我看你是发情了吧。那也不能找何光济的女儿,他是我们的死对头,说不定那丫头就是他派来害你的。你是裴家嫡脉单传,三叔不是不让你接近女色,等我们在沿海的生意稳定下来,我立刻为你娶一门高门小姐。”
“何姑娘性子纯真,三叔不用担心我的安危。”裴云焕为何心澄辩解道。
听他绵里藏针的一再反驳自己,裴衡勃然大怒:“就因为你一时的心慈手软,我本想帮你铲除那个小厮一家,现在让那家人逃走了。那小厮是李晟的亲信,多多少少知道我们在商会的一些机密,谁知道他会不会透露给他家人。”
后宅女眷被这里的动静吸引过来,赶来的王妙音蹙眉:“表哥,你又跟舅舅吵架了,舅舅,大早上的何必大动肝火呢。”
“你别管,这小子最近鬼迷心窍,我非得教训他不可。”裴衡气得两撇胡子发颤。
过了一会,裴云焕动了动嘴唇:“是我送走小厮一家。”他清楚裴衡斩草除根的脾性,所以先下手为强。
裴衡气乐了,有一种被猜透心思且遏制住的恐慌感。
裴衡眯眼:“你跟我对着干,不怕我像对那小厮一样,将你抽筋剥皮吗。”
裴云焕自觉伤到了对方的自尊,不惜低下声气,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侄儿听凭处置,不敢有半句怨言。”
裴衡素日对他这一番低眉顺眼很受用,但他现在恰恰讨厌裴云焕这副洞悉心思、谦卑乞合的姿态。
裴衡眯了眯眸:“你是硬骨头,不怕抽筋剥皮。那如果换作何心澄呢?”
话音一落,果叫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裴云焕大惊失色,猛然抬头,眼底涌动坚韧、防备的复杂情绪波动:“这事与何姑娘无关,三叔不要牵扯到她。”
裴衡感觉到他锐利的眼神仿佛衍生出一把利刃抵在他的脖颈,感到被威胁的裴衡眼角抖动:“我非要呢。”
对上裴衡认真的眼神,一向示弱的裴云焕眸中凝起冰霜:“那,就别怪侄儿不孝。”
“……呵呵,既然培养出一个祸害,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不孝子,结束我亲手种下的孽果。”裴衡气坏了,吩咐传家法。俄而就有仆人端上一碗盐水和一条绳鞭。
裴衡亲自抄鞭,蘸了盐水甩去。
啪啪几鞭子落下,裴云焕不闪不避,仍旧跪得笔挺。
旁边的王妙音虽有心阻止,却不敢违拗裴衡,心里也郁闷表哥维护那个何姑娘。
不多时,院子高墙上轰隆坠下一个不明物体,引得大家发愣无措。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就从草坪上朝他们冲来。
裴云焕被人影搀扶起来,愣了愣:“何姑娘,你怎么来这。”
“我们约好了,你不来找我,我就来你家找你了,”何心澄帮他拍拍衣摆前的尘土,吹吹他渗血的地方,心疼道:“你干嘛不跑,在这被这个恶棍打。”
裴衡目瞪口呆,继而恼羞成怒:“放肆,一个大姑娘随意闯入别人家,有没有规矩。”
何心澄下巴轻扬,不屑的道:“你家是皇宫吗,为什么不能进。在商会里,他是会长,你是属下,你以下犯上,你才没有规矩。”
“歪理,我是他叔父,凭什么不能教训他。原来云焕这些天就是跟你混在一起,才处处忤逆我,果然近墨者黑。”裴衡讥诮道。
何心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跟我混在一起,难道跟你这糟老头混在一起。你跟他在一起二十几年,他跟我在一起几天就改变了,看来你的影响力不过如此。”
“不要说了,跟我走。”裴云焕看到裴衡勃然色变的脸孔,怕何心澄留下来遭殃,迫不得已牵起人就跑。等回来再跟裴衡请罪。
家丁不敢真的阻拦,也不敢死命追,毕竟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之主。二人一气儿很轻松的跑到了闹市上。
二人择了一处四通八达,以防有人追上方便跑路的岔口茶寮处坐下歇息。裴云焕叫茶博士上两碗凉茶,余角注意着裴家那边的方向。
凉饮下肚后,裴云焕心有余悸的弹了弹何心澄的额头:“爬这么高的墙摔下来很危险知道吗。”
何心澄眉眼弯起:“但很值得,我真开心。”
裴云焕疑惑:“有什么好开心的,害你一块被我三叔骂,害你差点摔伤。”
“因为我知道了,小厮之死跟你无关,”何心澄又喜又怒:“都怪那个糟老头子嫁祸给你,他才是真正的大恶人。你干嘛跟那么恐怖的人在一起,连累你的名声都不好听了。”
裴云焕摇头,回忆述起:“三叔只是对我期望太高,从前也吃过太多苦头。在小时候那段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日子,我失去了双亲,是三叔整夜哄着我入睡。没正式接手生意前,他也比较放纵我,还没有那么的严苛。等我到了这个位置上时,全族上下的眼睛都盯着我,如果他不对我严厉,若行差踏错半点,只会迎来族人更恶劣的处罚……”
瞅见何心澄翻白眼捂耳朵的,裴云焕止声:“何姑娘,今天恕在下不能奉陪,我要回去跟三叔解释。我们改日再邀约吧。”
“你还要回去挨打,不行,我带你去医馆。”裴云焕摇头说不用:“区区小伤,我回去自己上点药就没事了。”
盛夏炎炎,时下疫情流行,在一名为石安村的村落更是掀起一桩疫病惨剧。
石安村是一个以竹编业为生的大村,共计三百户两千余人,这两千多人因为一场疫病,几乎丧生殆尽,村庄被官府封了起来,零星几户侥幸没病的人家也被官府拘囿起来。
偌大的石安村几天之内蒸发了一般,经常于瓦市流窜的石安村的熟脸一个也不见。
幸而这场疫病没有扩散开来,陪都百姓除了唏嘘,没对他们生活造成什么影响,而且随之一件事的发生,冲淡了疫情带来的沉重氛围。
便是军阀秦百川竟然在沿海逮住一批意欲登陆的倭寇,足有三千来人!
有人欢喜有人愁,百姓们为出了一名倭寇克星感到兴奋,都督府的人却并不乐观。
自选拔总督的议程开始以来,慕白枫隔岸观火,郭启淮魂不守舍,角逐得最厉害的是萧恪和秦百川两个人。
秦百川打了这场漂亮的胜仗,打破平衡。
他们百思不解,他们清楚战果起到选拔的决定性性因素,所以跟随萧恪到处抢人头,沿海地区怎么逃过他们的监控,悄没声息的登陆三千倭寇呢?
三千个人啊,就是杀三千头猪也该有些动静吧。
都督府的人觉得有猫腻,便着手开始调查。
首先是陪都街上的孤寡乞丐少了。
他们明察暗访,查到城里城外的乞丐少了一千多人,他们凭空消失在了沿路旅店茶肆周围。
再结合石安村亡故的两千人,简单相加,秦百川所杀倭寇的人数不就出来了吗。
都督府对悚然的真相不敢吱声,目前这只是他们的猜测而已,必须找到切实的证据。
他们冥思苦查,找到两个突破点。
一个是被秦百川拿来充当敌人首级的尸,只要找到一两具拿出来验,总会找到能吻合是石安村的人或者是街头乞儿。
另一个是从石安村逃脱的村民,都督府的人悄悄潜入被焚毁的石安村,发现里面几家残存有出走的痕迹,兴许秦百川杀戮的那一晚,有个别漏网之鱼逃脱了。
为了调查这件事,叶卿特意约何光济出来见一面,商会里人多眼杂。何家是盐商,陆路海路均有强大的人脉,叶卿跟萧恪商榷后,希望能请何光济拜托道上的朋友留意。
叶卿在茶棚坐等了会儿,来赴约的竟是何心澄:“怎么是你呀。”
“姐姐,是父亲叫我来的,他在商行有事脱不开身。而且,他最近愿意派我做好多事,我渐渐可以独当一面了。”何心澄笑眯眯的落坐下。
叶卿为她感到高兴:“是吗,那挺好,我们可以经常在商会共事。”
随即,叶卿便把疫情、军功、消失的乞丐串联起来跟她简单说了一遍事情经过:“秦百川极有可能误杀百姓冒充敌首。有几户石安村的人逃了出去,想请你家帮忙查一查这些人的行踪,揭发秦百川的罪证。”
茶寮幌子后隐隐有个人影晃动,叶卿止声。
不知是否被发现端倪,那人从容不迫的走了过来。
“何姑娘,你要的梅干菜烧饼。”
“谢谢。对了,我俩都这么熟了,你怎么还姑娘姑娘的,我爹爹叫我心儿,是叫小辈的,你们是我的朋友,叫我阿澄吧。”
叶卿手心攥紧虚汗,打声招呼:“会长。”
裴云焕颔首回意,退步请辞:“那阿澄,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去了。”
待人走远混入人群之中,叶卿额头憋忍的一滴冷汗淌落下来:“你怎么把他带来了,你忘记他的身份了?他不止跟你爹不对付,实际还是……我不确定适才他听到多少”
何心澄愣住:“姐姐,他人不错,小厮被剥皮的事不是他干的。”
“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去跟秦百川告密。”
“我闯祸了吗,”何心澄闷闷的:“对不起姐姐,要不这样,我先试探他听到多少,如果他知道了,干脆我就拉他一块去找人,这样将他绑成一条船上的人,若找不到,他要承担相应责罚,并且我还可以监视他。”
叶卿微微思索:“兵行险招,倒是可以尝试,否则我们也没有名目时时刻刻盯着他。那就交给你了,你小心一点。你也别自责了,这事不全怪你,你也不知道我找你来商量的是军机秘密。如果能办好这件事,就等于多拉进一份力量,还成了一件好事。”
发生这种意外的插曲,叶卿不得不去跟萧恪报备一声,以防裴家那出什么变故,好提前做好应对之策。
叶卿坐在床上沉思间,一只大而温暖的手掌包裹住的小手,萧恪顺势坐在她后面圈抱住她:“你手怎么这么凉。”
叶卿唬一跳:“我没有。”
叶卿很少有这么答非所问的时候,萧恪揉搓着她发凉的手,狐疑的瞅她,慢慢明白过来什么:“你这副样子跟我小时候打碎花瓶逃之夭夭的神情一模一样。难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叶卿磕巴点头,心一横承认。
萧恪仿佛大惊:“那个男人是谁。”
叶卿噎呛住,被他一通打乱,紧张的心绪顿时消弭很多,睃去一个白眼:“不是这个。”
“哦,不是这个一切好谈。”萧恪的插科打诨舒缓了叶卿的情绪,叶卿定了定心神,将裴云焕的可能听到他们计划的事说了一遍。萧恪听罢一派云淡风轻的道:“就这件小事。我跟你分析分析,首先据我所知,裴家通倭走私,不代表他们会掺和军政,多办一件事多一分危险,他们安安稳稳做生意不好吗,裴家富富有余,汪凯泽得到情报的赏赐他们稀罕吗。再说秦百川那边,冒充军功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就算无人通风报信,他也会严加看守那些尸体,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知道区别不大。”
叶卿愣愣的听了,感觉懂了,又好像没懂,她觉着萧恪都把有利的一面说给她听,而忽略了其它的。叶卿眨巴眼睛:“真的吗,会像你说的一样?”
“我是谁呀?”萧恪话锋突转。
叶卿木木的啊了一声,想了想,连连说了他的名字、军职,都被否决。忽然,发觉他紧紧环抱自己的身躯,鼻息交融,叶卿升起一个滚烫的念头:“未来的……”
后面二字不足为外人道哉的隐匿进萧恪的耳中,萧恪听她承认缱绻的称谓,心中甚美,如沐春风,挑眉展笑:“嗯,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法反驳。”
叶卿知道又不是,脖颈都羞红了。萧恪不再逗她,道:“我是官,他是商,被一个小小商户知道了秘密我就不知所措,还怎么跟秦百川斗。你做得也对,让裴云焕帮着找人。如果连秦百川本人都惊动,也帮着我们找人,那就更妙了。他蹦跶得越厉害漏洞就越多。”
在萧恪的插科打诨下,叶卿也不知真假,逐渐进入梦乡。
将人儿的哄睡着后,萧恪给她盖上一条冰蚕丝薄被。
萧恪轻缓的带门走出去,召来主簿罗良、副将周青等人,眉眼肃杀:“去盯紧裴家跟秦百川和汪凯泽之间的往来,在我们找到证据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