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暮色四合，萧恪去衙署处理完薛灵芸的事，就来梨花巷接叶卿回布行。
布行是前店后居格局，此刻薛灵芸正坐在打烊的店里，神思不属的捧着一本账簿在看。
这件事萧恪办得不好，他抵唇提醒：“抱歉，我们去得晚了，接你娘出来的时候，她精神头不大好。”
在身后的白轩、罗良、周青一干部曲登时汗毛竖立，生怕这位侯爷的新宠恃宠而骄，当场闹腾，让他们回去面临严重的惩罚。
在这之前萧恪就已经狠狠训斥他们这些文人办事不利落，被沈知节寻由头三两下刁难住，纠纠缠缠没能把人领出来。
后来还得萧恪亲自出马，大刀阔斧的去府衙把人要回来。
叶卿也没抱怨什么，担忧又奇怪的探头观望：“可是我娘完好无损的样子。”
“身体外表是没受到伤害。”萧恪点到即止的隐晦道。
叶卿颔首转头：“侯爷，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可不可以帮我们弄到路引，护送我们出应天府。”
萧恪沉吟思忖。沈知节的确不是个好东西，自他上台当府尹后，把织造行抢过去，织造行缴纳的商税就少了二成之多，掀起一股商贾逃税避税的恶劣风气。
沿海倭寇肆虐，卫所兵额空虚，跟钱有直接的联系，丝绸向来是江淮地区的产业之重，若能将织造行归还回薛灵芸母女手中，岂不两全其美。
见对方不应声，叶卿意识到什么：“我娘和弟弟先走，我可以留下来。”
萧恪想的不是这个，他危言正色道：“你们难道想一辈子过躲躲藏藏的日子吗，在应天府，你们还有资本对抗，若将剩下的织造行拱手相让，你们逃到天涯海角也只能为人鱼肉，如果你肯振作起来协同你娘，打理好织造行，我会帮助你们的。”
叶卿没想这么长远，不敢奢求这么多。
既然萧恪主动提及，有谁会放弃自己的产业呢，叶卿有所意动：“说的也是，我回去同我娘商量，劝她采纳你的意见，今晚我就不回梨花巷了。”
萧恪准允：“嗯，你陪你娘吧。”
九连枝铜灯的烛火熠熠燃烧，当地面一片阴影靠近时，薛灵芸回神抬头。
薛灵芸嘴边撑起笑容，起身握住女儿的手：“卿儿，你去哪里了，回来就没见着你，店里忠叔说你没事，我才没去外面找你，我被抓走的日子你吓坏了吧。”她拨捋女儿在外头吹得有些乱的发丝，不担心锒铛入狱的自己反而担心女儿因此受到惊吓。
看着眼前岁月无痕的貌美妇人，叶卿暗暗唏嘘，沈墨说的是对的，要是让薛灵芸知道她成了萧恪的入幕之宾，一定遭受重创。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虽然借原主身体获得了新生，到底不是原主本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思想，完全按照原来的风格生活。
“娘，我没事，我去外面打听你的消息去了，幸好淮宁侯……体恤民情，把你解救出来，”叶卿搀着薛灵芸进后院安歇，一壁述说萧恪的主张：“淮宁侯看不惯沈知节的行事作风，想把织造行给我们抢回来，可能，跟他们官场倾轧之类的有关。”叶卿故布迷烟，把火引开。
薛灵芸没有怀疑的点头：“淮宁侯年轻有为，心系百姓，我听说过他的威名，明日我叫忠叔备一份表礼，送去他府上道谢。”
叶卿在妆奁前给薛灵芸拆卸发髻：“娘，我们不要离开应天府吧，现在您手中还握有一份财产，他们忌惮您，等逃去外边，我们势力削弱，对方只会更加猖狂。”
“我听弟弟说，咱们布行看似动乱，老工人的心都向着您，只要我们打起精神，重整旗鼓，人心很快能重新凝聚，说到织造行生意，十多年来都是您在管理的，外行人想侵吞我们，没那么容易。”叶卿一气儿说完，瞥见妆镜里薛灵芸瞅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
糟糕，以前的叶卿是养在温房里的花朵，风不吹日不晒的，一有事就躲薛氏和沈墨背后。
每天不是吃睡就是哭的叶卿，不应该在薛灵芸面前能说出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来。
叶卿想把这一套说辞都栽到萧恪头上，没想到薛灵芸对女儿的疼爱盖过了一切怀疑，微微诧异过后，薛灵芸满怀欣慰与辛酸的抬手，抚摸叶卿的脸颊：“卿儿长大了，知道承担布行的责任，说起来，要不是走投无路，你也不用经历这些。”
叶卿吁口气，乖巧摇头：“人都是要长大的。”
当晚，叶卿一直陪在薛灵芸身边，母女二人抵足而眠。
白天撑起欢笑的薛灵芸，到了晚上，便满额盗汗，哆嗦的梦呓不要、走开、求你等字眼……叶卿串联起来，揣测沈知节那厮八成去探过监。
她叫掌柜忠叔煮的安神茶没用，叫醒薛灵芸喝几次，睡下过后又梦呓不断。
没辙叶卿天不亮起身，去医馆开副正经方子。
叶卿回来时，走到房门前听到里面传来尖锐叫声。
叶卿立刻破门而入，推开门看到一地狼藉，沈墨怔怔的立在床前，薛灵芸乌发凌乱贴额，神情柔楚可怜的缩在床角，拿被子拥着自己。
“你们怎么了？”叶卿溜度度的眼睛在二人身上来回逡扫。
薛灵芸嘴唇翕动，不便言明，刚刚沈墨给她奉茶靠近的时候，她被吓到了。
沈家俩父子面目肖似，都长了一双内勾外翘的桃花眼，薄嘴唇，远山眉。
看到沈墨，薛灵芸就想起在监狱里对自己施暴的沈知节，尖声拍翻了茶杯。
然而父子俩相貌相似，性情经历却截然不同，这样对他实在不公。薛灵芸缓了缓，撑起微笑，打算跟沈墨道歉。
但心思敏感的沈墨仿佛察觉到什么，落寞背影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夜半，睡不安稳的薛灵芸口渴，起夜喝水，在桌面发现信笺一封。
她阅览后，神情懊悔自责，连忙推醒在旁熟睡的女儿：“卿儿，快醒醒，你帮我去追墨儿，他要离开！”
叶卿忙披衣起身，去厢房喊醒掌柜的也起来帮忙找人。
可谁知道沈墨跑哪去了？出城去外面？还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
面对茫茫人海，叶卿心念电转，俄而想到一个人，迅疾往梨花巷赶去。
叶卿气喘吁吁到了梨花巷，想去叫夏雨秋叶去侯府找萧恪来，乍一望去，她想要见的人正坐在院中央的石桌旁。
闻听动静，对方也看到了她，眼神诧异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叶卿雀跃朝他跑去：“侯爷，你怎么在这里呀。”
穿麒麟补子绯红官服的萧恪目光微闪，眼神飘到一边。他总不能说，自己抠抠索索的抠字眼，记得她明明昨天说今晚不回梨花巷，便自以为明晚、亦即今天的今晚会回来。
然后他从都督府下值，侯府都没回，径自过来找她，打算留宿，却扑到一场空正生闷气吧？
毕竟薛灵芸刚从牢里出来，精神不佳，女儿陪同母亲是天经地义的，他为个一两天时间诘责，显得他忒小心眼。
萧恪淡哼道：“我的院子，我来住不行吗。”
“行行，”叶卿只是表达一下惊喜之情，不是真的想过问，她拿出沈墨留下的书信，焦急道：“我弟弟留书出走了，你看，这是他写的，你麾下能人多，派人找一找吧。”
叶卿坐下在另一个石凳上调整气息，倒桌上的热茶喝，也给萧恪斟了一杯。
萧恪阅览琢磨沈墨留下的信，字迹清润，语气谦卑，但流露出的去志异常坚决。
依照他的猜想，沈墨不会留在原籍，定是出城去了。
十五岁这么半大点的孩子，最容易被人牙团伙以高薪为诱，带去外地榨取劳动力，那是一去就能被收留的地方，且能避开官府的耳目，不需要通行路引，偷渡到外面去。
沈墨性情高傲，没拿走家里的一分一厘，身无分文想出城，最有可能投靠人牙团伙。
萧恪身为抗倭元帅，水战、野战、巷战样样手到擒来，对地理人文了如指掌，他脑海里略过一遍，就清楚哪几个码头是人贩子经常活动的渡口。
虽然清楚，但这些人牙狡猾得很，中途会转多道手续，摆脱府衙的监控追踪，而且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多数也是自愿加入，府衙无法准确定罪，久而久之官府就疏于管控。
叶卿有些着急，用脚轻踢了一踢他，随口催促道：“想什么呢，找人很麻烦吗。”
萧恪嘶吸一气，被打断思绪，他鬼使神差的捉住那作乱的脚踝。
玉凉的肌肤相触，仿佛灭火的水，缓解了他之前空等的幽怨不满。
萧恪托着那弯弓弓的脚背，哑声吩咐候在外面的随扈：“白轩，带人去十六号、三十四号、九十六号码头截下今晚开拔的船，他们最早一班在今晚子时出发，莫错过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