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大梁都城14
云住寺护山法阵确实声势浩大, 醇厚精妙的佛门法力泽被地表每一处角落,然而那天花乱坠的视觉光效于元沅现在是一点瞧不着的。
临睡前她偏又把室内唯一的照明用具,半截蜡烛给吹灭了, 若非楼上大雄宝殿里供奉着几百盏日夜不熄的香油海灯, 从暗梯接缝处洒下少许,她现在就是个睁眼瞎。
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搜索照明工具上头,于元沅抬起左臂。大血管受损,血不容易止住, 温热的鲜血在皮肤上蜿蜒流淌,将要抵达捋到肩膀处的衣袖时, 一道通体寒凉的兵刃阻住血流。
时隔许久,重新掌握在于元沅手中的“无名氏的杀猪刀”无声地啜饮主人的鲜血, 半滴不浪费, 于元沅的衣物以及脚底踩着的青砖皆得以保持整洁。
鼻翼翕动, 于元沅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铁锈味在小小一间居室内弥漫,于元沅难得升起怀念的感觉——自被弘光抓到云住寺吃素,她再没见过带血的东西。
血液急速流逝, 受伤的手臂一阵阵发寒, 于元沅咂摸两下嘴巴, 心想现在能有只烧鸡就好了。
担心脑海里根植于劳动者乐园的意识蔓延滋长, 从而失去对自身思想的控制,于元沅是不肯用自残的方式投喂“无名氏的杀猪刀”的,但这次她必须尽可能快速恢复战斗力, 也就顾不上
这么多。
深沉的黑暗中,于元沅在心里数秒。
一、二、三、四……十。
她迅速将杀猪刀从自己制造的伤口处移开,刀身亮起幽暗的色泽,银月边缘染上些许血色, 距离变成完整的血月还有好一段距离。
于元沅一一抚过手里现有的几把兵刃,凝神思索。
杀猪刀情况还算可以,比她考虑过最糟糕的情况强不少。虽说弘光一通折腾下来,刀身多年来她费心积攒的杀戮之意一扫而空,但杀猪刀之前吸收过一处世界本源,本质有所提升,现在又有主人及时献血补救,用着不如先前趁手,不过之后养养未必不能恢复过来——就是比较麻烦,不是时间以“年”为单位,就是填进去的性命以“万”计。
她费了老大力气抢回来的鸣鸿刀鞘情况则要糟糕许多。除了那一丝与刀身若有如无的勾连,刀鞘仅存外层雕刻的工艺价值,破除禁制什么的是甭想了。
就是那一丝与鸣鸿刀本尊的联系,让于元沅这些日子吃的苦受的罪都回本了。她在皇宫里不惜被和尚们组团打吐血,再装成失手就擒的样子被押来云住寺,不就是为了打探鸣鸿刀的下落吗?
因此,就算于元沅被一群和尚念经念叨得放下所有与争斗有关的欲念,对鸣鸿刀的执念依旧保留下来,直观表现是于元沅一有机会就跑去看火头僧永觉砍柴。
眼下好不容易等到皇帝驾崩这个突发事件,弘光带领大部队匆匆离寺,云住寺内部守备空虚。护山大阵纵使威力强劲也要比真人看守少了几分灵动,而于屠赠给她的刀当初是仿造鸣鸿刀打造的,同样拥有破除禁止的功效,与鸣鸿刀本尊比不了,但跟鸣鸿刀的刀鞘相差仿佛。
有一把完好的武器就足够了,此时不动手,难道要拖拉到弘光回寺吗?
将杀猪刀收入左手腕新月形状的疤痕中,鸣鸿刀的刀鞘依旧绑在腰间,安排好两把武器,于元沅放缓呼吸,聆听楼上的动静。
除了些许脚步声,无有任何异常。
为了保证于元沅能以最大效率接受佛门教诲,房间的天花板是特殊处理过的,传音效果一级棒。于元沅起初常被吵得睡不着,若不是身体被屠夫职业模板多次改造,不需要太多睡眠,每天眯瞪半小时就能保证精力充沛,连着十天半个月不睡觉问题也不大,她早崩溃了。
手臂肌肉发力,于元沅一把抬起床边的桌案,慢慢挪到估摸着是暗梯正下方的位置。
弘光放松对她的管制后,每天一到约定的时间点就会有僧人放下这处楼梯,任于元沅进出,但到了晚上这个梯子自然是要收起来的。
木头桌案分量不算重,她抬举的动作很是轻松,难点是如何在黑暗里不磕碰到任何东西,避免发出哪怕一点声音——天花板传音效果是双向的,于元沅在底下动静略微大点,一样容易传到上头去。
轻松地跳上桌子后,于元沅踮起脚尖,探手摸索了一会儿,接着薄如蝉翼的刀刃上扬,没入上方暗梯与天花板的接缝处,闪电般破坏几处机枢。
梯子与灰尘一道簌簌向下落,被她空着的左手一把接住,小心地搭在桌案上。
大雄宝殿的后殿此刻灯火通明,善男信女们供奉的几百盏莲花香油灯洒下的光辉温暖而祥和,与窗外法阵的金色光芒一道照亮殿中景象。两侧矗立的黄铜罗汉像姿势各异,凝视于元沅三步两步飞蹿上楼梯,现身在殿中。
“于施主,你——”
值守的僧人惊叫出声。
弘光这次确实带走了不少寺中僧侣,但还有更多人留守下来。大雄宝殿供奉着三世佛的金身,是云住寺的核心建筑之一,夜里必然有僧人值守——而且不只一位两位。
他们分布在殿内各处要紧的地方,看管灯烛、供品等物。于元沅这么一个大活人冒出头来,这些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于元沅撇撇嘴,速度是她永远的痛,每逢遇到类似事件,她都要羡慕下刺客之类敏捷属性高的职业模板。
今晚值夜的僧人在寺中级别不高,其实对付起来很容易。但于元沅既没有释放杀戮领域镇压,也没有用刀鸣声逼退他们,甚至都没敢用刀背敲晕这些人。
一阵风掠过阻拦不及的值守僧人,于元沅脚步不停,肩膀向前一送,直接撞开殿门,冲入大雄宝殿外黄澄澄的光影中,将这群目瞪口呆的僧侣丢在身后。
法阵的绚烂光辉当头罩下,朵朵金莲在在于元沅脚下涌出,美丽精致,香气扑鼻。
目光穿越洞开的殿门,大雄宝殿内的值夜僧侣目瞪口呆。地现金莲,这属于佛门瑞像中的一种,可见这位肆意横行的狂徒并未引发护山大阵的攻击,她是如何做到的?
僧人们听说过地底镇压的这位凶徒的厉害,是以阻挡的时候并没敢用出全力,否则怎么也能拖速度属性向来拉跨的于元沅一阵。
他们完全想不到于元沅被收缴兵器后还能拥有于屠佩刀这样的破阵利器,本来指望着法阵能拦她一拦,谁想到这人比本门弟子还像本门弟子,居然能在护山大阵启动后行动自如——连他们自己都做不到!
云住寺的护山大阵全力激发后,对外能阻挡外敌入侵,对内能防止埋伏在寺中的宵小作乱,后者作用形式之一是将不同职务和级别的僧人束缚在各自的活动范围中,非寺中高层人物不能进入核心区域,譬如说护山大阵的几处枢纽所在,这是为了减少卧底从内部破坏阵法的几率。
值守僧人不得离开大雄宝殿的范围,声音却可以穿透出去。
“来,大家一起通知巡夜的师叔,有贼人作乱!”拥有巡夜权限的的僧人能在寺中绝大部分区域内畅行无阻,是最有可能追上于元沅的一群人。
他们的高声叫嚷散落在明亮仿佛白昼的夜空之中,邻近的佛堂殿阁同样有僧人留守,听到动静后也加入呼喊。
前山沸腾了。
于元沅当然听到了动静,但她没有任何躲藏的想法。
向前,继续向前。
金光弥漫,一条细微到肉眼很难发觉的红色丝线从鸣鸿刀鞘的前端延伸而出,连接着未知的所在,为于元沅指引前行的方向。
大雄宝殿内的值夜僧人制造出响动后,陆续有几拨巡夜队伍奔向于元沅,可是她这几个月在云住寺不是白待的,早就摸清地形的于元沅得以绕开部分队伍,实在绕不开的话,拼着受点伤也要硬闯过去。
担忧因伤害寺内僧人的缘故而受到法阵制裁,期间于元沅尽量不使出任何攻击手段,这也是她不敢在大雄宝殿内直接弄昏值夜僧侣的根由。
一路还算顺利地往后山的方向去,身后跟着大批甩不掉的尾巴,于元沅终于撑到历代弟子埋骨之处——后山塔林的边缘。
突然间,白天才一起侃过大山的明定和尚从一座八角形的灰白色石塔后闪出,现身在于元沅面前。
前山巡夜的和尚到不了这里,阵法却能覆盖此处,佛光辉映,将明定雪白的眉毛胡子涂抹成灿金色,整个人瞬时年轻了许多。
他仍旧一脸笑眯眯的,
诧异的情绪在面上一闪而逝,于元沅定了定神,确认尾巴们追不到这里,她就猜想这附近另有看守,却未想到是老和尚明定。
这人白天不做正事,成天吃点心睡大觉,原来是晚上另有职司。
于元沅又一次启动。
她故技重施,想要像甩脱之前那几波巡夜队伍一样绕开明定,但无论她如何动作,明定脚底看着是不挪窝,却始终能保持在于元沅正面十米左右远的位置。
这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于元沅无奈笑笑,老和尚的道行够深的,怪她眼拙,之前愣是没看出来。想想也是,身为弘光允许她交往的有限几位对象,这人也不该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明定师父。”她索性同样停下不动,闲谈似地开口,“这么晚了您不歇着,跑到这里折腾我做什么?”
神态从容不迫,于元沅的心情则不那么美妙,她握紧手中的于屠佩刀,看眼前这架势,想要去到鸣鸿刀所在的位置,必须得与明定干上一场。
这种滑不溜手,一看就将敏捷属性点到满点的对手该怎么应对呢?
绝对不能见血,佛门忌讳杀生,血液会引发连锁反应,其他攻击手段一样有可能引发阵法攻击……真是头疼,唉,如果阵法反噬得太厉害就直接破开禁制逃出云住寺吧,之后她可以暂且藏在周边山林里,用飞禽走兽的血肉滋养杀猪刀,养得差不多了再找机会杀回来。云住寺这群和尚不清楚鸣鸿刀鞘与刀身之间的联系,她耐心等下去,总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总而言之,她不愿放弃鸣鸿刀。
于元沅动动手指。无形却有凛然杀意在其中肆虐的领域张开,正正好罩住明定本人周围一掌左右的空间,多的一点富裕没有。
佛门清净之所遭到截然相反的杀戮气息破坏,头顶的护山法阵霎时有了动静,四周光辉忽明忽暗,身处阵中的于元沅突然有点喘不上来气,仿佛有一把锋利的戒刀悬于后颈,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
幸运的是,法阵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于元沅稍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再次庆幸她窝在地下室里的时候,特意加强过对杀戮领域微妙处操控能力的练习,虽说效果没达到最理想吧,但这时候没有刺激护山大阵完全发狂就是胜利。
接下来就看明定动作时她能不能跟上了,这老和尚估计掌握着某种特殊的身法,动作快到她反应不过来。于元沅死死盯住明定的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浓缩凝练后的杀戮之气罩顶,明定的脸色变了一瞬,复又归于平和。
“小友是来后山取家传宝刀的吗?”
明知故问。
于元沅自己说话时不觉得,明定一开口就觉得对方是在有意拖延时间。她有些怀疑,这人声音都不带抖的,难道领域对他没什么作用?
心一横,于元沅又将杀戮领域从明定周围撤回,包裹住自己全身。领域之内,她的各项属性,尤其是职业模板相关的能力与规则会得到一定幅度的提升,既然明定本人似乎不受影响,于元沅干脆提高自己的战斗力,这样做还有一点好处,接触对明定的威胁后,法阵加诸于她身上的压力小了许多。
于元沅决定趁着给杀猪刀喂血后,得自苦修士潘森的那条“伤害越深爆发力越强”的规则仍在起效,拼尽全力放倒老和尚再说。
刀意凌然,刺穿夜晚清凉的空气,法阵随即做出反应,然而下一秒,明定让开了前路。
明定向旁边法阵照耀下依旧幽暗阴森的树林中急速退去,一边接上之前自己的问句:“老衲就是来问这一句的,既然小友默认了,那就请过去吧。”
这回换做于元沅愣住了。
什么鬼,这人太莫名其妙了吧?
明定和尚离她十米、二十米、三十米的时候,于元沅还有点怀疑他会依仗奇妙的身法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搞突袭,但当明定和尚撤出一百米、两百米……乃至完全消失在她的感应范围内,于元沅就彻底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
她不敢相信明定真如此好心,问完一句废话后就放她离开,长刃护住身前要害,杀戮领域维持着全力激发的状态,于元沅僵立在原地,不敢轻易动作。
佛门缺得了龟息的法门?保不准老和尚就守在一边,等她动身后露出破绽,来个雷霆一击——类似伏击的手段于元沅以前可没少用,她才不会上当呢!
“嘿,年轻人啊,警戒心不是一般的强。”五百米开外,明定老和尚摸着长长的白胡子摇头晃脑道,身前横七竖八倒着一地寺中弟子。
与于元沅推测得不同,地上躺着的这些才是在后山塔林附近巡逻的原班人马。
“明、守、弘、永”是云住寺现在的辈分排位,这群人中为首者是“守”字辈的僧人,即便是弘光这位一寺住持在场,也得老老实实唤他一声“师伯”。这位“守”字辈僧人同时是瘫在地上这群人中唯一神智清醒,且有余力与明定交谈的。
他涨红着一张脸,注视着面前寺内辈分最高的长辈,胸口一起一伏,怒气冲冲地说:“明定师叔,你怎么能让这等凶徒,去,去亵渎历代祖师埋骨所在!”
“啧,跟长辈说话是什么语气,”他的明定师叔赏给他一个脑瓜崩,气定神闲道,“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被咱们弄走后折腾得不像样子,如今跟块废铁差不多,还回去又怎么了?”
“但——鸣鸿刀是乱世才会现身的妖刀,是不祥之物!流传到外界会致使生灵涂炭的,明定师叔,您得顾全大局!”
明定的回应是给了他第二个脑瓜崩。
他嘿嘿一笑:“老衲不知道什么大局,只知道随自己的心意做事。刀是刀,人是人,人不能仗着刀没长嘴,就把自个犯下的罪孽全推到刀身上——而且我跟那位于施主这些日子算是有些交情,老衲看她不像是那么不讲理的家伙。”
他弹师侄脑瓜崩的时候没怎么留力,可怜的“守”字辈弟子惨遭毒手,额头肿得老高,脑袋里嗡嗡的,思绪都不连贯了,直接表现是嘴里拌蒜。
“住持……朝廷……宫里——啊!”
啪、啪、啪。
明定连续赏了自家师侄三个脑瓜崩,这下地上唯一清醒的家伙也彻底歇菜了。
后山上空,金光绚烂法阵闪烁不定,难以判定这一行为算不算攻击同门,又过了一会儿,确认完毕明定的身份后,法阵终是没了动静。
少了听众,不妨碍明定口中抱怨不迭,这些话不知道在他心里埋藏了了多久,此刻趁着没人拦说个痛快:“住持又怎么了,祖师爷当年都犯过糊涂,弘光那小子年纪轻轻就说不得了?佛门本是清净之地,慈悲要讲,敢舍身饲虎的先贤老衲我也敬佩,但是弘光他一门心思维护朝廷我就看不上了——好么,比全天下所有官老爷加起来还要忠心,也没看先皇封他个国师当当!”
“朝廷分明气数已尽,当年鸣鸿刀失去效力,本身就是一种征兆,偏偏明澄师兄和他的亲亲徒孙不甘心……哎,你想救世人,也得看世人想不想被你救,咱们一群方外人,舍了全寺也改变不了天下大局……当然,源头还在祖师当年的举动……他老人家晚年,哎——”明定放下他倒霉的师侄,回身望向塔林的位置,如电的目光似是能穿越茫茫密林的遮挡,抵达于元沅的所在。
佛门修身,以求摆脱六道轮回,得大自在,大解脱,但肉身成佛真的是一种长存之道吗?
他在这里折腾师侄的时候,于元沅终究放下戒心,迈出第一步,确认真没人阻拦后疾步奔向鸣鸿刀鞘指引的方向,目前即将到达终点。
僧袍灌入晚风,袖子涨得老大,明定淡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长胡子,都放水到这份上了,就再给她提个醒吧。
空气里传来熟悉的嗓音:“——小友,祖师他老人家的遗骨守卫着鸣鸿刀,千万小心……”
石刻佛龛前,于元沅怔了怔。
继移影换形之后,她又见识到明定传音入密的功力。
明定从她的视线范围内消失后,于元沅不敢相信他真的离开,决意探查一番周边,结果在一棵树后发现了本该藏于住持居室内的于屠的第一把献刀。
至此,她终于确认对方对自己怀有莫名的善意。
与兄弟们的境遇相仿,在太庙正殿消磨力量多年,又经一轮轮佛门法力洗涤,于屠当日血祭于氏满门才收容的至凶戾气消散了九成九,余下的一丢丢再不能掀起大风浪,因而弘光才会大方地表示可以将它移交给于元沅,当个念想。可惜于元沅当时脑子没转过弯,一门心思想着鸣鸿刀,直接给拒了。
威力废去大半,这把刀仍有保留下来的价值,于屠当年锤炼它时耗费大量家族珍藏,融入许多仅比铸造鸣鸿刀的天外陨铁略逊一筹的珍贵矿石,是于元沅手中第二把仿刀不能比拟的,若非本质过硬,它也不能承担血祭仪式转移过来的力量,现在拿来当一般的炼器材料也不错。
最关键的是,以鸣鸿刀鞘和这两把佩刀为媒介,牵引之力三重奏,有一定概率不动手就把鸣鸿刀吸引过来,这是于屠的鬼魂告诉她的法门。
于屠打造的两把兵刃尖端朝前,鸣鸿刀乌金的鞘口朝前,于元沅两只手塞得满满当当,脚底一点点挪动,匀速向云住寺初代祖师的肉身佛像转移。
她熟知的那把乌黑柴刀正横于佛像端坐的莲花宝座下方,无有一丝神异显现——如果说法阵煌煌金光照着,长刀依旧乌漆麻黑的不算一种神异的话。
于元沅没有气馁。挪动到可以辨认出肉身佛像五官的位置,她专注地打量了一会儿。
云住寺初代祖师修成肉身佛不是什么秘密,常有信众听说此事后,不惜千里迢迢跋涉到云住寺,就是想要参拜一番。可惜后山塔林作为历代弟子最终归处,不便向外人开放,肉身佛像又藏于塔林深处的石窟,少有信众达成这一愿望。
于元沅先前来过塔林边缘几次,从未深入过此处,这尊肉身佛她一样是头次见。
妈呀,这手指枯瘦得连柴火棍都不如,大晚上的看着有点恶心。
肉身佛毕竟是由真人尸体炮制而成,即使有金身包裹,最外面还裹着上好丝绢织就的斑斓法衣,遮掩住躯体上的许多瑕疵,造型仍不如出自凡俗工匠之手的泥塑木雕圆润和谐。
她的视线落到佛像搭在膝盖的一只手上。
继续一厘米一厘米地靠近,终于,鸣鸿刀有了动静,刀身微不可见地偏移了一点角度,向着乌金刀鞘的入口转动。
于元沅呼吸停止一瞬。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原本端坐于绽放红莲之上的肉身佛站起身,斑斓法衣随风飘拂,高大枯瘦的身形充斥整个石窟,俯视着下方吓了一大跳的于元沅。
诈尸了?
佛像干瘪的眼皮掀开,露出两个浑浊不堪的灰色球状物,随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迈下庄严莲座,迈出栖身的佛龛。
明定和尚警告在先,多少有了心理准备的于元沅提前闪到一边,手中动作飞快,收起鸣鸿刀鞘和于屠打造的第一把仿品,取代他们位置的是“无名氏的杀猪刀”,另一只手紧握于屠第二把铸刀。
距离拉开,失去对刀鞘感应,鸣鸿刀瞬间不动了。
“尔—当—得—大—清—净。”
佛像嘴唇一张一合,于元沅耳朵里忽地“嗡”了一声,紧接着,周围彻彻底底沉寂下去。虽说后山比前山安静许多,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未免太奇怪了吧?
于元沅倏地意识到,佛像这是剥夺了她五感中的听觉!
头顶金光忽明忽暗,护山大阵感知到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争斗。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她脚底不停,持续与佛像拉开距离,同时掌中原属于前雇主的佩刀直指肉身佛的胸口处。
半透明的利刃撕破空气,于元沅本人听不到的刀鸣之声响彻寰宇,佛像身前的丝绢法衣骤然崩裂,露出其下暗金色的躯体,胸口的位置有长长一道白痕。
于元沅扫了一眼新露在外头的部位,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干瘪得很,由于身形过于枯瘦,金身莫名透出一股冷厉之感,更肖似人身而非佛像。
佛像又向前踏出一步,于元沅只来得及看到对方干瘪的嘴巴在动,却听不到他具体说了些什么。
本能觉得不妙,顾不上收束力道,于元沅完全放开杀戮领域,头顶虎视眈眈的护山大阵清晰感受到这股与佛门精纯发力迥异的凶恶之力,瞬间凝结出一股金色长鞭,狠狠劈向于元沅的后背。
于元沅硬挺过一鞭,接着眼前一黑。靠,听觉之后是视觉!
在她彻底沦为盲人前,似乎看到另有一道金色长鞭劈向面前的肉身佛像——是她眼花了吗?
这是极为艰难的一场战斗。
五感相继丧失,听觉、味觉和嗅觉这三种还好,关键是触觉和视觉——尤其是触觉,感应不到手中兵器的存在,那种感觉真令人心里发毛,于元沅像是在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中战斗。
若非杀戮领域仍在运转,能感应到仿佛实体杀意凝结而成的于屠佩刀以及闯入领域的外来者,于元沅连拿住兵器都难,何谈攻击敌人?
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
她本想拿尺寸最大的杀猪刀当盾牌使,然而在五感丧失的情况下,领域之内杀气散去大半的杀猪刀近乎不存在,于元沅只能放弃,纯靠还不是那么趁手的于屠第二把铸刀作战。
攻击,唯有攻击。
好在肉身佛除了泯灭五感这丧心病狂的招数外,就只剩强横的肉体,十根枯瘦如柴的手指坚韧到能抗下刀锋的程度,抓向对面粗布麻衫的女子。
于元沅渐渐陷入持久战。
不想被肉身佛拉扯掉胳膊腿却没有知觉,她必须扩大杀戮领域的感应范围,操纵于屠佩刀远程攻击,但这样一是会激怒法阵,条条炽热金色长鞭劈下,虽然没有痛觉,但于元沅严重怀疑自己的后背已经烤熟了;二是这样做攻击效率不高,指不定等弘光折返回寺的时候,她还没把肉身佛干掉呢,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于元沅在此之前就被法阵给活活劈死了。
那就收拢杀戮领域的范围吧。护山大阵的回击不会那么剧烈。可这意味着要与肉身佛近身作战,丧失五感后纯靠本能感应的贴身游斗近乎瞎猫碰死耗子,运气好了,于元沅能定住对方趁机砍几刀,运气不好,就等着被佛像爪子挠吧。
她只好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交替着来。
这样下去当然是不行的,机会难得是难得,但是眼下她眼瞎又耳聋,体力渐渐不支,人近乎五级残废,若是运气不好,有不怀好意的人偷摸着过来,守在旁边等捡漏,到时候可没地方哭去!
于元沅心一横,决定启用备选方案,暂时放弃鸣鸿刀。
敌人动作起来不够灵敏,否则她也不能将一尊大佛当风筝放,忽远忽近的。于元沅猜测肉身佛像的活动范围同样有限,多半局限在塔林之内,若是她能撤到外面的树林里,对方应该就追不过来了。
说做就做,于元沅放弃攻击,收拢杀戮领域后向后退去。
慢慢的,脚下似乎踩上林间松软的泥土,鼻端隐约嗅到草木的芬芳,片刻之后,眼前有光斑亮起,点点金辉映入眼帘。
失去的五感陆续复苏,于元沅双眼中折射出喜悦的光辉,哪怕这时候后背传来十级剧痛,她也能够忍受。
不过习惯姓地观察一圈周围环境后,于元沅并没有按照计划调头离开,她站在原地,眼神呆滞地注视天际。
琥珀色的瞳孔映出头顶翻滚不休的金色云团,若干道灿金色雷霆孕育而出,像是生出意识般绕过塔林区域林立的石塔,追着云住寺初代祖师的屁股后头砍。
摸了摸伤痕累累的后背,于元沅表示这回确实是长见识了,本以为自己被劈得够惨的了,谁知法阵对自己人比对她这个外人还狠。
“……咋了,是后代弟子对祖师爷心里有怨气,改了他布置的阵法,还是遗体当初就被掉包了,金身里面不是那位开山祖师?”两种猜测都很离奇,但除此之外无法解释云住寺的护山大阵为何犯下如此欺师灭祖的罪行啊!
肉身佛现在不该叫肉身佛,因为已经完全看不出佛像的轮廓,且不说裹着的那件精美法衣连根布条都没剩下,外头镀的那层金身同样没保住,躯干整体呈难看的棕黑色,仿佛一具行动的焦尸,有丝丝黑气从各处关节冒出。
塔林上方的天空亮得惊人,像是护山大阵的核心力量皆汇聚此处,衬得周边区域暗淡无比。金色雷霆每劈下一次,肉身佛身体就要缩水一圈。
又过了一会儿,频率有所减少,但是雷霆依旧不停劈下。于元沅再不迟疑,一边向塔林方向冲刺,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杀戮领域收缩至紧贴皮肤的位置,避免刺激法阵。
肉身佛伸出疑似手臂的凸起,打算故技重施,剥夺敌人的五感,然而这次于元沅半点难受的感觉没有,就这么与法阵联手,磨掉敌人的最后一丝力量。
当天际金色乌云散去,塔林中心区域,缩水到只有原来一半大小的躯体缓缓倒地,于元沅经过时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这摊焦炭,直奔塔林深处的石窟。
近了,又近了,这次头顶的法阵毫无动静,也没有碍事者跳出来阻拦,乌黑刀身投入暗淡的金鞘,倦鸟归巢般顺滑,于元沅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辛劳半年,传说中的鸣鸿刀终于到手,终于可以离开京城,前往下一站了!
于元沅懒得去管那具所谓的肉身佛是怎么回事,反正她再不会和云住寺的和尚们打交道了。
…………
同一片山林边缘,明定和尚双眼半开半合,注视着远处的塔林,眼角比于元沅不久前见他时多出好几道深刻的纹路。动荡的一夜尚未过去,他变得苍老了许多。
塔林那边的动静已然平息,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早就跑没影了。
枝叶簌簌作响,清凉的夜风吹拂而过,带走明定心头最后一丝暖意。
静立许久,明定摸着长胡子叹息道:“唉,肉身成佛这种超脱之法果然是虚妄,祖师想要重头再来的计划彻底失败了,但被法阵判别为阴邪之物有点过了吧……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都落得如此下场,老衲将来——”
“罢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咽气,能留点舍利子就留点舍利子,甭想什么死后长存之道……”明定晃晃脑袋,跟于元沅谈天时,他能斩钉截铁地地说复活秘术都不存在,但是他的年纪摆在这里,怎么能没有点想头?
声音愈来愈低,消散在晚风之中。
折腾大半夜,云居寺总算沉寂下来,同一时间,京城中迎来新一场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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